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灵操使带走阿菊的行为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村人们把小姑娘看做了被父亲的怨灵缠身的可怜之人,甚至地主还拿出了驱邪的费用,感谢这位伯藏法师愿意解救一位微不足道的不幸孤女。没人觉得少女之所以不幸的源头与自己有任何关系,自始至终,他们都只是和善的邻人与慈悲的地主。
初夏的阵雨洒落天地,银青色的雨帘在群山与森林上空飘摇,五条坐在破旧的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伸出脚尖去踢打屋檐垂落的水珠。
这是一座已经破败的小神社,昨天没能在落日前成功找到投宿的村子或民家,所以即便是挑剔的五条,也只得捏着鼻子睡在破屋里,用诅咒师的话来说,总比露宿荒野强一些。
幸亏是住在有屋顶的地方,否则这样的大雨,哪怕大树底下都会被淋得够呛。
少年侧头看了一眼正在熟练地用温水和篦梳给阿菊清理头发的诅咒师,路过最近的市镇的时候,咒灵操使用得来的旅费置办了不少东西,比如他和小姑娘的新衣服和鞋子,还有一些旅行的时候需要用到的杂物,他自己倒是什么都没买,那身已经有些破烂的直缀和袈裟只让旅店的老板娘缝补了一番了事。
“好了,等头发再长一些,就用彩绳或者帕子束起来吧。”
阿菊有些害羞地点点头,甚至因为不好意思而把小脸埋进脖子上的围巾里,虽然早就过了戴围巾的季节,但为了遮盖太过明显的咒印纹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悟?怎么了?不过来吗?”夏油杰看了一眼坐正在门槛上,托腮看着他和小姑娘的五条。“轮到你了哦?”
“你好像很擅长给女孩子梳头发?”少年从地上跳起来,光着脚走到诅咒师面前坐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对方不赞同地眼神和皱起的眉心。
若无其事地抓过少年湿透的冰凉脚掌,用随身的布帕替他擦拭起来的咒灵操使垂下眼帘,“我曾有过两个女儿。”
听到了‘曾’这个说法的少年不自在地别过头,“哦,抱歉。”
但没过多久他就瞬间转回来,“……等下,不管我怎么看你都没过三十岁吧?能问问是什么时候结的婚吗?”应该说不愧是狐狸?孩子都两个了??他当时有满十八吗???
不知为何诅咒师小小地喷笑了一下。
“啊,用了会让你误会的说法我道歉,是养女,严格的说,我只是监护人而已,不能算是父亲……”
“就算是那样也很离谱,等等,是跟阿菊差不多的情况吗?”觉得对方笑得很奇怪的五条撇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究,但少年想起了当时诅咒师看着村人们的眼神,因为实在过于冰冷,导致他必须一刻不停地跟在对方身边,生怕错开眼之后,咒灵操使就会把村落里的人们都干掉。
“大概比阿菊更过分一些吧。”诅咒师淡淡地说道。
“这样啊。”少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难得乖顺地换了个方向继续盘坐,好让咒灵操使替他清理头发的时候更方便一些。
沾着温水的手指拂过发梢的触感轻柔又和缓,篦梳划过的动作也十分细致,一点都没有扯疼。
阿菊踩着木屐咯哒咯哒地跑来跑去,给正在熬煮的早餐添柴,木料燃烧的味道,谷物被煮沸所散发的香气飘荡在小小的旧神社里,让五条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哈欠。
“……那个时候,干嘛非要当着我的面干掉盗贼呢?”在一片祥和的气息里,少年突然开了口,“先让我信任起来,投宿的时候再溜出去杀人也可以的吧?如果只是为了咒灵的话?”
“在六眼面前,谎言没有意义,不是你说的吗?”诅咒师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马上就会拆穿的骗局毫无意义吧。”
“你确实很擅长骗人呢。”五条回头撇了一眼咒灵操使,而那个假和尚也恰如其分地露出了他所讨厌的轻浮微笑,看上去绵软而无害,实际上弯曲的眉眼底下没有半点真诚。
但却一次也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谎。
连最为恶劣糟糕的一面,也半点都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就算不想提起过去和姓名,也只是逗弄般地故意说不告诉他。
有些奇怪啊。
少年想。
就算是不在乎年纪的忘年交,亲近的程度也未免有些过分。五条悟可以确定,诅咒师似乎并没有把他当小孩子看待,而是更接近同龄的人。
因为他照顾阿菊和自己非常顺手,却从不跟小姑娘谈论任何重要的事情,商量路程与方向的时候只会问自己。
“说起来,为什么要去京都?”
