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九章【一】

雨季之后便是汛期,桃源镇的长河水涨船高,乌篷船甚至过不了廊桥。

云丹、山鬼谣、申屠三人从树丛出来后已近午时。天空万里无云,日头毒辣得不像秋季。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他们在廊桥下歇歇脚,便又快步离开,找下一个阴凉地。长河南岸寂静得能听见林中的虫鸣与扑扇着翅膀的飞鸟,与北岸的烟火气截然相反。

经过廊桥时,四下无人,山鬼谣拉住云丹的胳膊:“有一个问题,或许对你来说,是揭开往事的伤口,但也是这次任务,最重要的突破口之一。”

云丹回眸,见山鬼谣难得的满脸认真,便知道这问题一定很重要:“你说。”

“伯父牺牲的那天,你在家里吗?”

云丹的脸色“刷”地惨白,瞪大的双眼中,瞳孔微微颤抖,指尖也无法自控地失去温度,冰冷而没有知觉。

她回答的声音干涩而迟缓:“不在。我是在侠岚序,听到我爸爸的……消息的。”

一旁的申屠不明白山鬼谣为什么要停在廊桥中间问这些陈年旧事,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山鬼谣飞快地朝廊桥西南侧瞟了一眼。

申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长河南岸,一株枝干斜出的槐树阴影里,停着一只瞳孔血红的零鸦。

申屠默默后撤了一步,挡在零鸦与云谣二人之间。

山鬼谣解释道:“云丹,我们之所以想要找到管家,是为了探知他的记忆,从而确认他是否真的与伯父的牺牲有关。而我们之所以会将管家和伯父联系起来,是因为管家‘无意间’透露的信息。”

云丹轻轻点头表示认同,继续听他说:“但有一种可能,我们同样无法忽视。那就是管家‘有可能’是从真正的知情人那里得到的信息,他真的只是在伯母面前随口一提。那么,我们就要从头开始梳理,这个‘知情人’究竟是谁。”

云丹右手四指收紧,指尖与掌心的温差,让她的意识更为清醒:“你想让我重新回忆一遍,当时的情景、当时可能在场的人,还有我所知道的,事情的经过,是吗?”

山鬼谣郑重点头:“是。”

云丹缓缓闭上双眼,眉心也越蹙越紧。她试图从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开始回忆,可她爸爸躺在院中担架、盖着白布的惨状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零力攻心而死。

那颗曾经温暖的心脏变得冰冷而模糊,秋荻全身上下所有炁穴都被零力损坏,所有经脉都断裂、残破,最后,坠落悬崖。

云丹的左手捂上曾经受伤的眼睛,掌心拭去眼眶盈满的泪水,叹息道:“山鬼谣,过去的半年,你学会了如何探知记忆,对吗?”

申屠闻言一惊。

他们都是金属性侠岚,在队伍之中,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通过探知来获得各种情报。

尽管金属性侠岚对练习探知术有着天然的优势,但不同的金属性侠岚,对探知术的掌握也各不相同。探知范围的广度、时间的长度、以及对事物了解的细致入微的程度,这些都是修炼和精进探知术的目标和困难。

其中最为困难的,就是探知记忆。

记忆是一个人过往的所有经历与情感,它组成了人的心境,决定了一个人是谁。

普通的探知,是对外在的、一个具体的事物的了解,比如在对战时探知对手,那么首先了解的就是对手的五行属性、进攻状态和弱点所在。

而探知记忆,不仅需要深入人的意识与心境,更困难的是,需要在一个人有生以来的众多的记忆之中,找到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某个与之相处的人,或者一个物件。

无异于大海捞针。

很多修炼多年的金属性侠岚,都做不到探知久远的记忆。而据申屠所知,云丹的父亲,已经牺牲了近三年。

山鬼谣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有把握能探知三年以前的记忆。

然而,山鬼谣笃定答道:“是。”

——大年二十九,“阳春三月”的桃花林外,云丹、山鬼谣、弋痕夕和游刃四人,在小巷中商议如何解救十一时,云丹曾说过一句:“要是能探知记忆就好了。”

