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经过一个鸡飞蛋打的白天后,道恒在洛阳待的第一个夜晚是那么的安静。但内心的烦躁让道恒不得安宁,打坐冥想都变成一项困难的任务。
“她怎么知道我是才到洛阳的?”道恒百思不得其解,她能从柳心萍那知道我要去边疆我不奇怪,但她怎么算知道我什么时候来洛阳,又怎么算什么时候出发加急刚好能赶在我之前抵达堵我的?而且为什么是在洛阳堵他,而不是其他地方?
“因为有窃天坞的兄弟帮忙哦。”您的小可爱亦天铃突然在窗口出现,把道恒吓了一激灵。
“?!”
“程兄跟我可是把子兄弟,窃天坞还有我的一块坟咧。拜托窃天坞的兄弟他们帮我看紧一个人的行踪那还不是王大娘颠勺?”亦天铃自顾自地翻窗进屋,轻巧落地后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而后对着大惊失色的道恒粲然一笑,“小菜一碟嘛。”
说不清是她的笑容吓人还是她提到的王大虫更骇人,道恒觉得这女娃完全就是他的克星,胆大包天,神出鬼没,他吓得大骂:“你怎么进来的?!”而后想起什么后马上放低声音,但神情不变依旧是怒气冲天,“你好好一个姑娘家进男子屋做什么!而且你这是擅闯民居,是要被抓的!”
亦天铃被道恒动作吸引,也刻意放低了声音,这样更显得她睁大的双眼看上去无辜又懵懂,“翻窗进来的呀!师父莫不是没看清我刚才翻窗的动作?那我再演示一遍,毕竟弟子对自己灵巧颇为自得,皊狐姐都夸赞过我,以我的轻功优美地飞檐走壁根本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翻个矮矮的三楼窗户。”
道恒气得牙痒痒,“没问你这个!我问你擅闯男子房屋做什么!”
“因为师父想问弟子问题呀!做学生的不得‘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亲耳以请’吗?师父有问题要问弟子,弟子那是赴汤蹈火也要亲自前来回答的。所以这哪里是女子闯男子居,这是孝顺懂礼的弟子全心全意侍奉德高望重的师父,不惧深夜勇敢答题,这是多么真挚的师生情谊!多么难得动人的人间真情!弟子这边是建议师父手抄笔录以示后人,让大家向我学习,尊师敬长。”亦天□□若悬河,胡说八道,道恒越听越糊涂。
荒谬之极!“好你个亦天铃,你张好嘴可真会强词夺理,从前你在百草庐怎么没见你那么巧舌如簧过?”
“唉,只是弟子藏拙,不敢在师父面前丢人现眼罢了。”亦天铃夸张地做了个揖,耷拉着眉惨兮兮地说道,而后顿了顿,用衣袖遮住眼睛,舒缓清亮的女声在袖后溢出,“前面说的都是场面话,所以聒噪又啰嗦,但又希望师父能从其中尝出些乐趣来,让今夜不那么沉闷。接下来弟子要说的才是真心话,真心话是最沉闷不过的了,所以弟子才要在前头说些场面话,也算是给自己打打气……其实是弟子想师父,想见师父,所以才深夜拜访。”
道恒听完一噎,不忍苛责。亦天铃把眼睛探出衣袖偷偷观察道恒脸色,看着道恒面上五味杂陈的纠结样,亦天铃心里是既欣喜,又失落,欣喜于他对她的重视,又失落于不能立马听见他的回应,但她努力理解道恒心里的烦恼和回避,所以没有再进一步给他压力。
亦天铃礼毕,直身,主动打破气氛僵局。她走至茶桌旁取了两个杯子,各添满茶水,含笑抛出话题:“想起今早相遇,我见师父一直保持讶异之色,所以我想师父会不会好奇我是怎么在洛阳堵到您的?”
道恒被问题拉回了心神,他点点头,“嗯,我很好奇。”
“因为我有一群好伙伴。”亦天铃将一只茶杯拿起递给道恒,“师父先请用茶,压压惊。”
道恒剐了亦天铃一眼,“我的惊都是被你吓的,山人这几十年清修算是白练了。”说着一把将杯子夺走,茶杯入手温热,茶水温度也适宜,道恒直接把茶水送入口,“别把内力浪费在这里,热茶哪用得着你的水炁内力。唔,原来是白水吗?”