“因为要去阴阳寮查东西。”夏油杰并不打算隐瞒这件事,“还记得我们到达这里之前,行走过的那个奇怪地方吗?”
“啊……不是咒灵的生得领域吗?”
“要那么说也可以,但那个咒灵比较特殊,它并不是我的使魔,而且领域的范围属于非常广大的那种,当时只是偶然才会把出口开在你附近,如果不是我意识不清伸了手,你应该不会掉进来。”
“所以,那个领域还有别的入口?阴阳寮里有记录?”
“我在文献里查到过记录,现在的话,那些文献多半在阴阳寮里。”
听起来十分简单的样子,少年撇撇嘴,实际上阴阳寮想进去不费一番功夫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道对方打算搞出什么操作来。
没等五条想出个一二三,咒灵操使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先去吃早饭吧。”
守在陶锅边的阿菊也冲年幼的咒术师招招手。
少年的头发被剪得很短,所以打理起来极方便,在崇尚古风的御三家里,他这样的反而算比较少见,但夏油杰知道这家伙单纯只是嫌麻烦。
现在看来五条悟确实很有先见之明。
轻松结束了两个孩子的清洁工作,才慢悠悠地开始梳理起自己长发的咒灵操使感到了些许心累。不得不说,脱离现代社会之后,他也开始觉得洗头发很麻烦了。
阵雨困了他们整个早上,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放晴,三人便干脆地重新踏上了旅途。
由于年幼和腿脚过于缓慢,不得不被咒灵操使抱在臂弯里前进的阿菊,有些羡慕地看着前面自由自在地用木屐大肆踩水的小少爷。尤其是发现五条悟那么干竟然都不会弄脏衣服和木屐之后,她看着少年的目光都变成了崇拜的星星眼。
夏油杰瞄了眼少年在前头哼着小曲蹦蹦跳跳的孩子气模样,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稍稍有些洁癖的他也有让低级咒灵盘绕在脚下来拦住雨水与泥泞,因此便失去了劝阻五条的立场。
但用无下限来玩水,不愧是小时候的悟会干的事。
这个时代的城市与村镇之间都相隔遥远,连续走上好几天才能遇到人的情况也并不罕见,但他们的运气很不错,偶然碰到了运货的商队,在诅咒师施展无为转生,治好了一位刚巧摔伤腿的车夫之后,商队主人就恭恭敬敬地把这位正带着弟子云游的高僧请到了牛车上,与自己共乘。
能够不用亲自赶路当然很好,唯一让五条悟感到不爽的,是他必须用绷带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
毕竟白发还算容易糊弄过去,重病白发的小孩子确实很少,但也不算特别罕见。
可是那双空色的眼瞳就没有办法了,哪怕混在外籍人士的蓝眼里,六眼依然特别到能够被一眼分辨的程度,根本没法掩盖。
为了不至于让五条家当场找上门来,少年只得听从了诅咒师的建议,反正拥有六眼的他透过绷带也依然能够正常视物、
熟悉路途的商队赶路比全部半路出家的三人效率很多,太阳西下的时候,便到达了经常停留的村庄,在相熟的地主家里的借宿,理所当然地,商队的主人十分正式地向主人家介绍了半途相遇的贵客。地主家的招待不可说不热情,光看仆人端上来的白米饭都能感受到慎重,身份低一点的管事碗里只有杂粮而已。
但少年看向餐盘里可怜的味增汤与腌萝卜的表情,是一点都不掩饰的嫌弃。
好在由于绷带的遮挡,他的神色被完美地隐藏起来,无知无觉地地主一边奉承着坐在正席上仪态从容的诅咒师,一边拐着弯打听他的医术是否真有商队主人吹嘘的那么神奇。
“这个么,作为被招待的回礼,为主人家小小展示一番,倒也并无不可。”进入营业状态的咒灵操使露出一个看似无害的微笑,“但我看您和家人们都身体健康,并不像是需要在下诊治的样子啊?”
