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

眼看快要到“阳春三月”的院门，申屠不耐烦地回头，偏偏来人只有一个自己没理由冲他发脾气的弋痕夕。

申屠无奈地双手抱胸，问道：“你怎么来了？”

弋痕夕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扶着膝头喘了口气：“计划有变，你展开探知阵式，我慢慢告诉你。”

申屠张开左掌，迸发的元炁遮住了弋痕夕的大半张脸。

——青和说：“游刃和你们，不都觉得桃源镇近来很奇怪吗？如果是零对村民们做过什么，那一定会留下痕迹。你们之中，有三人都是金属性侠岚，探知普通人，比探知零的结界要简单得多。”

申屠通过探知看到这儿，正想反驳，却被青和的下一句话堵了回去：“玖宫岭需要的，是切实的情报，而不是无谓的冒险和牺牲。”

云谣夕三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三人便做了决定。

山鬼谣道：“我和云丹一组，弋痕夕和申屠一组。我们从长桥往北，你们从‘阳春三月’向南，最晚戌时，我们在客栈会合，与在外巡逻的阳天殿一起交换情报。”

弋痕夕点头道：“好。”他从侠岚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青和，“青姨，我们不会离开太远，如果什么有情况，可以吹响这个风鸣子，我们一定马上赶回来。”

——申屠收回元炁，弋痕夕也平稳了呼吸，申屠问道：“既然这么不放心，为什么不陪着她呆在家里？”

弋痕夕乍然一笑，仿佛夏日柳荫般清爽而柔和：“因为你也是我的同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战斗。”

两人并肩走出桃花林，弋痕夕继续道：“我在风鸣子中留下了一个结界，只要吹响它，这个结界就会开启，至少，能挡下几个零煞。只要我们在桃源镇内，我一定能在结界被打破之前，用月逐赶回青姨身边。”

申屠的嘴角绷成直线，不露神色，话却柔和了几分：“这也是你在褪忆林中，跟随天净沙老师修习的时候学会的吗？”

“是的！”

“天净沙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足智多谋，幽默风趣……咳。”弋痕夕想起了某些不那么美好的回忆，“我们还是聊聊任务吧。”

“你想怎么做？”

弋痕夕停下脚步，仰头对高了他一头的申屠道：“青姨一提我才想起来，昨天我们来到桃源镇的时候，有一件事情，我就非常在意。”

“什么事？”

“青姨说，空暮是货郎，他带了许多桃源镇没有的新奇玩意回来，再把桃源镇的特产，比如红纸，带去其他乡镇。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空暮真的受零指示，替零做事，那这些货物里，能不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可是，我们最终查的是人啊。就算物件中有什么……”申屠突然想起，新年任务时，左师曾对他们说起过的一件事。

零最可怕的攻击，不是零煞和零毒，而是攻击人心与意识的零术。

有些零术，可以放大人的欲念，甚至让其成为恶念。

当恶念被零察觉，人就会被零附体，然后，把人变成零。

申屠不寒而栗：“你是说，那些物件，有可能带着零术。桃源镇的人们之所以变得奇怪，很可能是受了零术的影响。”

弋痕夕点头：“如果真有零术，那么，桃源镇中，到处散布的、变化莫测的零力，很可能就来源于这里！”

申屠皱眉急问：“你知道空暮的货物都有哪些吗？”

弋痕夕掏出一本小册子：“当然！这是空暮为了方便谈生意，给自己印刷的货物清单。早些年，空暮刚回到桃源镇时，给每户人家都发了一本。多亏青姨还留着，没有当柴火烧了。虽然，这本可能不包含最新的货物，但也很有参考价值呢！”

“很好。那我们就从那户人家开始，一一调查吧！”

“嗯！”

另一边，云丹和山鬼谣再次来到米铺前。

口吃的米老板近来生意红火，忙得将近未时才吃上一口热饭。山鬼谣透过柜台旁支起的窗扇，审度米老板满面油光的脸：“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势利的人，竟然也是三年前帮忙把伯父送回家中的人之一。”

云丹折好信纸塞进侠岚包里：“走吧，去问问他，最近有没有见过管家。”

山鬼谣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

他在拿到名单时就想说了。他一时忘记了，昨天下午，云丹和青和都提起过，左师老师也曾参与调查，而且，老师手中应该有一份被调查者的名单。换句话说，在廊桥下，山鬼谣让云丹回忆的事情，其实早有答案。

