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

对面的少年没有说话,但他身后突然升起一片庞大的阴影。

从暗处缓缓步出的苍白面孔,让即将惊呼的孩子捂住了嘴巴,竟是个极为高大的僧人。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对方没有像常见的法师那样剃掉头发吧。鸦羽一般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明明有着好像菩萨般细眉狭目的,合适微笑的面孔,表情却冷淡得叫人害怕。

“怎么了,悟?这孩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僧人询问的声音听上去温和又有礼,然而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却没有哪怕一丝暖意。

“如果过度愚蠢算问题的话。”少年这样说道。

虽然很想反驳他,但那个法师看上去太过吓人,因此孩子选择捂紧嘴,一声不吭地装死。可惜即便如此,他也没能躲过法师伸过来的手掌。

直接抓住小鬼的衣领将他提起,一路走到巷口的夏油杰,把这个死小孩丢给了他那看上去比先前更加恼怒的祖母。僧人冲老妇人露出温文尔雅的微笑,“杂物很多的地方,小孩子乱跑很容易受伤呢,下次可务必看好。”

“啊啊,麻烦法师大人了!”老妇有些慌张地收拢了一下发髻,甚至还忍不住整了整衣服,按着孩童的头,十分恭敬地向诅咒师行礼道谢。随后她牢牢地攥住孙子的衣领,把挣扎不休的他一路拖回了家,小巷深处隐约传来的哇哇哭声和竹仗打肉的声音,大家习以为常地当做没有听到。

而日行一善的法师大人,从容自若地领着年幼的弟子回到料亭里,把饭吃完后便向帮佣询问了匠屋的位置,打算亲自去拜访一下即将为自己制作佛珠的匠人。

至于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大概只有菩萨知道了。

一跨出料亭的门,咒灵操使低头看向正百无聊赖地牵住他的衣袖,假装被自己引路的五条,“现在才想起来要抓着袖子走路,是不是太晚了?”

“还不是因为里面那家伙问这问那的,烦死了。”

夏油杰努力忍住了打算笑出来的念头,“之前那个婆婆,和其他的老人差别很大吗?”以至于少年盯着她看了很久。

“嗯,是少数尚未被沾染的老人。”少年点点头,“从刚才那个笨蛋那儿,问到了有意思的事情——这里的人,会给年纪过于衰老的人,赠送一种叫做鹤符的东西。据说,可以让老人长寿和健康,以及,暴躁的脾气也能够得到改善。”

效用听上去亲切美好到了完全不像是诅咒的地步。

“那个鹤符……”

“是用那位胜弥师傅的母亲的头发制作的,”五条微微笑起来,“因为她是最年长的啊。”

诅咒的源头在何处,显然不必再问。

前往匠屋的道路没什么曲折,毕竟镇子很小,而作为工匠们聚居以及工作的地点,匠屋的占地显然不会小到哪里去。

咒灵操使正大光明地带着五条从大门走了进去,宽敞的木门坦然地敞开着,既没有人阻拦他们,也没有人询问他们。这儿毕竟只是间匠屋,空旷的场地上存放的都是难以移动的木料和各种半成品的家具,雕刻之类,还有堆叠得像小山一样高的日常用具。不会有什么小贼无聊到光顾此地,没做好的东西压根不值钱,而小块的昂贵木料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买主。

学徒们抱着东西忙碌地走来走去,工匠们大多呆在屋子里尽心雕刻或者制作物品,晴天是最合适工作的日子,没人有空搭理一位看起来有点奇怪的黑袍法师和他的童子。

僧人在匠屋里并不出奇,起码五条就在几间正雕刻着佛像的屋子里,看到了正和工匠们一同工作,并未穿着袍衣,而是匠人们的那种短打衣服的和尚,正为佛像描绘眉眼的僧人们,神色看上去严肃到堪称虔诚。

既不向人问路,也不跟人搭话,高大的黑袍野僧自由自在地行走着,略过一间又一间的屋舍,偶尔才低头询问身边的弟子,“如何?”

若孩子摇头,他便继续前进,而从他进了匠屋到现在,那孩子一直都在摇头。

等到僧人漫步到匠屋深处,原本以为他可能是来拜访友人或者相熟工匠的学徒和匠人们,终于察觉到了异样的地方。

“喂喂!别乱走,那可是胜弥师傅的院子!”

终于有人想要拦住他,然而在他触碰到野僧的衣袖之前,不知为何,对方就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若无其事地带着那个小童继续前行。

仿佛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主动向着那僧人的身后走去似的。

“什,什么!你这野僧!用得是什么妖法!”

