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丹的卧房在二楼的南侧,弋痕夕和山鬼谣住在二层北侧的客房,游刃则留在一楼客房照顾十一。
山鬼谣倚靠在一楼客房的门边,细算距离游刃治疗已经过去近三个时辰,十一怎么还不醒?
他故意说道:“游刃,如果明天十一还不见好,我们恐怕要将他带回玖宫岭,请钟葵老师替他疗伤了。”
游刃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明天一早,我们就回玖宫岭!”
山鬼谣勾起嘴角:“中午吧。我们还有些事要办,回来吃完午饭就走。”
游刃应道:“行!你们赶紧去睡吧,我来守夜。”
云丹刚从一楼主卧里出来,替青和关上房门,闻言端着油灯穿过厅堂,在门外探头:“游刃,别勉强自己,我来值夜就好。”
游刃摇头:“不,你也难得回家一趟,该好好休息。我得守着十一,以免他有什么情况。就让我值夜吧。”
云丹和山鬼谣对视一眼:“好吧,我们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木楼梯,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黑夜里十分清晰。云丹右手举着油灯,走在楼梯左侧,为身后的山鬼谣照明,两人的影子在转角处重叠,再分开。
二楼的堂屋较一楼的要小一些,将更多的空间留给了卧房。云丹心事忡忡,和山鬼谣简单道别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里有她最熟悉的布置,是她最温暖的小家。
可是她睡不着。
翻来覆去,最后视线落在半开的窗扇。屋里的油灯早已吹灭,在黑夜里,星光如萤,倏然划过一颗遥远的流星。
她怔怔地望着那道消逝的痕迹,忽的掀开被子穿好鞋袜,取过衣架上的搭着薄毯,便朝外走去。
她的房间东侧连着一个露台,推开门时,夜风拂起她的长发,她随手抚至耳后,关上门爬上屋顶。
果然,山鬼谣背对着她坐在屋脊,身披漫天星辰,随风飘来一缕酒香。
她裹着薄毯,轻巧地落坐在他身旁,问道:“山鬼谣,你不休息吗?”
山鬼谣微微偏头,声音低沉:“弋痕夕打呼噜的声音太大,我睡不着。”(弋痕夕辟谣:我不是我没有!他编的!)
云丹嗤笑,见他竟然拿了两个杯子,便自己取过空的那盏斟满,细嗅道:“六年前的青竹酿。你在哪儿翻出来的?”
山鬼谣轻轻笑着:“屋后的柳树下,我看着伯母埋的。”
只这一句,便涵盖千言万语。
这是他借酒意才能说出的,他埋藏的秘密。
当年他辗转流浪,翻过山崖,看见瀑布下有一座桃花盛开的小镇,便把怀中的野果吃尽,在池水中确认自己的脸被尘土模糊得看不清,才悄悄摸到最近的一座二层小楼。
隔着数丈,他都能闻到一股清香,伴随着饭菜的香味袅袅而来。
山鬼谣轻手轻脚地靠近,见院中一位青衣女子正在柳树下挖东西。
那柳树的主干粗壮得能遮住他瘦弱的身体,他便放轻呼吸,偷偷躲到树后,趁她不备跑进厨房,抓过一张大饼,卷起一只烧鸡,还摸了几个鸡蛋放在怀里,正准备要走,却听见外面有男人的声音高喊:“有人吗!来买酒咯!”
院后的青衣女子应道:“来了!”说着放下锄头,走进厨房,她正要取水洗手,却见水缸后露出一片褚色衣角。
她踮脚,视线越过水缸,看见一名灰扑扑的男孩蜷缩在水缸后的角落,右手抱着吃食,左手挡在额前,掌心里生着五点左旋印记。
他像只炸毛的猫崽,惊悸地瞪着面前的陌生女子,随时准备发力逃跑。
她却温和微笑着,示意自己并无威胁,反而悄悄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边,让他不要说话。
她转身在一旁的抹布上擦了擦手便向外走去,顺手掩上房门,对来人笑道:“不好意思,方才在院后埋酒,耽搁了。”
那人也不为难,而是说自己要替主人家买些酒,种类不论,是烈酒就行,越烈越好。他让青衣女子尽快拿来,他马上就用车拉走。
青衣女子为难道:“这么急啊,可是我这儿没有多少库存,你看……”
那人“哎”了一声:“没事儿,有多少要多少,价格好商量!”