后来回到玖宫岭,山鬼谣一找到机会就溜进左师房间,查找有关记忆的典籍,包括记忆的封印与解封、记忆的提取与储存,以及,如何探知记忆。

为了确认自己能探知到多久远的往事,山鬼谣曾在弋痕夕的同意下,探知了他进入玖宫岭之前的记忆。

山鬼谣五味杂陈地收回元炁:“原来当年那个馒头,真是你拼了命才拿回来的。怪不得哭得那么伤心。”

弋痕夕气笑,一拳捶在山鬼谣左肩,山鬼谣顺势捂着肩膀,“唉哟”躺倒。

弋痕夕双手叉腰:“你那会说要给我弄吃的,结果呢?后来你还说要下山给我买火烧,然后呢?山鬼谣,你向来说到做到,怎么就欠了我这么多?”

山鬼谣拍拍裤子站起来:“一笔一笔的都记着还不行吗?改天连本带利一起还你,绝不欠到棺材里。”

“呸呸呸!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廊桥悬挂的灯笼,被秋风吹得吱呀作响;灯笼下垂坠的长长流苏勾勒风的轨迹,成为眼前真诚笃定的少年身后虚化的、飘荡起伏的背景。

云丹当然也读过那些有关记忆的典籍,垂眸道:“既然你已经学会了探知记忆,那你应该也知道,不同的人,对于共同经历的事件的记忆,是不一样的。”

山鬼谣接着她的话往下说:“这些差异,是源于人的情感。那些让人产生激烈情感的记忆,往往会被情绪掩盖最初的真实经历,让人只记得他们反复回想的片段,最终成为执念,甚至变成恶念。”

云丹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不只是普通人,侠岚也一样。侠岚也会有被情绪掩盖的记忆,也会因为情绪,造成回忆与真实之间的误差。”

山鬼谣并不意外:“后院的橘树,也和伯父有关,对吗?”

这话的转的弯太大,旁听的申屠摸不着头脑,云丹却知道山鬼谣的求证是为了什么,点了点头。

得到确定的答案后,山鬼谣继续说:“你昨日岔开了话题,防止我们顺着橘树追问下去,并不是因为你想隐瞒什么,而是因为,你不想让自己‘不真实’的记忆,影响我和弋痕夕的判断。还有,伯母不告诉我们‘片面的’回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云丹再次点头,这次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既然你已经能够探知记忆,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

“山鬼谣,我不愿、也无法‘回忆’的事情,就交给你来探知了。”

她再次闭上双眼,深呼吸后的彻底放松,是对山鬼谣敞开心扉的信任和托付。

山鬼谣却松开了握着她胳膊的手:“先回家吧,在这儿耽搁太久……伯母和弋痕夕都会担心的。”

云丹家中。

青和掀开木盖,铁锅中的滚水冒出升腾的水汽,弋痕夕一边把桌上包好的饺子递给她,一边问道:“秋叔当年,到底查到了什么?”

青和将饺子倒进锅里,取了长勺搅散粘连的饺子:“弋痕夕,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流言,大概意思是,手中有侠岚印记的人,会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神秘人抓走,然后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弋痕夕点头:“嗯,我听过,是山鬼谣告诉我的。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说来吓唬我的呢。”

青和盖上木盖子,长勺搭在锅边的碗中:“一开始,很多侠岚都这么认为。也有侠岚和嗅探向传播流言的人说出真相,但不久之后,他们就遭受了零的伏击。”

弋痕夕睁大了眼睛:“这……难道,流言和零有关?可是,就算流言的源头是零,零又是怎么能那么快就知道侠岚的消息?”

青和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秋荻在桃源山上采药时,从山民那里听到了这个流言。他觉得这个流言的背后一定有问题,所以一路追查到桃源山南边的一个小村子。他大约是查到了流言和侠岚遇袭之间的关联,所以给我传了一封信,让我不要和陌生人提起侠岚的事情。”

鸾天殿三人走在回家路上,路过某个死胡同口时,山鬼谣想起来什么,突然问道:“云丹,为什么当年买酒人说出有关侠岚印记的谣言时,伯母没有反驳?”