不过,在僧人擅闯之前,前方的院门却自顾自地打开了,一位身高中等,样貌朴实诚厚的中年人,背负着一位头发雪白,慈眉善目得像个弥勒佛似的娇小老婆婆从里面走了出来。

“胜,胜弥师傅!”有些慌乱的匠人和学徒们看到了他,神色便安定很多。

“哦,发生什么事了?我就是回家背母亲出来晒晒太阳……”中年人茫然地看着弟子和学徒们,一副弄不清楚状况的样子,直到他看到了正笔直地向自己走来的,高大的黑衣僧人。

“这位法师……?呃,是来定制佛像的吗?但我最近的日程,都已经排满了……”

僧人站在几步之外,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他,以及他背上的老妇人。

“……阿弥?”被称为鹤婆婆的老人眯着眼睛,困惑地拍了拍儿子的头,“怎么啦?不走吗?”

“啊,母亲,稍等一会儿,有客人在。”胜弥笑着安抚她,然后继续转头看向那位态度奇妙的僧人,“法师大人,请让我先把母亲安顿一下……”

“在我看来完全是个人呢……真厉害啊。”那个僧人如是说道,然后同样笑着低头,询问他身边的小童,“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他的话语的人们,都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向那个发色雪白,却用布巾将双眼牢牢缠绕的少年。

盲童怎能视物?莫非这位法师是个疯子?

然而,那少年竟真的开了口。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有人把木雕叫做母亲的。”他说,“难道你是像辉夜姬那样,被父亲从木头里刨出来的?”

先前还姿态从容平和的胜弥大匠,听完少年的话语之后勃然大怒起来。

“你们,竟然敢污蔑我的母亲!之前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突然跑来污蔑我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连我的母亲也不放过吗!!”

激动起来的不止是胜弥,还有周围的匠人和学徒们。

“什么!和之前那些怪人竟然是一伙的!你们这些妖术师!别想对胜弥师傅和鹤夫人不利!”他们纷纷拿起斧头,凿子和锤子,最不济的也从地上提起一根草叉来。

之前咒术师失踪的谜题,似乎已经没有破解的必要。

匠人们迅速地纷纷护卫在胜弥身前,而他也动作利索地把一脸茫然,语气温和地说着‘咦?发生了什么?不要和客人吵架……’的老妇人背回院子,然后独自一人从院门里出来,啪地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门扉。

黑袍的僧人只是站在那儿,满脸微笑地看着他们的举动,既不逃走,也没有要攻击谁的意思,任由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多。最后,他笔直地望向重新出现的胜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冰冷下去,“污蔑?他们污蔑了什么,说你背上有一个诅咒吗?”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胜弥恼怒地大喝。

“那么,他们有说过吗?那个诅咒,长得和鹤夫人特别相似的事情?”

“又想污蔑我母亲了吗!你这妖僧!区区一个字都不认识的老婆婆,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了!要用这样恶毒的言语来羞辱她!为什么一位母亲要诅咒自己的孩子啊。”

那位高大的僧人却只是张开了手。

【由暗而生,暗中至暗,污浊残秽,尽数祓除】

少年看着他。

“喂,狐狸,搞这么显眼没问题吗?”

“没办法,他们全都是参与了狙杀咒术师的犯人,再加上镇子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诅咒感染,这个镇子都得临时封闭起来才行。”

“也是,万一诅咒跑出去,会很麻烦。”考虑到对方不能杀人,少年因此还算放心地点点头,“我来通知阴阳寮吧。”简单的式神术他还是能用一点的,五条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条巾帕,丢向空中,它便化作一只雀鸟,在半空中的夜色笼罩下来之前,灵巧地飞出了罩子。

本以为万无一失,成功包围了妖术师的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天上,将整个镇子都笼罩了起来的怪异天幕,太阳完全消失,连月光和星光也都被遮蔽殆尽,宛如无光的朔月之夜降临的世界。

布完了帐,诅咒师才有空闲将注意力转给那些猴子。

“哎呀,看着我干什么,看看你们自己啊……”他这样说道。

“什……呜哇!!为什么有血!”心里已经察觉不对,但还想通过大声喝骂增加一点士气的男人,在视线略过自己手臂的时候忍不住叫嚷起来。

那里布满了飞溅的血迹。

不止他一人,围绕着黑袍僧人的匠人们,学徒们,都纷纷捂住自己的手,脚,叫喊起来,“为什么会有血!”“啊啊!怎么有一截肠子啊啊啊!”“头,头,我明明拿去埋掉了!!不要看我!!”“我,我们的鞋子上全是血啊!!脚印也全是血!!!”

“为什么害怕呢?”僧人这样说道,“明明是你们自己亲自犯下的罪过,再看一遍,竟然会觉得可怕?这真是个有趣的笑话啊!”

站在他身侧,以往总是会阻止他对普通人下手过重的少年,这次并没有开口。

不能杀人是底限。

但反击却没有问题——这些普通人,已经杀死了不止一位咒术师,仅仅是因为对方想要拯救被诅咒缠身的镇民,五条还没有亲切到会对这样的家伙手下留情的地步。

只是用咒灵惊吓他们,已经算是十分温柔的惩罚了。

匠屋的广场上,有几处地方本该是平整的青石地面,而此刻,石砖中却渐渐渗出粘稠温热的血来,鲜血的小溪不断延伸,几乎布满了目所能及的地面,从那流淌的液体里,探出无数只血肉模糊,骨折肉烂的手掌,把惊叫慌乱的众人都牢牢抓捕在了原地。

“救命!救命!!胜弥师傅!救命啊!”