“好吧。”女子朝小楼喊道,“囡囡,下来帮妈妈运酒。”
一个青稚的小女孩在露台上探出头来应道:“来啦。”
她噔噔噔跑下楼,按女子的吩咐,打开厨房后的地窖,两人依次进入地窖取出酒坛,那男子则在地窖口把酒运到院外的板车上。
山鬼谣看准厨房前无人的时机,轻轻从虚掩的门出来,悄然关门,快步跑到小楼后,再躲到那株柳树下。
他饿了许多天,只觉得沉甸甸的烧鸡抱得他手酸,他撕下一只鸡腿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青衣女子没有说谎,她们窖藏的酒的确不多,只十几坛,每坛不过巴掌大,不一会儿就搬完了。男子结账后,忽然抓过女孩的左手,大叫起来:“怎么,你手上居然有这么一个不详的印记!”
山鬼谣闻声一愣,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左手。
他手上也有一个印记,不知道她的印记是不是一样的,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个印记是什么。他咽下鸡腿肉,在树后凝神听着。
小女孩哼了一声:“这个印记怎么会不详呢?”
青衣女子嗔道:“囡囡,不要插嘴。”又对那人劝道:“先把我家孩子放下来。”
那人继续说道:“这真的是个不详的印记!凡是有这个印记的人,都会被神秘人抓走,然后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大姐,你可千万把你家孩子看好了!别让人把她抓了去,要是碰到对这个印记感兴趣的人,也千万别和他们答话,小心啊!一定小心啊!”
那人反复叮嘱后终于离开,山鬼谣猛然想起青衣女子让自己不要出声,又关上了厨房门,她该不会……
不过,他还怕什么呢,反正他已经无家可归了。
青衣女子打开厨房门,疑惑道:“咦?不见了?”
女孩跟着走进去:“什么不见了……啊!我的烧鸡呢!饼和鸡蛋怎么也少了!妈妈!刚才那人是个小偷!我去把他抓回来!”
山鬼谣不敢再耽搁,怀揣大饼和烧鸡,连鸡骨头都没放下,翻过院后的木围栏,慌忙往镇上人多的地方跑。
他七拐八绕,跑进一条死胡同,气喘吁吁地躲在一辆堆着秸秆的板车后头。眼看她们没有追来,山鬼谣松了口气,这才听到板车下有微弱的呜咽声。
他拨开秸秆,发现里面蜷缩着一只小黄狗。小狗低眉顺眼的,有些害怕的样子,鼻翼轻扇,闻到他手上的香味,便壮着胆子站起来,用鼻头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呼出温热的气体,快速伸舌头舔了一口他手上沾着的鸡油。
“啊呀!”山鬼谣连忙甩开,小狗吓了一跳,夹着尾巴缩回板车底部,远远地朝他叫了两声。
他在摞得整齐的秸秆上擦了擦手,又在裤子上拍掉灰尘,俯身歪着头与车底的小狗对视。
他刚才愣神的瞬间,想的是:自己在那位青衣女子的眼中,该不会就和这只小狗差不多吧。
山鬼谣拿过鸡腿骨冲小狗摇了摇,小狗便乐颠颠地跑出来,接过骨头嘎啦嘎啦地吃起来。
小狗吃完骨头,山鬼谣也吃掉了另一只鸡腿。剩下的他用大饼包好,得留着下一顿再吃。
他仰躺在秸秆堆上,小狗在他的臂弯盘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他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它没躲,反而在他掌心蹭了蹭。
山鬼谣一把把小狗捞起来,双手举着,对它说:“既然我们都无家可归,那么,以后就一起在这儿住下吧。”
小狗“呜”了几声,山鬼谣就当它同意了。
后来小狗长成了大狗,有了自己的宝宝。他也靠着偷鸡摸狗混着一顿又一顿饭,不仅没有饿死,还长高长壮了。
再后来,他遇到了弋痕夕,遇到了左师老师,还遇到了云丹。
不是初遇,而是重逢。
“拿你的火烧那天,我听到你的声音,觉得很耳熟,你长得也和伯母十分相似,我怀疑过你就是她的女儿,可是我以为伯母不知道侠岚的事情。”
