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乡村大多是不存在所谓的夜生活的,古代的乡村尤甚,饱餐一顿之后,弥平把陶锅和碗筷都放上屋梁,用沙土把火堆的灰烬严严实实地盖好,才把女儿阿菊休息的门板放上去。

“好,这样今晚就能睡得很暖和了……小公子要一起吗?”

作为货真价实的贫农,弥平家只有一间泥做的土屋而已,地板和榻榻米当然都是没有的,内部不过是稍稍平整一点的泥地,刚才吃饭的时候,除开作为病人躺在门板上的阿菊,大家都只是坐在晒干的草团上罢了。

这样的家庭显然不可能存在床铺与被子。

看看那块窄小的门板和陈旧到发硬了的棉袍,五条刚想要拒绝,却发现旁边的诅咒师开始整理起地上的干草,很快就叠出了厚实又松软的一层。

“要和我一起睡吗?”自称狐狸僧侣的这个家伙,从容自若地在干草团上躺下,仿佛那是织锦和棉布做出来的舒适卧榻一样,甚至还将宽大的衣袍铺在干草上,微笑着冲少年拍了拍。

多么标准的妖僧做派。

少年非常干脆地扭头爬上门板,把诅咒师抛弃在身后,“嗯,我跟阿菊一起睡。”别说是小姑娘,哪怕是弥平大叔也比一眼看上去就居心不良的家伙强啊!

阿菊大方地把棉袍让出一半,捂住小脸笑嘻嘻地看着五条,相当小声地向他嘀咕,“不好意思跟法师大人睡,是因为吵架吗?”

难怪父女俩对他和诅咒师之间诡异的气氛视而不见,作为骗子来说,那家伙的借口编得相当合理,和家里人闹别扭吵架的小孩子,连离家出走的借口都一并圆上了。

明明被故意形容成一个不懂大人辛劳之处的任性小鬼,不过五条却并没有生气。因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任性是缺点,毕竟少年从未说过让谁配合他之类的话,至于大人的辛劳?这种东西和他又没有关系。自说自话期待着,又自说自话失望的家伙,哀怨也好不爽也好都是自找的。

五条悟才没兴趣对自己从未点头应承的事物负责。

“不,是味道太难闻了。”他这样回答阿菊。

现在这个时候,诅咒师身上的僧袍,多半充满了扑鼻的血腥味吧,少年不爽地想着,然后一点点阖上眼帘,在野外跋涉了整整一天,又多次使用了术式来和诅咒师,盗贼们战斗,年纪连八岁都不满的他,其实已经相当困倦了。

五条并没打算在敌人正躺身侧的时候睡着,虽然阖上了眼睛,但他有很努力地保持清醒。

可惜小孩子的生理时钟是没法轻易更改的,当他察觉到自己的意识恍惚了片刻,猛地惊醒的时候,就发现屋顶的窗格已经透进些微清晨的曦光。

感到有些搞砸的少年慌忙把注意力转移到仍旧躺在不远处的诅咒师身上,而六眼给予他的反馈却是对方整夜都没有移动过的迹象。

平静缓和的呼吸,有些微弱却安定的心跳。

也没有放出警戒的咒灵。

意识到咒灵操使是真的在自己面前陷入了无防备的睡眠,这个事实让年幼的咒术师睁大了眼睛。屋舍里此刻一片静谧,无论是旁边的阿菊还是旁边的弥平,都睡得格外深沉。

他轻手轻脚地从棉袍下钻出来,缓缓挪动到诅咒师身旁,凭借着无下限的术式,脚下的干草没有发出丝毫响动,睁开了六眼的少年故意肆无忌惮的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若对方真的是个经验丰富的诅咒师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对视线有所反应的。

人会在言语中说谎,会在脸上挂出面具,会做出心里并不情愿的动作。

唯有刚刚从深眠中清醒的瞬间,大部分人会失去伪装自己的余裕,那个片刻会非常短暂,但绝对逃不过六眼的视界。

被视线惊醒的诅咒师用有些恍惚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少年。

“……悟?”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唇,然后十分顺手地把年幼的咒术师揽入怀中,只是入手的手感让夏油杰微微皱起眉头。

“…你开着无下限干什么……”

终于清醒过来的咒灵操使愕然地看向怀里仍然保持着术式,却没有离开的少年,六眼笔直地望入他的眼中,那是仿佛要将他脑袋里埋藏的一切秘密全部看透眼神。

以往的五条在抓到夏油杰使诈的时候总会露出志满意得的坏笑,但那种光明正大的炫耀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咒灵操使甚至会觉得那样的挚友相当可爱。

但此刻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的少年,虽然依然开启着无下限,丝毫没有要让他触碰的意思,却又并不离开,只是面无表情地那么看着。

这反而令夏油杰感到了某种沉重的压力。

仿佛他正在做什么坏事一样。

“……那个……”

正当他思考着说点什么,试图打破这份微妙的空气的时候,少年兀自闭上了眼帘,甚至在咒灵操使的怀里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看上去是完美地睡着了,除开无下限的术式依旧开着之外。

“……装睡的技巧有待提升啊,悟。”

“你有资格说我吗?”依然闭着眼睛的少年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可没有装睡吧?”

