“大师?大师?”
见对面过分年轻的大师拧眉不语,田守礼心下一跳,额头开始冒汗。
他小心翼翼的发问,“我问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大师如此为难,难不成……”
对面的大师这才回神,清了清嗓子打断田守礼未尽的话语。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一点不为难。”
指尖拨弄几下桌上的铜钱,大师细细瞧了几眼,在抬头时脸上挂着明显的笑意。
“虽然你年过四十还没有一儿半女,但不用担心。”
闻听此言,田守礼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大师点了点桌面,田守礼识趣的又添了几锭银子。
大师满意点头,继续说道:“不用担心,因为你四十岁之后也不会有孩子。”
“多谢大师吉……”田守礼拱手供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原本高深莫测的大师兔子一样从座位上蹦起来,长袖一挥,桌面上顿时干干净净,半个铜板都没落下。
他利索翻桌,一溜烟跑出老远后,声音才慢悠悠传入田守礼耳中。
“我说你为富不仁,别说没孩子,等到老了鳏寡孤独你还能一人占两样。”
旁边的人听见这话,全都伸长脑袋看热闹。
在看清楚被咒的人是田守礼时,更是忍不住在心里叫好。
城中富商不少,但最富的就是背靠官老爷的田守礼。他也是出了名的为富不仁,欺男霸女,谋财害命的事情没少做,弄的大家是怨声载道却求告无门。
而今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诅咒断子绝孙,家财散尽,晚景凄凉,纵然知道只是句轻飘飘的诅咒,落不到实处,也不由得大快人心。
气急了的田守礼咬牙切齿的冲家丁怒吼,让他们赶紧去追那满口胡言的妖道,可那些家丁刚跑没两步,视线就被突然落下的雪白遮挡。
七月十五,酷暑难耐,却下了一场大雪。
街边烧给祖先亲人的纸钱火堆愈燃愈旺,终于赶在大地被白雪覆盖前燃烧殆尽。
烟火散尽,寒凉骤袭,往来行人面上尽是惊恐。
尤其是田守礼,更是慌的腿都开始打颤。
“大夏天的怎么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雪?”
“七月飞雪,这是不祥之兆啊!”
路人的议论传进田守礼耳朵,他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双眼睛,黑漆漆,冰凉凉,仿佛能将他整个人看个对穿。
为富不仁,为富不仁……
他反复念着这几个字,齿缝舌尖渗出铁锈气味,最后再家丁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踩进雪地里。
面对这场不该来的大雪,有人害怕,有人忧心但也有个别心大的小贩笑呵呵挠头。
“别的不说,下场雪摆摊就凉快得多咯。”
周围的人都用看傻子的目光瞅着他,唯有一人附和。
“确实确实。”
小贩闻言好奇的循着声音望去,却只见一高挑的白金色身影在满天飞雪中渐行渐远。
天色越来越晚,雪越落越大,城郊的桂花林已经被厚厚的新雪覆盖,只隐隐能闻见似有还无得香甜气息。
一阵风来,漫天飞雪夹杂着金灿灿的桂花被风卷着疾旋,远远望去,整片林子都被风雪笼罩,窥不见半分痕迹。
风雪愈发急躁,以撕天裂地的气势向四周扩散,却在掀起一方白金色衣角时悄然散开。
风生水早就解了幻术,此刻就算是田守礼站在她面前,也断不会将她与那白日里诅咒他那清俊道君混为一谈。
她安静的赏雪,歪头瞧着一朵微小的金桂摇摇摆摆讨好的落在肩头。
半空中飞旋的飞雪颓然落下,轻飘飘的雪触及地面,却发出玉石碎裂般的动听乐声。
乐声之后,一道脆生生的少女声音从肩头的金桂中传来。
“大!师!姐!”
声音停顿片刻后,气势更甚。
“风生水!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还有师门,忘了我这个小师妹了!”
“谁家好大师姐出门游历二十年啊,回来的路你是不是都不记得了?”
“我不管!两个月后是我八十岁生辰,你要是不回来给我过生日,我就……我就……”
风生水双手抄袖,好整以暇的等着小师妹的威胁。
哽了好半天,金桂中才再次传来声音。
“哇呜呜呜呜,我不管嘛!你必须回来!要是不回来我就偷偷出去找你……”
话还没说完,中间突然夹杂了一声清脆的敲击声。
“嗷呜!师父,不要敲我的头!”