所以,当云丹在扶桑树下和他叫板,拿出侠岚牒时,他觉得她不会是当初那位乖巧的小女孩。
直到云丹将他们领回这座小院,他才如被雷击般明悟,原来她真的是三年前的那个人。
云丹了然,笑叹道:“你不知道,当时我就在露台上,看着你悄悄溜进来。如果不是突然有客人来买酒,我大概会跳下去用元炁把你打一顿。”
山鬼谣听她这么说,猜到她那会儿应该已经进入侠岚序修炼了,于是笑道:“那你真是不懂得把握时机,那可能是你唯一一次可以打败我的机会了。”
“谁说的,上次比赛我就打赢你了啊。”虽然那是你有意相让的,云丹心想。
山鬼谣笑而不语,云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笑道:“你不再问我,出发前老师说了什么吗?”
山鬼谣垂眸望向前院石桌:“我已经知道了。”
云丹放下酒杯,躺倒在铺开的毯子上,望着星空,认真道:“即使老师不说,我也是会带你们一起来的。”
山鬼谣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再倒满一杯,与云丹放在一旁的酒杯轻轻一碰。
她知道他这一碰是敬,是谢,也是他无言的一句相信。
他这样一个人啊,能在石桌旁说出那些话已是难得,能旧事重提已经要感谢母亲的佳酿。可不敢指望他会直言“担忧”与“关心”,更别说,这些情感都是基于“信任”,才会发生。
所以她跳过这些细节,径直说:“我把伤的事情告诉了我妈妈,你要不要猜一猜,她是怎么回答的?”
知道他不会直接回答,所以云丹自问自答:“她说,不能因为一时的危险,就将我束缚在她的身边。”
云丹望着星空,冬季的夜那么黑,无边无际的蔓延到视界的尽头,可天上的星星,无论明亮还是微弱,都在努力闪闪发光着。
就像活在世上的人一样。
她的心里堵着许多话,不管山鬼谣愿不愿意,她想说给他听:“我爸爸是一名两仪侠岚,妈妈是普通人,但她并不普通。她是桃源镇有名的酿酒师,又管理着祖上传下来的茶园,这么多年,她不辞辛劳地工作着。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聚少离多,他们都在尽己所能完成自己能做的事情,也知道对方虽然不在身边,可是他们的心却是系在一起的。
“我原本想留下来,可妈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要经历的风雨,没有谁可以庇护谁的一生。我既然选择成为侠岚,就应该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她合上双眼,长叹一口气:“山鬼谣,要是我有你那么聪明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回来陪陪我妈妈。”
云丹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睡去,呼吸平稳匀称,长眉却微微拧着,似是意难平。
山鬼谣鬼使神差地伸手抚上她的眉心,忽地想起不久前从她手中拿回侠岚牒时的场景。
他像触电般猛然收回手指,心砰砰地跳着,在逐渐消退的黑夜里,惊天动地。
虫鸣,朔风,浮云,松海,万般声息入耳,都无法掩盖他心中某颗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
直到金鸡拂晓,东方既白,少年的心终于回归往日的节奏。激战之后一夜无眠,疲倦如排山倒海一般压来,这样的感觉,真是许久未有过了。
山鬼谣双手交握在脑后,仰面躺下,昏沉睡去。两盏酒杯一空一满,与半坛青竹酿一同静立在他们之间,等待阳光划过天际,等待她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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