“没有说睡觉的部分。”

少年含混不清的说法让咒灵操使感到了困惑,他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行为,并没发现自己在哪里表现得格外异常。

“血的味道难闻死了。”五条皱起眉头,“下回还这样的话我绝对不跟你一起睡。”

“……这样啊,我知道了。”

黑衣的诅咒师答应得如此干脆,反而让少年睁开眼睛瞪了他一下。

可惜已经找回状态的咒灵操使,回应他的神态又变成之前游刃有余的戏谑浅笑,弯弯的眉眼里找不到半点真诚。

杀人不见血的方式实在太多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要求会被无视也是理所当然。

小少爷又把脑袋埋得深了一些,才勉强从袈裟的缝隙里嗅到了极为浅淡的一点檀香味道,大概是很久以前熏衣的时候留下的残香。

始终也没等到无下限术式解除的咒灵操使,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仍是伸出衣袖,将少年的身体仔细地笼在怀中。

这个早上,两人谁也没睡着,导致被弥平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哈欠。

看到了这一幕的阿菊用短短的手掌捂住嘴巴,冲五条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微笑,大概理解了小姑娘在笑话他昨晚不肯跟人睡,结果早上起来却换了位置的事。虽然想说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但总觉得解释之后更加奇怪,最后小少爷只好装作没看见,低头认真喝粥。

其实弥平家的储粮早就在昨晚就吃得差不多,今天的早饭来自诅咒师友情赞助的一把杂粮,吃完饭,弥平便表示得去地里干活,如今正是春天,身为佃农的他每日都有繁重的农活要做。

“没有关系,小少爷在山里呆腻了,我们打算在村里住上几天再走,请不要嫌弃我们打搅就好,当然,饭钱会付的。”

老实农民连连挥手,让投宿的客人自备晚餐已经是件足够丢脸的事了,甚至他们都还沾了客人的光,怎么说都太过不像话。

“其实,本村的地主家对佛祖很信奉,也是远近闻名的好客人家,若是您带着小公子去借宿的话,一定不会拒绝的。”他有些局促地挠着头,“我和阿菊很高兴能让您和小公子住下的!可是,可是我家……”无论是弥平还是阿菊,都不太自在地看着脚底被踩踏得光滑发黑的泥地,“这实在不是能够招待贵客的屋子啊……”

“没关系啊。”五条抢在诅咒师前面开了口,“这种屋子我没住过,还蛮有趣的。”

“呃……”

“那个地主家,屋子再好也不可能比我家好啊,所以没所谓啦。”

这种话从明显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一身价值不菲的小袖和服,不管手指还是脚掌的肌肤都雪白细嫩的少年嘴里说出来,就格外地有说服力。

而咒灵操使也配合地做出了‘抱歉啊,这孩子就是这么任性’的表情。

被顺利说服的弥平只好带着点不安的表情,背上农具和柴架出门干活去,留下女儿阿菊招待两位有些奇怪的客人。

虽然仍是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的样子,但昨晚的鱼汤和早餐浓稠的杂粮粥给小姑娘增加了不少营养,今天她总算能从木板上爬起身,像模像样地收拾屋子,哪怕只是整整干草,清洗一下使用过的锅子和碗筷这种程度的家务。

不过无论是夏油杰还是作为小少爷长大的五条,都不是那种能看着五六岁的病弱孩子在面前干活而自己无动于衷的类型,因此少年很快抢过了阿菊手里的家务,至于诅咒师,则表示要去附近采点野菜。

“总得准备午饭嘛。”假和尚振振有词地解释。

“……先说好,供品我不吃。”死人身上拿来的东西恕他拒绝。

“就算我想,也得遇到才行,据说这里离城镇很近,并不是经常有盗匪光顾的地方哦?”诅咒师笑眯眯地说道。

“你的肚子现在不饿了?”

“哎呀,都有大餐在面前,谁会在乎一点小点心呢?”夏油杰饱含深意地把手指向天空。

这次是五条不吭声了。

身为六眼,他自然在进村之前就看到了盘踞在这座村庄上空的巨大虚影——毫无疑问,那是诅咒,并且是快要接近特级的诅咒。

但此刻的诅咒仍还处于蒙昧的咒胎状态,甚至因为和现世离得太远,导致身为咒术师的他都暂时无法触碰到实体。

这个村子明明看上去十分平静,又远离战场,为何会诞生那样的诅咒?