然而，不止他忘记了，云丹一回忆起秋荻牺牲的情境，也忘记了。

直到青和拿出这份誊抄的名单，他们才发现，自己钻了牛角尖。

山鬼谣拉住云丹的手腕，说：“‘回忆’，是最不可信的事情。人总会因为自己的意念，而忽略了客观的事实。所以，我不打算‘询问’，而是直接探知。”

云丹双目微寒，撇开他的手，问道：“山鬼谣，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得到一个只有我才掌握的情报，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打倒我，然后探知我的记忆？”

山鬼谣失笑：“或者，我根本不用打倒你，就能得到这个情报。毕竟，只要是我要抢走的东西，我一定能抢走。”

“……山鬼谣，你太自以为是了。”云丹甩下这句话，拐进米铺与药铺之间的窄巷，站在正对着柜台的位置，掌心贴墙，准备探知。

山鬼谣却抢在她的前面：“还是我来吧。你看着点巷口，别被人撞见。”

很快，山鬼谣收回元炁，对云丹摇头道：“他最近没有见过管家，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云丹稍显失落，正准备去找名单上的下一个人，山鬼谣又说：“不过，我发现他的记忆缺了一块。”

“什么？”

“一般来说，即便记忆被人淡忘，甚至被人遗忘，它也会继续存在于人的心境之中。一个人有生以来的所有记忆是一个整体，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这话说得不错。一般而言，侠岚接触过到的失忆，最常见的有两种：通过褪忆林褪忆，或者，是有关恶的记忆，随着恶念一同消失。

云丹觉得，米老板去过玖宫岭的可能性不大：“你的意思是，他曾经被零附体，或者被零吸食过恶念？”

“他的体内没有零力残留，所以，更可能是后者。”山鬼谣顿了顿，“可是，我同样也没发现，他被零袭击的那些记忆。”

“或许是因为那段记忆伴随着恐惧，也被零吸食了。”

“有这个可能。”

山鬼谣和云丹一前一后走出窄巷，一旁药铺的伙计吓了一跳：“你、你们从哪儿冒出来的！？”

云谣二人循声望去，见那名伙计吓出了一头汗，又看到店门前正在卸货的板车，猜测是伙计忙着卸货，没注意有两个大活人走近，所以才会被吓着。

山鬼谣双手抱着胳膊，下巴朝他一扬：“喂！大白天的，你怕什么？”

伙计拍了拍心口，擦了把汗：“不、不知道。最近可能是采药累着了，特别容易受惊，还很健忘。我看我是得找郎中开几副药治一治……”

伙计还在念叨什么，云谣却捕捉到“健忘”这个关键信息。

山鬼谣二话不说，趁着伙计转身搬运药材的时候，朝他撒了一把元炁。

伙计一边把药材搬进铺子里，一边垂着眼皮碎碎念：“嗯？我果然只是饿的吧？我都眼冒金星了……”

云丹悄声问道：“怎么样？”

山鬼谣放下手：“他的记忆，果然也有缺失。”

云丹微忖：“这绝不是巧合……”她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朝饺子馆的方向望去，“还记得吗？我们昨日路过这里时，那两桌抱怨工钱的人。其中有一个人的记性，似乎也不太好。”

只不过，云谣夕三人当时都以为，那人是喝酒喝蒙了。

“走！”山鬼谣拉住云丹的手腕，拔腿就跑。

“哎？”云丹调整步伐跟上他的速度，“去哪儿？”

山鬼谣没回答，只是带着云丹穿过往来的人群，轻车熟路地拐进死胡同。

废旧板车底下乘凉的小狗嗅到是他，摇着尾巴迎出来，见山鬼谣摆手的动作，又听话地退了回去。

山鬼谣右转，止步，两人藏在云丹当时探头看他喂狗的那条窄道。山鬼谣没给云丹开口提问的机会，展开探知阵式，云丹只得闭目接收情报。

山鬼谣借着刚才跑过街道的机会，沿途留下了细微的金属性元炁，然后通过这些元炁，探知那一整条街道上所有人的记忆。

结果惊人。缺失记忆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失忆。

“怎么会这样？”云丹喃喃道。

她忽然想到了青和。虽然这两日，青和看起来对于过去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可如果失忆在桃源镇是这么普遍的事情，或许青和她也……

云丹正要赶回家，却发现手腕依然被山鬼谣拉住，山鬼谣的声音通过探知阵式传到她脑海中：“云丹，冷静下来。至少，我们没有在你家附近发现零力，不是吗？”

云丹通过探知阵式问道：“可如果对手是五败和七魄呢？一旦它们隐藏零力，我们也同样发现不了。”