“就你这榆木脑袋不敲怎么行,一百岁都还没满的小孩子还想出门游历。”
风生水许久没听见过师父故作严肃的教训人,骤然这么一听,还有些恍惚。
“阿水呀,出去游历二十多年了,走到哪了啊?师父本来不想打扰你的,但你师弟师妹闹腾得不行,非要出去找你。师父也不是管不住他们,只是徒儿们都长大了,过分严苛会限制他们成长……”
碎碎念半天,南活轻咳两声,试探开口,“两个月后你小师妹生辰,你师祖也正好出关,届时你这个大师姐不在是不是不好?”
风雪尽止,炎夏的热浪从四面八方袭入这片林中,积蓄在枝头的白雪慢慢融化,清凉的雪水从金桂的花蕊中滴落。
纤长的手指捻起肩头的花朵,身着白金色长袍的女人仰头望了一眼浓云散去后过分皎洁的明月,垂眸对着指尖上小小的金色花朵吹了口气。
月光顺着这口气凝结为丝丝缕缕的金色丝线,裹缠着花朵摇摇晃晃的飞远。
千里之外的无空山中,扎着两条长辫的少女百无聊奈的提着酒壶往酒杯中倒酒,清凉的酒液满溢而出,漂浮在空中,勾勒出一张她日思夜想的美艳面庞。
几缕流光溢彩的金丝线在姜去眼前划过,一朵金色小花落入酒杯,在透亮的美酒中沉浮。
姜去眼睛一亮,赶紧捞起酒杯中的金桂,指尖在花蕊一点,里面却没有传出大师姐的声音。
怎么会?难不成是法术失灵了?
没等姜去想明白,花心中突然传出一阵清凉的风,馥郁但不过分浓厚的香气拂过额头,就像大师姐冰冰凉凉的手。
小心翼翼的捧着花朵,姜去肉乎乎的圆脸上浮出两个甜蜜的酒窝。
大师姐就要回来了!
与喜笑颜开的姜去不同,另一边的风生水正愁眉不展的长叹。
小师妹八十岁生辰啊,确实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只是该给她送什么生辰贺礼呢?
二十多年未见,也不知她的喜好有没有变?
其实风生水最开始并没想过要出门游历,毕竟她修的随心道主内修己心,再加上她实在天赋过人,红尘历练与静坐修道效果都差不多,最重要的是师弟师妹们也舍不得她,最后还是师父觉得闭门造车不行,拍板决定让她出门游历。
一开始风生水本打算游历个一两年就回去,可出门后才发现神州大地如此辽阔,生活在各处的人神仙妖都有趣得紧,这一逛就停不下脚了。虽然在修道之前她和南活也曾在凡尘俗世翻滚求生,可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她大都记不太清,因此现在看着什么都觉得新奇。
至今为止,除了不太熟悉的西天佛门,剩下的地方基本上都留下了她的足迹。
风生水原本的计划是去完西天再回无空山,但既然师妹特意引雪为信,她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况且,她也真的很想无空山,想不得门,想师父师祖师弟师妹们。
“两个月啊。”
风生水捏着下巴想了想,抬手拔下一根长发,一圈一圈缠绕在右手小指上,漆黑的发丝裹缠着雪白的指节,既圣洁又禁忌。
道门中人大都擅卜,风生水自然也不例外,有事没事就爱用她自创的占卜术算上一卦。
“无有无空,不得不失。”
低哑的声音从殷红的唇瓣中溢出,散在将化未化的雪地中。
话音落下,小指上的发丝无火自燃,却是碧青色的火花。
发丝燃尽后,风生水眉眼都带上了笑意。
“算好了,就去东南方!”
