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道恒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固执,他对于自己的身份有着别样的坚持,以至于又是他没办法以一种轻松的态度自己的真心。他是武林久负盛名的医道,百草庐每天混不吝的大夫,侠隐阁深居简出的副阁主,还是阁内教授医术跟掌法的老师。

当然,他还是个年近不惑的男人,一个会被与自己年纪相差甚远的学生喊师父的男人,一个会因长年累月的陪伴而软化,对自己弟子产生爱慕之心的男人。

亦天铃入阁第五年的一天,道恒看着面前炼丹炉跳跃的炉火任由思绪向外拓展,从炼丹炉火温度够不够到丹方该如何改进,从山下老人的腿伤到那些单方面向他倾倒的相亲建议,从相亲建议到今天还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她是去了鄱阳湖畔接弟子还是去了食堂做她最喜欢吃的瓦罐汤,是去了采白芷还是去了南昌,她今天又学了什么功法会不会又不小心受伤来百草庐疗伤……

“亦天铃。”那些混乱繁杂的思绪逐渐向一个中心汇集,道恒原本空荡任由烦恼四走的内心被一个名字填满,他难为情地在炼丹炉永恒跳跃,似乎在映照着他心境的火光前捂住了脸。

他诘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都清修三十多年了还会喜欢别人?喜欢别人就算了,为什么是自己的弟子?又为什么是那个五炁俱全的女娃?为什么是亦天铃?

亦天铃的名字在他口腔里含混不清地来回翻倒,却迟迟不能完整吐出来,仅是想想都觉得自己这声呼唤会甜腻得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发觉这个名字仅是出现在自己脑海时他内心就翻起了滔天的喜悦。

太奇怪了,心跳吵得不停,心跳快得几乎让他觉得自己应该给自己把脉问药。

“可医者不能自医啊……更何况是心病。”

他给自己找了诸多论据试图去论证自己不会喜欢亦天铃的观点,他与她年龄相差接近一位二八少女成长的时间,硬要说以他的年龄,他都能当她素未谋面的父亲,更何况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也多少沾着点父亲之实,教书育人才是他的责任,千想万想他都不该对自己的学生有非分之想。

他的责任跟道德都不允许他逾矩,他清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在原则问题上他不会跟平日跟萧芊菱耍无赖多讨半时辰瞌睡那样轻浮,所以他永远不会是先动心的那个。

“最开始有非分之想的哪是我……明明是那个傻女娃儿。如若不是那个第三年侠隐阁分崩离析的晚上,她也不会对我产生那些莫须有的幻想。”道恒又为丹炉添了把柴,扇了扇扇子让火焰旺起来,与骤然升腾的火舌不同,他的心思蓦然一沉,眼神变得深邃,又隐隐透露着不安。

亦天铃入阁第三年,那年真是糟透了。年初她被迫面对重岩村的熊熊烈火跟一地废墟,年末又让她与手足好友割袍断义,往日师长情谊被五年之约收束,阁内快乐的学习时光霎时间都被她打上条条框框,封存在内心深处不忍直视。

她是当代的少年英雄,五炁朝元,浑沌气海让她在武林声名鹊起。她变得很强,她有能力保护她心爱的人,她已有能力让她入阁所愿如愿,她应该高兴才是,就像前三年那样当个开心果,把周围人都逗得乐呵,但她这两年过得并不非常开心,笑得少了,眼里还有一道无论如何都抹不开的怨。

好几个晚上道恒都能看到她窝在屋顶偷喝闷酒,那邋遢颓败的模样与传闻英姿飒爽的女侠形象大相径庭,她看着月亮迎风流泪,月无尽的阴晴圆缺就好像是她这一路坎坷的写照。

她空怀一身天清决真气,百毒不侵,万邪不进,却驱不走阁内道义上的分歧,情感上的背离,一年来的忙忙碌碌最后变成庸庸碌碌,她夹在仁道、霸道中间,茫然不知所措,一时间去留都成了桎梏她心神的问题。她一开始想要守护的家乡被付之一炬,她想要共同进退的学校分崩离析,她尊重的师长兄弟阋墙,她珍重的好友对峙相离,她听从唐三长的话想要找到自己的路,却不想从前将她脚下路途支撑起来的各式梁柱都在一日间消失,让她无所凭依。宛如悬挂在悬崖上的桥梁被人抽去了绑绳的木桩,她于半路上跌入深渊。