云丹想了想,当时,在青和解释为什么把食物送给山鬼谣之后,她也问了这个问题。

——“妈妈,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那个客人,这是侠岚印记,才不是什么不详的印记。”

小云丹低头瞧着自己手中的侠岚印记,却被青和宽厚的手掌拢着手指合上了:“云丹,你想一想,那位客人,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云丹攥着左手,苦思冥想:“大约,是有谁这样说给他听的吧。”

青和循循善诱:“那这个人,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小云丹皱着眉头,眼睛转了转:“他们说侠岚的坏话,是想让世人误会侠岚。”

“那如果,有人站出来,说这是谎言,真相根本不是这样的,你会怎么想?”

小云丹的眼睛一亮:“那这个人一定知道侠岚的事情!”

“知道侠岚事情的,会是什么人?”

“唔。”小云丹数着指头,“侠岚,侠岚的家人。嗅探,嗅探的家人。还有,见过侠岚,认识侠岚,或者,受侠岚帮助、被侠岚救过的人。”

“那么,第一个说出谎言的人,听到这些人说出真相,会怎么做?”

小云丹睁大了眼睛,惊异而恐慌:“他会把这些人抓起来,追问侠岚的情报。”

青和语重心长地点点头:“所以,不光是我,连你也不要轻易暴露你知道的真相。因为你永远都无法预测,听到真相的人,会怎么利用真相。”

——云丹说出了这段往事,无需山鬼谣提问,便顺着这件事,想起来秋荻牺牲之后,左师曾对她说过,秋荻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追查流言的源头。

可是当流言传到桃源镇时,桃源山外,早就是众说纷纭。而且,真的有很多拥有侠岚印记的人,或者因为惧怕谣言,或者因为不想和家人分别,最后都没有选择前往玖宫岭,参加侠岚选拔。

从那以后,每年参加侠岚选拔的人越来越少,一些外出做任务的侠岚,增加了新的任务,那就是寻找手中拥有侠岚印记的人,尽量劝说他们来到玖宫岭。

但是,这些侠岚在暴露身份之后,被不明真相的普通人疏远,或者驱逐。更有人认为,就是因为侠岚去到了他们的村子,才会引来和侠岚为敌的零,进而导致村子的覆灭……

云丹深吸一口气:“在我跟随相离老师学习探知术的那段日子,曾经在任务途中路过一个荒凉的小村落。那里的村民,甚至将侠岚作为祭品,认为只要将侠岚交给了零,零就会放过他们。

“相离老师知道,这些人的看法一时之间无法改变,所以只是设法救下了那名重伤的侠岚。谁知,那名侠岚醒来之后,说他应该不是第一个祭品。

“他是和另外两名同伴一起下山除零的,谁知道,就在他们消灭了重零、风餐露宿的深夜,被一群人套了头打包带走。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村落。他试图逃离,可是……”

云丹愤怒得咬紧了后槽牙,山鬼谣和申屠大概猜到,造成那名侠岚重伤的,不是重零,而是愚昧的村民。

云丹呼出胸中挤压的闷气,平复怒火,继续说:“在被祭祀之前,他曾听到村民说,他们是花了不少代价,才从河流上游的那个村落把人换来的。

“我们去晚了一步,另外两名侠岚,已经被零杀害了。”

这些骇人的过往,山鬼谣和申屠都是第一次听闻。惊讶、愤怒和怨怼的情绪充斥心扉。

少年的热血,被无情的阴影浇得全身冰冷,又晒在烈日之下,浑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申屠一拳砸在路边的大树上,树干崩裂,拳印凹陷。他不难想象,那名被救援的侠岚,在知道同伴的死讯时,是多么地痛心疾首。

山鬼谣“呵”了一声,那笑容既嘲讽,又漠然。无奈与愤懑交织着,堵在他心口不吐不快:“谣言有一点没说错。手中有侠岚印记的人,的确会被‘神秘人’抓走,然后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云丹听出了他话中所指,扯了扯嘴角,悲凉道:“可谁知道,这些‘神秘人’说的不是侠岚,而是零,是被零欺骗和蒙蔽的世人。”

三人沉默着、沉重地回到小院,弋痕夕端着饺子从厨房出来,见了垂头丧气的三人,问道:“发生什么了?你们怎么这副模样?”