亦天铃见他接得自然,顿时眉开眼笑,“我这是在跟师父显摆弟子内力控制又有精进。早年内力控制不当把沸水送给您的事我是干不了了。”
“那上次把我那泡黄茶毁了的是谁?水温过高坏了味道,别跟我说你切错了属性。”道恒又浅抿了一口白水,感觉她找回了他出逃前跟亦天铃恰好的相处模式,忍不住熟络地将话题接上。
“哎呀,原来还是被师父发现了,恰恰好我先头切了木炁内力在烘干药材,木炁温和但效率低,所以用的全力,回头给您准备茶水时切火炁控制不住,用力过猛,不小心导致水温过热了,最近除了那次失误之外就没有了吧?而且我奉的茶师父不是再嫌弃也会喝下肚么。只是现在我身边没有茶叶罐,不然也不至于让师父喝白水。”
“嗤,你刚来百草庐打杂的时候,那茶泡的真是……难以下咽。”道恒笑得温和,连眼角的皱纹都有些温柔的滋味,他彻底放松了下来,说话也没一开始的拘谨。
“那现在呢?”亦天铃摸着自己的杯沿安静地画圈。
“差强人意吧。至少我挺喜欢……”道恒心思都在茶上,并没有注意自己的用词会不会产生误会,他沉浸在了回忆之中。
亦天铃笑,不点明,只是暗暗开心。原来他喜欢这种环境,能让他放松的环境。他好像很享受这一刻的宁静,那我等会再跟他聊我为什么能在洛阳追上他吧。
“嗤……”安静许久,亦天铃突然听见道恒的嗤笑,她抬头看他,只见她落入一对星眸之中,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在他温和的目光里亦天铃感觉自己的脸,耳朵都在烧。忽然间亦天铃觉得喉咙很干,说话也困难,但她还是想知道,“师父想到什么好事了,笑得那么开心?”
她有点手忙脚乱地用手撑着自己的脸,好让自己能直视道恒,不错过他面上任何细节。
“没事,只是我想起了一些往事。一些有趣的往事。”
“什么往事?师父能跟我分享吗?”亦天铃不禁身体前倾,向道恒靠近。
“……不行。”道恒的拒绝仓皇出口,他面色通红,眼神飘忽,但亦天铃只是听到拒绝就顿时心里一凉,也没顾上仔细研究就先迅速低头看自己手指,假装自己没有问过上一个问题。
没关系的,他只是刚好不是很想分享这个故事……
“哦,那、那师父你想跟弟子分享的时候,弟子定洗耳恭听……”
“我以后有空告诉你,我保证。我、山人、我只是有点难为情……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怎么在洛阳提前堵到我的吗?”
“嗯、嗯!我想告诉师父这个。师父也觉得纳闷吧?为什么会在洛阳遇到我?明明师父都提着行李直接跑了,紧赶慢赶把庐山远远地甩身后,稳步向边疆前进,驾马的速度明明连师父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女娃就料事如神能预测那么准,在师父之前来到洛阳把人堵的死一死,还胆大包天地发表了追逐宣言?”为了缓和刚才的尴尬气氛,亦天铃用了大段话来引入话题,“就像我前面说的,因为我身边有一大群好伙伴。”
“换句话说,我背后可是有一整只团队为我出谋划策哦。”亦天铃故意兴奋地说,声音比平时更高更亮,动作幅度也更大,努力把话题拐回她原先预定的计划。
道恒听着亦天铃的话若有所思,他看着他们之间的的距离,此刻只是床到桌子,大概六尺,让他走大概只用三步就能到她身边,很近,但其实道恒知道,实际上他们的距离不止如此,无形中他们之间还有十六年的跨越,还有身份的差异,师徒的关系,对彼此情感理解的差异……每细想一步,道恒就觉得亦天铃离自己更远一分,等他想全面之后,他发觉他与她之间的间隔犹如天河。
“都是百草庐的人吗?”道恒下床向茶桌走近。
太远了,与之相比,那三步近得喜人,我想靠她更近一点。
“不止哦,除了山灵、小猴姐,萧师姐,田兄外,还有程兄,南兄,锺妹妹,柳师父……师父怎么坐我身边了?”
“床离得远,听不见你念的侠隐阁师生谱。你拉了一阁的人来帮你啊?”道恒觉得有点好笑,“人脉太好了吧?”
“毕竟我心里没底,多拉点人再不济也能以势逼人,强抢……哎哟!师父你怎么打我?”