就在那个晚上,那个好不容易打败水若婵,瓦解冥宫的晚上,那个楚段矛盾再也无法软化,定下五年之约决定侠隐阁去留的晚上,亦天铃独自一人坐在东方祖师雕像的脚边醉得头昏脑涨,嘴里咕叨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你个憨包,名你个屁,一个个任侠说得好听,一句句侠义光明磊落的不行,当仁侠憋屈,当霸者被人指责恃武乱行……”

她嚎了起来:“那我他妈能怎么办嘛!我家没了,去哪都没了个准头,我就一破练武的,一江西小村姑!我能干什么嘛!一个个都逼我,逼我迎合你……就没一个人问问我想做什么,问我怎么想……我就是颗钉子,有用就被人钉进木板,没用就被人丢到一旁置之不理……”

她声音逐渐低落,低声啜泣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只剩我一个人……楚阁主、段阁主你们为什么会吵到分道扬镳?木师父你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红儿追随段师父而去,石兄也一声不吭地跑了不带我去跟悲欢楼对抗,是我不够强吗?我他吗都能一拳把劲松前辈打清醒,他顾忌个屁我帮不到他!南兄说好要让我在他身边帮他一同磨炼不杀之道的,然后呢?还是落下我一个人,也跑了!江湖游历去啦!

若昕跟程兄,还有煦姐是因为家族帮派事业抽不开身,所以才要走,我不怪你们,但怎么你们也要火急火燎地跑下山啊?!迟一刻一起吃个饭都来不及吗?!哦……武师兄,萧师姐,净师父是因为阁内刚结束大战,阁里百废待兴刚结束战斗就又投身于建设中了……哦……只剩下我还在原地打转。”

“大家都有活干,大家目标都明确,只有我、只有我!还是一个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找不到自己路的憨包!一个无所事事的打溜!”亦天铃突然发狠,重重地将自己的头撞到东方祖师的膝盖边。

“我这个去哪都给人添祸的灾星,去到哪给哪带霉气。我怎么还没有死啊!我活着有什么用!”

“我就不该、我就不该……当什么大侠,来什么侠隐阁,交什么朋友,拜什么师……我就该死在那个机关道场,我就该死在那年流亡路上,我不该活……我没用,我他妈真没用,救不到尹师兄,救不到木师父,又救不到唐师父,我看着朱倩前辈倒在我面前,那些狗屎武林正派我一个都端不了,狗屁不如的朝廷命官心脏得很,但我一个都动不了!阿凌被段师父威胁我连阿宝都不如,懦夫!我个祸星、我个灾星,我没用……呜呜呜——我没用!”

她把头一下又一下地撞在东方祖师雕像上,一边哭一边撞,撞得头破血流,泪水混着血水一起淌过脸颊,蹭过只受了简单处理的,今日战役给她面上、身上新添的渗血的的伤痕。

哇的一声,她吐了一口血在东方祖师脚边,昏死了过去。在一旁路过发现亦天铃后密切关注她一举一动的关巧儿连忙将她扶起带到百草庐。

她为了保全各方奔波劳碌,她总是冲在最前面常常连伤药都忘了喝,如果没有她这万千尸毒根本无从下手,如果没有她,这一波又一波的战斗也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弟子,多少百姓要丧命。她日夜不停炼丹造药,打工给所有人换装备,挑灯夜战各方秘籍,通宵达旦修炼武功,只为了让自己能变得更强,能救下更多的人,保护良善,惩奸除恶。她的侠义在日常点滴,她的道是关爱所有,明辨是非对错,包容万事万物,留下最大的善意,即使是利用恶意也在所不惜。

她不是十分的好,但也不是能让谁都随意评价她一分坏处的。

她的所作所为怎么可能是无用功,她又怎么会是祸星,她是战局中扭转乾坤的奇招,是危局中安稳人心的秤砣,是引领各位走向生门的旗帜。

关巧儿绘声绘色地向道恒说明亦天铃被送来百草庐前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说到最后也不禁共情落泪:“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亦师妹怎地那么委屈,唉!可怜人呐——”

道恒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亦天铃的虚弱面庞,也不禁跟着关巧儿的长吁叹了一口气。

“她只是……看得太重了。”

她没习惯分离,也没习惯自己奋力过后也依旧会一无所得的空虚,这不能怪她,她还年轻,这些都不是她必须要经历面对的,只是她恰巧遇上了,让她的人生经历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道恒让关巧儿回去早些休息,同时叮嘱她若有空替亦天铃跟她的同道们说一声,即使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之间的情谊也没有必要切断,五年之约彼此争斗也点到为止,大家目的相同,手段不同,共同利益相近,何必如此激进,一刀两断,割袍断义呢。