一时间,整个匠屋里只剩下匠人们崩溃的哭叫声。

“……真是吵死人的猴子们。”黑袍的僧人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们,露出嫌弃的表情。

从血泊里,浮现出一张充满怨恨的面孔,它看了一眼被手掌抓捕的,哭喊不休的人们,让脸皮渐渐飘向黑衣法师和少年的位置。

【跑……跑吧……这里的,人,都,疯了……】死去的咒术师所化身的诅咒,如此劝说自己的同胞,【我,我抓着……他们,之前,之前,只有我一个……力量……不够,没,没能救到……没能,提醒……】

那张巫女的面孔,流出血泪来。

血泊里,再度浮出了两张面孔,整整三位死去的术师,所成形的诅咒,在今日终于孵化成功。

一位老僧,一位武士,一位巫女。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相信……是诅咒啊……我,没有……骗人】

【老朽,老朽不曾骗人……】

诅咒师垂下眼帘,静静地注视着那三张面孔。

“没关系,是阴阳寮让我们来解决的,不会再有同伴为此受害了。”

闻言,它们原本扭曲的面孔渐渐变得安详,甚至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旁边抱着袖子的少年看了他一眼,“要吃吗?”由三个死去的咒术师的怨恨而生成的诅咒,看这个架势,妥妥是个特级诅咒了。

诅咒师点了点头,但却第一次地,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伸手用咒力覆盖面前的诅咒。

“要一起来吗?或者,你们想先干掉这群猴子解气……”

“喂喂喂!狐狸!”少年皱起眉头,“虽然他们确实有这个权利,但不准用这种方式诱骗!给我交给阴阳寮和官差,死罪就到刑场上去砍头,不许用咒灵上私刑。”

“悟真是严厉啊。”

夏油杰叹了口气,但没再说什么,只是向咒灵伸出了手。

那三张面孔没有任何的抵抗。

轻而易举地,或者说简直像是主动投向咒灵操使一样,布满大地的血河化为丝丝缕缕的液体流淌入他的手掌中,变成了一颗与其他咒灵无异的漆黑魂玉。

静静咽下魂玉的诅咒师看着面前的人们,已经有不少人因为过度惊骇而失去了意识,但仍有许多人还醒着。不过他们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阻拦在法师面前,而是面露恐惧之色,推搡着挤在两旁,为黑衣法师和那位童子让出路来。

“真是的,明明只有一个和尚,为什么名字叫‘三人法师’啊……”咒灵操使叹了口气,说出一句叫人无法理解的话。

“大概只要满足有和尚,以及是三个人的条件就行了?”少年不以为意地说道。

“可是他们哪里抓替身了,只有叫人快跑吧?”

“如果来的不是我们的话,那说不定还真是下一个呢……”

这两者旁若无人地说着叫人听不懂的闲话,一步步地,慢悠悠地走到了正瘫坐在院门上的胜弥面前。

或者说,被不知何时现身的,老妇人外形的咒灵扼住脖子,死死压在院门上的胜弥面前。

“救,救命……”刚才还怒发冲冠,一副要率领弟子们做出大事样子的匠师,此刻只能仰躺在地上,面孔憋得紫红,徒劳地使劲蹬腿,“母亲……”

身后的院门被打开了。

那位鹤夫人,颤颤巍巍举着一根木杖,哆嗦着向和她有极为相似外形的咒灵身上打去。

“放,放开我的孩子……”

可惜她的力道就像任何一个百岁老人那样虚弱得不止一提,因此咒灵丝毫没有要动摇的样子,甚至因为屡次被打而烦躁地踹了她一脚。

鹤婆婆咽呜一声,咕噜噜地被踹倒在旁边。

五条皱起了眉头。

“这剧目也太糟糕了,快点停下吧。”他冲身边的诅咒师说道,“搞得好像我们在欺负人似的。”

咒灵操使看了他一眼,伸手就将老妇人形态的咒灵抓捕起来,吞下肚子,而匠师胜弥也终于在被扼死之前喘过了气,成功逃过一劫。

他涕泪横流地从地上爬起来,但第一时间既不是破口大骂,也不是逃走,而是去搀扶还跌倒在另一边的老妇人。将咽呜不已的鹤夫人好好扶到台阶上坐下,一阵小声安抚,让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一点之后,才有余裕看向面前的黑袍法师与少年。

“所以,所以那不是污蔑……我,我真的被诅咒缠身?可,可是那个诅咒,为何会有母亲的面孔……到底是谁要这样害我……”

诅咒师看看他,再看看五条。

“他认真的?”夏油杰一脸不敢置信。

“……认真的。”少年表情复杂地说道,“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那块木雕是母亲呢——明明是自己亲自雕刻出来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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