“哎呀。”年迈的老人摸了摸脸颊,其实席上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脸上有一个显眼的大肉瘤,现在也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地,只是出于礼貌,大部分人都故作看不到的样子罢了。“……也不能说是疾病,但…嘿呀,身为男子,又是个老头了,拘泥区区容貌,我也知道这叫人笑话……”
“世人之中,不困于色相的终究是少数,您不必为此羞愧。”
“法师大人真是体恤我啊……”老人像模像样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但您身上的这份特别之处,并不是什么坏事哦?”诅咒师笑盈盈地说道,“世人总是困于色相,认为看起来丑陋的东西必然是坏的,其实不过是心中厌恶,便不想承认好的地方罢了。”
“这,这从何说起呀?”老人惊讶起来,旁听的众人也竖起了耳朵。
“请先允许我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吧,比如说,人生在世,没有人会得所有人喜欢,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时候,被什么人怨恨。”
“啊,确实确实。”在场的大伙都点起头。
“怨恨盘踞在人身上,就要生出业障,当然,区区怨念的程度,还不至于咒人至死……最多也就是运气不好,或者容易生病之类的吧。”
“喔——”
“而您身上的这份特别之处,便是您生来高贵的证明,它会把您招惹来的怨念都封存起来,所以您至今身体健康,做事也总是十分顺遂。”
“竟,竟是如此……”老人激动得脸都红了,宴席上的大伙也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还以为我这种乡野之人,会长出这种东西,是沾染了不洁的缘故,万万没料到还会是先祖的庇护啊……”
“但是,您的意思就是说,这东西里面,全是坏的事物了?”还以为会接受僧侣劝说的老人,突然地就转换了话题。
“唉,要这么说也行,但贫僧技巧微末,做不到只把怨念取走,而把珍贵的血肉留下的程度,所以……若您还是坚持要取下,就只能整个带走了。”诅咒师一点没生气,还是一副和气好说话的样子。
只有旁边的少年撇了撇嘴角,从绷带下用鄙薄的目光斜视他。
咒灵操使倒确实没有撒谎。
半句都没有。
包括那个肉囊其实是好东西的部分,但他故意如此奉承家主,其实是想让人以为他的医术不到家,不能治好才如此推脱,显然,若是家主在他的怂恿中坚持要取的话,日后怨念累积起来,多半会变得相当倒霉。
“那么,就没有别的方法能够驱散怨念了吗?”老人用期盼地目光看着僧人,“既然是不至于咒人至死的邪祟的话……”
“唔,确实有,但世上的正道永远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艰难——比如,多做善事。”夏油杰笑眯眯地说道,其实这话跟没说一样,善人本就很少招人怨恨,更别提受到帮助的人还会为善人祈福,互相抵消之下,可不就平安无事了嘛。
他的话语显然在地主耳朵里被扭曲成了其他含义。
“自然自然,法师说得极是!若您能成功替我去掉这个东西,一定会为您奉上足够的供物,也会去您的寺里好好还愿。”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用衣袖掩住表情的诅咒师,脸上的假笑都真诚了几分,虽然与其说是感谢的笑容,倒不如说更像嘲笑。“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您还是坚持如此,就请让我上前吧。”
轻而易举地得逞了的狐狸僧侣的得意劲,大概只有年幼的咒术师能够感受到。
五条悟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埋头吃饭,再不去看咒灵操使如何轻而易举地摘下老人的肉瘤,被众人惊呼称赞的场面,甚至还让旁边的仆妇给自己再添一碗,只有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单独吃完饭,溜过来找他们的阿菊,好奇地瞪着眼睛,和其他人一起看到呆住。
晚间休息的时候,少年有些不大高兴地踹了踹正要躺下的诅咒师。
“故意在一般人面前显露术式,你想干嘛?”
夏油杰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悟,我们不可能靠打猎走到京城,更何况还得让阴阳寮同意开放记录的书库与卷宗,无名无姓的野僧和没成年的小孩子咒术师,怎么看都不可能得到允许啊?”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假冒高僧吗?”五条抽着嘴角说道。
“怎么能说是假冒呢?”假和尚笑嘻嘻地说道,“毕竟我又没有如此自称,全是大家心地善良,愿意为我这样的无家无族之人做担保而已。”
显然,这家伙根本诈骗惯犯。
少年头痛地按住面孔,以前的自己到底是怎么管住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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