“多与她说说话,若无你们这些好友,她与孤家寡人可没什么两样。人心是肉做的,她也会疼。关女娃儿你也是留阁的对吧?她是想走,但不知道去哪所以留下来了,你得空也教教她你们承蝶班的各种戏曲,让她分点心也好。”

“是,弟子晓得了。希望亦师妹能快点恢复,唉,可——怜。”关巧儿长吟一声,向道恒施礼退下了。

道恒送走了关巧儿,回头就看见亦天铃格外清明的双瞳,她盯着道恒不出声,只是好像在往脑里刻画什么一样死死地盯着道恒的脸。

“醒了?头可还晕不?”道恒不理她灼热的视线,只是凑近些掀开亦天铃前额碎发,仔细观察她额头的伤势。亦天铃依旧不回答,她睁大了眼,眼神空洞地看着道恒近在咫尺的手指。

“傻女娃儿,撞傻啦?嘶,傻女娃对自己下手真狠,自己今天被劲松弄得全身伤不够,还主动往脑袋添一笔。还敢喝得酩酊大醉,受伤之人不能喝酒,你在我这学的医术都还给我了吗?”道恒夸张地咂咂嘴,从旁边的小桌上取来一方细布沾了沾消毒用的药液,郑重其事地说,“我现在给你消毒,药液撒伤口上有多疼你心里清楚,山人我就不提了。但是,疼你就别忍,该嗷嗷,该叫叫,山人这耳听惯了吃痛,你多嗷两声都不碍事。”

“觉得痛了,别忍着,这样才好得快。你好了才能出去,继续闯你的天下……”

“你也要赶我走吗?”亦天铃突然出声打断了道恒,从刚才道恒进门开始她的眼睛就没眨过。夜深,百草庐没点太多灯,最近的一盏就在道恒身后,他的影子盖住了亦天铃的脸,他看不清亦天铃脸上的细节,只知道她的视线灼人,似乎有个漆黑的漩涡藏在她漂亮红眸的深处,漩涡幽深,能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然后将其沉入黑暗。

道恒看着那双眼睛莫名感到一阵心慌,仿佛他被置身于不知底的深渊面前,情绪逐渐脱离躯体坠入黑暗,失控的萌芽在黑暗底部向他招手。

“……唉,傻。”道恒低垂眼帘,为这世道,也为他身前执拗的徒弟叹了口气。他继续用药液沾湿他手里的细布,待半方细布都沾上了深棕的药液,他拨了拨亦天铃又垂下来的额发,小心翼翼地用细布擦拭亦天铃额头伤口,在少女吃痛的吸气中缓声回答:“除了你自己,谁又能把你赶走。”

“这百草庐每一寸地都是你熟知的,每一格药材都是你添的,庐里的医书你看了个遍,小猴、阿菱、山灵又信任你,百草庐永远有你的位置。除非你自己想走,这里谁都赶不走你,也不舍的让你走。”

“那你呢?”亦天铃问得急促,道恒差点没注意到,就像是亦天铃刮起了一阵风,随着灯焰摇曳了一下,转瞬即逝。

恹丹客挑了挑眉,继续用着他平常的懒散语气,漫不经心地回答:“像你那么好的助手、弟子,山人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了。以后我还指着你帮我分担问诊要务,好让我能多偷些清闲时光静修呢。”

亦天铃听完才舍得眨动她酸痛的双眼,痴痴地笑了起来,不再多问,安静地忍耐伤口消毒带来的刺痛,一声不吭,像个布娃娃任由道恒折腾。除了时不时抽搐的肌肉和冷不丁的吸气,不然道恒还真会被她糊弄过去。

“怎么还忍着?伤口消毒不痛吗?”额头伤口处理完毕亦天铃都没疼出声,嘴角噙着笑,看上去傻里傻气的,道恒不禁感觉担忧,仔细问了一句。

“我怕……我怕我叫出来把我的美梦吓跑了。”亦天铃深深地看了床头的灯火一眼,跳动的火焰照亮了她眼底的漩涡,她怯怯地扫了一眼道恒然后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道师父,我先睡一觉。明天醒来我还会看到你的对吧?”

道恒被逗笑了,“自然。我明天还得给你换药,自然会在你身边。”

“真好。师父,明天……见……”亦天铃的声音闷闷的,她将自己深陷在百草庐柔软的被褥里,不一会儿,道恒就听见亦天铃悠长缓慢的呼吸声。

侠隐阁英勇的五炁女侠,百草庐委屈的亦姑娘睡着了。

道恒将床头的灯火吹灭,“好好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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