山鬼谣双手抱着胸,朝弋痕夕一扬下巴问道:“你问得怎么样?”

弋痕夕扫了一眼云丹,面露犹豫,云丹来回打量了谣夕二人,蓦然想通,定定地瞪着山鬼谣:“你不信任我们。”

“我没有不信任。”

“那你为什么要和弋痕夕分别询问我和我妈妈?”

“因为不同的人,对于同一件事的感觉和记忆是不一样的。”山鬼谣对上她的视线,琥珀色的双瞳因为问心无愧而清澈透亮,“我想,连你也不能保证,你和伯母对伯父牺牲这件事的记忆,是一模一样的吧?”

“可是……”

“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山鬼谣别过头去,“下一次,不会不提前告诉你,我的计划了。”

云丹“哼”了一声,撇下三名男生,转头拐进厨房。

申屠和弋痕夕都扭头看向山鬼谣,山鬼谣心想真是自作自受,让他们先去堂屋,自己跟去了厨房。

灶台边的青和像是知道她会来似的,在云丹进门的同时,转身朝她温和一笑。

云丹低着头像炮仗一样冲到青和面前:“妈妈,你不生气吗?”

青和轻轻摇头:“不生气。”

云丹不解地抬头,眉心皱成“川”字:“为什么?”

青和伸手抚平云丹的眉心,柔声道:“因为我知道,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帮我,还有帮你,找出他牺牲的真相。”

云丹抿着下唇:“可我还是生气。”

青和的笑容加深几分:“那么,你是像你说的那样,因为山鬼谣不信任你而生气,还是因为,山鬼谣和弋痕夕瞒着你行动,让你觉得被他们排除在外了,而生气呢?”

云丹仔细分辨:“你这么一说,好像,更多的是后者。”

更重要的是,亏她先前那么信任他,还同意让他探知自己的记忆!可他居然背着自己和弋痕夕分头审问,这也太过分了!

青和不知道还有这层插曲,以为劝住了云丹,稍一点头道:“嗯,你生气,是因为你们本该是最亲密的同伴。可是你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会因为他们这次的隐瞒而改变,对吧?”

云丹想了想,点头道:“是的。我们本来,就是彼此最亲密的同伴。”

青和摸了摸云丹的头,朝厨房门外道:“都听到了吧?听到了就别躲着了,进来帮我一起端饺子吧。”

山鬼谣绷着脸,从厨房门的左侧转出,顶着正午的阳光踏入厨房,恍惚间像是回到四年前第一次闯入厨房的时候。

连水缸的位置都没变。

如果当初他没有落荒而逃,是不是就能更早地与他们相识。

可是现实,从来都是没有如果。

山鬼谣接过青和递来的托盘,默默地转身,朝堂屋走去。

青和的目光转向云丹,带了些询问的意味。

云丹双手抱胸地转过身去,侧对着青和:“您别看我,他就是这样,一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会一言不发地直接走开。”

就像她归还玉佩的那天一样。

玉佩。

云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垂,那里挂着另一只云纹耳坠。

腾然间被青和握住了左手手腕,云丹慌乱地对上青和揶揄的视线,青和笑道:“我还没问你,左师老师送给你的礼物,怎么突然变成一对了?每位侠岚,不是只有一块侠岚玉吗?”

弋痕夕在厨房门边探出头来:“青姨,能开饭了不?申屠都帮着摆好碗筷啦。”

云丹当即就原谅了弋痕夕这位及时雨,挣开左手后挽着青和:“妈妈,我饿了,我们快去吃饭吧。”

青和眼尖瞧见弋痕夕那块嵌着侠岚玉的腰牌,心中了然:“嗯,我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什么啊妈妈……云丹心虚地想着,和青和一齐离开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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