年幼的咒术师和诅咒师对视了一眼,勉强还算有点默契地不再去询问对方的打算,夏油杰从容地拿着从弥平家借来的竹箩出了门,而五条选择留在村里打听一下内情。

忙着收拾屋子的阿菊并未听到两人的对话,等她回过身,门口就只剩下拿着锅子朝外面泼水的五条了,“那个,让公子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不要用那种叫法,你又不是我家里的帮佣。”少年若无其事地把洗干净的陶锅挂回从屋梁垂下的树枝上,“直接叫我悟就好了。”

“好的,阿悟。”阿菊开心地说道,“今天天气很好,又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来玩球吧?”

这种显然是小姑娘才感兴趣的游戏五条并没有兴趣,但他也不好让比自己还年幼的阿菊失望,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贫民的家里当然不可能有彩线制作的精巧线球,那只是用花汁染色的草球罢了,但阿菊依然十分珍惜,拍打的时候还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

“我家后面的草丛里,停着三只鹅~”

“好好吃~好好吃~吃到了松软漂亮的红豆饭~”

“山神家的小公子~来我家借宿~”

“没剪头发的法师大人~烤鱼香到大家都来看~”

“天上的娘亲~什么时候变成彩虹~”

“落下来吧~回到家里~探望我和爹爹~”

小姑娘哼着的歌谣随意又散漫,根本不成曲调,显然她只是随便唱着玩罢了,但原本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听着的少年却渐渐聚精会神起来。

“阿菊。”

“嗯?啊,阿悟也要玩吗?现在就换你哦。”

“不,你刚才说,家里后面的草丛里有什么?”

“嗯……三只鹅?”她眨巴着眼睛这样说道。

五条悟就算不转身,也能确定屋后的草丛里只有三只蝇头,鹅这种东西,哪里是这些贫户们能饲养的家禽。

“谁告诉你,那是鹅的?”

“……爹爹?”阿菊仍然一脸困惑。

“那么,阿菊,天上的,是什么?”少年指向了天空。

“是娘亲哦。”小姑娘温柔地笑起来,“去年发大水的时候娘亲走了,爹爹说是去了天上,所以那个就是娘亲吧?”

五条悟走过去,在极近的地方仔细地打量少女,如果她真是咒术师的话,六眼是不可能不察觉的,最终少年确定,她只是能够‘看得到’而已。

咒力微弱,也不具备术式。

某种意义上算是相当糟糕的天赋。

“你爹爹没有说过,不要随便把看到的东西告诉别人吗?”

“没有耶,爹爹只说让阿菊不要说假话就好,虽然别人可能不会信,但是菩萨会看着的,一直都做个不说假话的乖孩子的话,菩萨就会保佑阿菊了。”

“……不说出来的话,也不算撒谎吧?”

“但是,知道的事情假装不知道,也是骗人啊。”小姑娘摇摇头,“我要做个乖孩子。”她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来,“然后,让菩萨把保佑让给爹爹。”

“因为阿菊的身体不好,一直都麻烦爹爹照顾我……爹爹总是太辛苦了。”

“这样啊。”五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菊的脑袋。

“阿悟,不要摸我的头啦,你也没有比我大很多。”

“我七岁半了哦。”小少爷很是自豪地挺起胸膛,“等到冬天就是八岁了。”

“……我九岁耶。”

看着比自己矮了足足两个头的小姑娘,五条悟一脸不肯相信。

“骗人!”

“才没有,阿菊从来不说假话!所以我是姐姐。”

“你比我矮这么多!”

“那也是姐姐。”虽然这么说,但小姑娘也没有真的要让小少爷那么叫的意思,单纯赢过之后就满足的她开开心心地继续拍起了球,唱起刚才那首荒腔走板的童谣。

不少村人陆陆续续开始外出干活,路过两个孩子的时候还朝他们友善地打招呼。

少年看了一眼天空的虚影,了然地吐气。

“……水灾啊,那么,不是龙,就是蛇了,会孵化出什么样的东西来呢……”

对村落上空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人们,谈笑着走向田地,而旁边的阿菊仍在拍打着草球,眼前所见的景象是如此安详平静。

“我家后面的草丛里,停着三只鹅~”

“好好吃~好好吃~吃到了松软漂亮的红豆饭~”

“山神家的小公子~来我家借宿~”

这个故事是有原型的,来自日本民间故事,若雉鸡不鸣叫,不过百度查不到,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月光条例,里面有讲到这个民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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