“没大没小,今晚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口无遮拦,你很紧张吗?”道恒收回拍她头的手,揉了揉自己发热的耳垂。
“……嗯。很紧张。”被人看穿自己一直在强装,亦天铃有点不好意思,她挠挠头,“师父也很紧张啊,刚刚才放松了点。”
“我是师父啊,怎么能比徒弟还沉不住气,而且我紧张也正常吧?山人认识你那么久,从来没见过你那么强势的样子。山人害怕,行不?”道恒找了个小火炉点燃,把茶壶放上去温个半热后取下,再给亦天铃的茶杯填满。
“哇,那我以后在江湖上又多了个称号叫“恹丹客见愁”了,那一定很威风。”亦天铃说完道恒不屑地冷哼。
“我看你现在不紧张了,从前那种傻劲又回来了。”
“我知道师父说的傻其实是我的乐观,您这是在夸我。强势的一面也是我哦,师父你还是早点习惯比较好。毕竟不强势一点师父就要跑了。”亦天铃咯咯笑道,摸着茶杯然后又说,“真好,真靠谱。师父看着混不吝的,其实比谁都认真,毕竟偷懒都会准备三个位置混淆视听,其中还混用八卦阵法就为了柳师父抓不住你偷懒的痛脚。如此心计实属罕见,不愧是师父。”亦天铃看着茶杯里浮起的雾气,身体逐渐打开,渐渐放松了下来。
“调侃起你师父来了是吗?嘿,我奇了怪了,你们怎么知道我那么多秘密的?是阿菱还是小猴?”
“都不是!我是不会出卖师姐的!”
“你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了,傻女娃。说说吧,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到洛阳的?你跟我聊个天怎么总没个话题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俩的原因。”
“我算出来的,厉害吧!师父快夸我快夸我。”
“你觉得我信吗?这不是全部吧?算我是信你算出来的,但其他信息是别人给你的吧?”
“切,连夸赞都要小气的懒师父。确实,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程兄帮我问的师父任务内容,小猴姐帮我确认的阁内马匹耐力,锺妹妹帮我安排的马匹和路线,萧师姐帮我通过分析师父性格推测时间,山灵让我坚定信念,坚定把师父追到手的决心。最后是经过我的推算认定师父你必定会在洛阳落脚休整然后再继续往边疆走。”
“算了多久?”道恒听着亦天铃跟倒豆子一样念着人名,说着她的朋友如何帮助她,本来说着自己功劳比天大,最后真的谈及自己的时候又是轻描淡写,轻轻放下。做的多说的少,但一旦对上道恒她就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做的多,说的也多,问的多,答的也多,可道恒自己细捋下来她的话语里依旧是自我表达稀少,今天这些荒唐话里杂着的竟是这几年她对他自我暴露最多的一刻了。
“其实没算多久。”亦天铃扣扣杯沿,回答得敷衍,虽然她拿这个来作为话题,但她其实并不想多提自己做了什么,她潜意识里觉得如果她过分强调自己为了做某件事而花费了大量精力的话,那天上的捣蛋鬼星君就又会把她的好事搅烂,她可不愿意如此。
“信息充足,分析得也快,只是跟各方协调工作的时候花了些时间,而且准备工作做足了我才敢出门,于是落后了八天。八天里也就是做了些药,打了些装备,临时加强了下骑术,跟楚阁主学习如何伤人不至死而已。”
“嗯?你跟老楚学了什么?”
“哎呀,暴露了。我是想如果师父不肯跟我回去的话,我就用楚阁主的剑法把您敲晕,带走来着。”
“……你怎么认定我一定不会跟你走?”道恒说得没底气,会不会跟她走他自己也不确定,但他看着亦天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后她会用迫不得已的方式结束这场追逐,道恒没来由的心里觉得委屈。她设想的结局好像都是悲观的,他好像总是被动的,全然抵抗的,她不认可他会主动跟她走。
她对道恒没有信心。
“……”原本热络的气氛突然如堕冰窟,空气里焦灼着尴尬,亦天铃拒绝回答,这更加重了道恒才有的猜想,名为委屈的浪潮淹没了他内心的土地,他又一次摆出了回避的姿态。
“你今天也累了吧?早点回去休息。”
“……徒儿不累,师父如果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但山人累了,明天再问吧。”
亦天铃张了张嘴,把头埋进阴影中掩盖住了多日骑行产生的黑眼圈,她愣愣地点了点头,喃喃句“那弟子不打扰师父休息了。”然后原路翻窗出去。
但预想中衣袂翻腾声并未响起,反倒是亦天铃的声音在他身后炸起:“因为师父的行为告诉我您不想跟我回去,而且弟子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有十足爱你的把握,却对你会回应我这件事一点底气都没有。”
她顿了顿,褪去了往日在他面前展露的弟子谦逊,说得平淡却坚定,话语掷地有声:“道恒,后面一句话我是以亦天铃的身份告诉你的,你不要误会。今天我们之间的谈话还是借了师徒的皮囊,但其实今天我只想以亦天铃的身份跟道恒对话,我今早说的要把你拐回百草庐长相厮守不是戏言,说要把你敲晕带回去也是我的最后手段。我会用行动告诉你我的真心,你的疑虑,误解,我都会细心化解,就像你对我平时细心教导倾听一样。”
亦天铃敲敲窗沿,仿佛在叩道恒的心扉。“道恒,祝你今晚好梦。”
她走了,却留道恒内心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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