毕竟是小师妹生辰,怎么能空着手回去呢。反正还有两个月,就先去东南方将给她的生辰贺礼准备好。
在回无空山的路上,风生水听闻见识了许多趣闻。
最令她记忆犹新的还是前不久路过的一座山。
她虽然没赶上时候,但恰好有游历时遇见过的道友看见了。
据说那块原本是富硕之地,不知怎么回事那天忽然从天上落了一座大山下来。
那山还不是寻常的山,燃着熊熊大火,能够轻易将万物生灵化为灰烬。
那位道友也是命好,山落下时与他相距不过十里,只差一点就要惨遭波及。
不过有得必有失,他也趁机从山上借了点火焰,好拿回去炼丹,毕竟这天火和凡火终归是不同,练出来的丹都要高级许多。
风生水对他手里拿的天火倒没兴趣,毕竟不得门里上至师祖,下到小师妹,没一个喜欢炼丹,这玩意儿她拿回去也没用。
只是有些遗憾,这种奇事她怎么没赶上热乎的。
明明一开始她也计划那个时间过去,但因为给小师妹的礼物缺了一样东西,在路上耽搁了几天。
这种遗憾不深刻但绵长,以至于之后再路过那座神山时,风生水还特意驻足好好观望观望。
此时距离神山从天上落下来,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山上金黄色的火焰经受凡俗污染,不再那么酷热逼人。
即便如此,在这座山方圆百里内,她也再没见到人烟。只有不远处的枯树干上,还残留着一个灰黑色的人形印记,像是某人逃窜不及,直接被神山火焰燃成一捧灰烬,永远的刻印在这枝树干上。
风生水在枯树前停了一会儿,淡淡叹了口气。
“这里的生灵还真是倒霉啊。”
她念经超度了此地亡灵后,便马不停蹄的向无空山赶去。
贺礼已经筹备妥当,两个月的时间也只剩不到三天,火焰山距无空山就算她御剑飞行,想要按时赶回去也必须要日夜兼程。
纵观整个修道界,知道不得门的几乎屈指可数。就这几人还要多亏风生水这趟游历,认识了一些道友,跟他们自报了家门,互通了有无。
毕竟不得门是个小门派,从上到下数三代,也只有一个师祖,一个师父,五个弟子,加起来一共七人。
这样小的门派,自然不敢跟其他名门大派抢那些名山大川,只能找些僻静之地,美名曰清修。
不得门修建在无空山上,这无空山坐落于十万大山之中,在环绕四周的名山中委实是个十分不打眼的存在。
就算是不得门大师姐风生水,时隔二十多年没有回无空山,也必须拔根头发卜一卜方位才能确认哪座山是无空山。
不然走错山岂不是很尴尬。
眼看着距离无空山只剩不到十座山头,风生水便收了剑,雪落枝头般立在不知名山顶的树梢上稍作休息。
赶了这几天路,她几乎没怎么打理过仪容,这马上要回师门,总不能以这副模样示人吧。
指捏除尘决,原本就未沾染上灰尘的白金色道袍更加流光溢彩。
从山间溪流引水化为水镜,风生水将自己从头到脚端详一番后,终于满意点头。
很好,很精神。
扶了扶发髻上的木簪,探手从腰间的储物囊中取出精心准备的贺礼,风生水挥手打散水镜,脚下一踏,狂风四起。
青翠的枝叶被狂风刮离枝头,在掉落地面前又被风卷起在空中铺成一条直线。
风生水纵身而起,脚尖轻踩叶片,向着不远处的无空山飞去,等到山顶近在眼前时,她放慢速度,缓缓落在山脚。
倒不是她不想直接飞进不得门,而是整座无空山都被结界笼罩着,根本飞不进去。
这结界是精于此道的四师弟设置的,就连师父轻易也无法破开。有了这个结界,外人别说强闯无空山,就连看都看不见。至于不得门中人想要出入无空山,就必须乖巧的从山下禁制凭道气入山。
因为离开太久,结界可能是对风生水的道气有些陌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是出去玩野了的大师姐,慢悠悠的敞开一道口子。
风生水拍了拍心口,好险四师弟没有一气之下设置“风生水不得入内”,要不然小师妹的生辰就真要赶不上了。
足尖还未踩实,脚下绿油油的野草就颤了几下。
风生水入山的动作一顿,抬头向天上望去。
她平常算得上灵敏,可这一次还是慢了一步。
头不过刚抬起一半,风生水眼前就已经被黑暗所笼罩。
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就算是半步脱离生死的修道者,也只能喟叹自身何其渺小。
更何况这山离她实在太近了。
近到山石几乎是贴着风生水抬起的鞋尖落下,近到山壁上斜生的兰草摇摇晃晃拂过她鼻尖,近到山底溅起的灰尘迷了她的眼。
神山落下,尘埃落定。
起初,风生水还是镇定的。
她第一时间扔掉手中的木盒,捏决驱散了眼前的沙尘,扯开腰间储物囊的系带,低头在里面繁多的杂物中找出不得门人手一个的玉牌。
玉牌完好,人则无恙。
风生水吐出一口浊气。
还好还好,大家的玉牌都是完好的,看来问题不大。
没等她一口气吐完,手中捧着的玉牌突然剧烈一颤,而后丝丝缕缕的裂纹在每一块玉牌上蔓延开来,不到一息的功夫,手中的玉牌便尽数碎裂成粉末飞灰。
风生水伸手去抓,却是徒劳。
她在原地怔愣许久,久到黑夜褪去,天边跃出一丝淡红微光。
今天,是小师妹生辰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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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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