山鬼谣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收紧：“如果失忆的只是少数人，那极有可能是你说的那样，是五败和七魄附体了他们，吸食恶念。可是这么多人的失忆，即便五败七魄一天换一个人附体，那也要花上非常多的时间和零力——你应该没忘记，零附体人，是需要消耗零力的。你想一想，这些人的恶念，足够补充它们消耗的零力吗？”

云丹稍稍放松下来：“这么说，最有可能的，是重零采食恶念。”

“而且，是数量非常庞大的重零。”山鬼谣朝南望去，视线仿佛越过屋檐之间的一线天，看向他们遇袭的那片山林，“零的传送阵，可能不只布在了桃源山里。”

云丹接着他的话往下说：“重零通过传送阵，在夜深人静时吸食恶念，再通过传送阵，悄无声息地离开。可是，夜阳老师他们就在桃源镇，怎么会没有发现呢？”

山鬼谣的嘴角轻弯，笑容嘲讽：“他们来到桃源镇，住在哪儿？”

云丹顿悟，双眸张大：“空暮的别院！零既然可以筑起结界隔绝元炁，那么当然也可以用结界，阻隔侠岚对零力的感应。”

山鬼谣隔空指向南岸：“以河为界，当夜阳他们在南岸时，零在北岸吸食恶念；等到夜阳他们离开别院，零就回到南岸的山林，化整为零。”

云丹问道：“现在怎么办？上报玖宫岭吗？”

山鬼谣摇头：“不。与其一封一封地传信，不如我们把传送阵的位置探明，再告诉破阵统领。”

“传送阵的位置吗……”云丹低头，转眸想到，“我们可以通过村民缺失记忆的程度，来判断传送阵可能的位置。”

山鬼谣有些无奈：“倒是可以试试。不过，你的眼睛刚刚复明，能承受长时间高强度的探知术吗？”

云丹反问：“你一下探知了整条街上行人的记忆，元炁不会消耗得太多吗？”

山鬼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还多亏了前段时间的修炼，我现在恢复元炁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只要不在破碎虚空那样的环境之中，纳炁于我而言，比呼吸还简单。”

云丹知道他说的是“修炼”，实际上是日常修炼之外，还需要消耗大量元炁替自己疗伤的那段日子。她至今想起来，仍然内心难安。

山鬼谣“呵”了一声，话题转得非常生硬：“要说你笨的话，笨蛋可想不出来这个寻找传送阵位置的方法；可要说你聪明，你又实在是蠢得可以。”

云丹气得甩开他的手：“山、鬼、谣！你阴阳怪气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治一治啊！你要是有更好的办法，直接说就是了！”

山鬼谣把双手叠在胸前，问道：“桃源镇有多少人，你知道吗？”

“……”云丹不知道，但她知道山鬼谣这话背后的意思是：桃源镇那么多人，你要探知每一个人的记忆吗？

等等。

对啊！他们没有必要探知所有人的记忆。既然零是从传送阵向外辐射，那么他们只要把桃源镇按街道划分为几个区域，然后在区域内探知一部分人的记忆，不就能推断出传送阵的大致位置了吗！

云丹抿着嘴，把下意识想夸山鬼谣聪明的话咽了回去。

山鬼谣看她的神色，知道她已经想通，便不再多说，翻手迸炁，一座桃源镇的微缩立体地图出现在他们面前。

云谣二人依计行事时，有余和阳天殿的三名侠岚巡查了一圈，回到“阳春三月”附近。

带队的女侠岚回头道：“有余，正好到你家了，你先回家吧。”

有余想和他们一起继续执行任务，队伍里的一名短发男侠岚劝道：“回去吧，以后执行任务的机会还多着呢，不差这一会儿。你闻，家里都飘饭香了。”

有余不好意思道：“要不，一起吃点儿？牧梨的手艺很不错的。”

“不了，我们还得回客栈和另一组汇合呢。”阳天殿的三人打趣，“下次你们再办酒席，记得请我们大吃一顿就好了。”

“那、那好吧。再见。”有余站在“阳春三月”新修的院门前，用力地朝他们挥手目送。

院落西北方的山林里，一只零鸦隐藏在层叠茂密的树影之中，歪着脑袋，双眼闪过两圈红光，将看到的一切，传给别院中的两个人。

画面中的有余推开院门，一把抱起院中正在玩耍的墨夷，亲昵问候；再凑到厨房接过牧梨手中的锅铲就接着翻炒，一边和母女二人说说笑笑的，一边把菜勾芡出锅。

看着三人围坐着、温馨地吃饭，空暮吩咐道：“去吧。趁着他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