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卿捏起来一颗漂亮清透的紫葡萄。
昭寤算完了账,起身去关门。
这时候已经是日薄西山,稀薄的夕阳光从房顶上滑下来,落在铜制的门锁上,熠熠生辉。
她刚把手搭在门锁上,就听见有人在拍门,走进来一个醉醺醺的女子。
那女子浮粉金装,明艳醉人,只是身上一股好大的酒气混杂着劣质脂粉的气味。
曲姑娘拨开昭寤,踉踉跄跄走到了桌边,喊了一声:“拿醒酒汤来。”
然后就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昭寤和曲姑娘都是外乡人,前些年一起漂泊到南柯镇上的。原先看着像个书香门第的小姐,而今却在勾栏里卖唱。
“曲姑娘今日又去陪客了吗?哪里吃得这样醉。”
“她本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学习琴棋书画,后被市井之人蒙心,未婚先孕,因此沦落风尘,市井之人见无法攀上高枝,弃她而去,她便只能烟花柳巷度余生。”
她说着,视线落到了岚卿光洁的额头上,没忍住伸手弹了弹,转身去收拾碗筷。
岚卿摸了摸被她打痛的额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帮她端盘子。
这安静没能持续一炷香的时间,就被曲姑娘的声音打破。
“我要回去长生楼,找宋玉。”
她说。
长生楼?什么地方,好耳熟的名字。
岚卿隐约觉得这好像是个很关键的问题,却根本想不起来。
原本还十分与世无争地收拾碗筷的昭寤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说:“宋玉!?”
亏得岚卿眼疾手快,把她掉下来的一摞碗接了个正着。
完美的杂技表演,可惜昭寤没看到。
她掏了掏耳朵,觉得昭寤声音这样高,也不是很礼貌。
但是现在这个情形,昭寤可能不是很想礼貌下去,所以岚卿乖巧地闭着嘴看戏。
“你要回去找宋玉,”她扑过去,捏着曲姑娘的肩膀,“那个衣冠禽兽?”
岚卿自信插嘴:“叫人禽兽不礼貌,你教过我的。”
但是可惜,显然昭寤现在已经不在意礼貌的问题了。
昭寤现在眼里像是烧着两团火:“你为他堕了两次胎,还要回去,你是不要命了吗。”
曲姑娘并不想回答,推开她的手,低头又喝了一口醒酒汤,不紧不慢地问道:“你要留在这,还是跟我去?”
昭寤往后退了一步,想借着窗外一点朦胧的月色看清她的神情。
曲姑娘依旧是刚进来时候的样子,波澜不惊里又带了一点娇憨的醉意,眼神里没有一丝情绪:“他把你流放到这,难道你就要一直呆在这儿吗?你自己明知道自己有多少为官做宰的才华,难道要埋没在这满屋子的酒桶里面?”
岚卿不又要张嘴:“酒桶——”
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昭寤捂住了嘴。
“七年前他害你从曲家被扫地出门,”昭寤的声音颤抖着,捂着岚卿的手也在发抖,好像想到了什么极度恐惧的事情,“你到了他的长生楼里,两年连着滑了两胎。他都答应你放你走了,还让我来照顾你,你为什么还要往火坑里跳。”
“照顾?你不过是知道了太多,也被赶了出来而已。他一早巴结上了钦天监里的大官,现在估计已经平步青云了。”曲姑娘抬起头来看着她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岚卿,声音轻飘飘地,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一样,“五年了,那两个婴儿一直在我的梦里,一遍一遍的死掉。我每天晚上都能梦到它们从我的身体里被剥离,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能听见它们在哭。”
她的眼睛渐渐漫上来一层水雾,看起来绝望又快乐。
岚卿非常确信,她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了那两个所谓的孩子。
因为她竟然对着岚卿漏出了十分慈祥的笑容:“他们说他们在长生楼活的很好,让我回去找她们。”
“我只要施个法术,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岚卿皱起眉。
可是曲姑娘只是依旧那样慈祥地看着她,眼神空洞又麻木,嘴角噙着一点幸福的微笑:“不,为什么不让我做梦,我能在梦里看到他们。小脸红扑扑的,朝我笑,像是年画上的胖娃娃,真可爱啊。”
在这个镇上,大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愿意醒过来的黄粱一梦。
“难道你就不想回去吗。”她忽然把目光又转回了昭寤身上,“你的本领该是为官做宰的,你的才华多少也算个翰林院士,你难道甘愿在这里磋磨吗?你的梦想,你的孩子,可都在长生楼里等你啊。”
说着,那曲姑娘还朝着昭寤伸出了手,似是邀请。
岚卿心里警铃大作,赶紧转身看着昭寤,发现她也漏出了有些古怪的笑容,好像想和她牵手。
她急忙扑了过去手上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把人牢牢圈在怀里,转身对着曲姑娘喊道:“我们才不和你一起去。”
可是这头她这话音未落,昭寤就接话了:“我跟你一起去。”
岚卿劝完这个劝那个,横竖是一点力气没用上。
曲姑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撂下一句三天后一起走,就出门了。
剩下一个岚卿抱着一个陷入沉思的昭寤,闷闷不乐。
她想不通,这个所谓的宋玉难道是什么狐狸精吗?能给这两个人灌这么强劲的**汤?
曲姑娘总算被请走了,岚卿趴在桌上吃没吃完的葡萄。
这是家里剩的最后一串了,下次能吃到葡萄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昭寤走到她身边拿抹布,看见她吃的十分认真,忍不住想逗她,找准时机,俯下身子把最后一颗葡萄叼走。
嘴唇蹭过岚卿的手指。
她的眉骨比寻常人要高,低下头的时候能流露出来几分剑眉星目的侠客气息,抬起头的时候却又会发现她在笑。眉毛生的美丽骄纵,锋芒内敛,眼神分明有些许杀气,却又有不知剑指何方的茫然。
“你坏!”岚卿叫嚷起来,可是声音听不出是在生气,倒是在撒娇。
昭寤低下头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又探了探下巴,眼神像是在挑衅。
有种就过来叼回去啊。
岚卿就安静下来盯着她看。
看,她总是这样,好像无条件一样宠溺着她,却又告诉她这不是喜欢。
“逗狗呢。”岚卿扁了扁嘴,把头转到另一边,“不吃你嘴里的,你自己吃吧。”
“下次给你买新的。”昭寤总算忙完了,往摇椅上一歪,仰着头赏月。
不对,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
昭寤现在的状态像是喝了假酒一样,嘴里还在喃喃着“长生楼”,一遍又一遍。
难道是苗疆蛊虫一类的东西?
她伸手在那一堆法器里面翻,下意识拿出了两枚铜钱往眼睛上一放。
昭寤的右手手腕上,有一圈白色的线,一路从手腕蔓延到胸口后消失。她两根手指夹出一张符咒来,走到昭寤面前。
昭寤果然没反应,还在赏月,嘴角露出一点微笑。
“昭寤昭寤,果真是只知道白日做梦。你看看你现在,像个迟暮老人一样,像什么样!”她大呵一声,把那张符咒拍在了昭寤胸口。
几乎是一瞬间,她胸口就变得滚烫。
而后那符咒瞬间消散在空中,昭寤也好像从梦里忽然惊醒了,瞪圆了眼睛和她斗嘴:“那你还让一个老人照顾你饮食起居?”
“嘁,你现在好好照顾我,等你老了,我当然照顾好你。”岚卿赶紧把那两枚铜钱藏到身后,顺着胳膊塞进了袖袋里。
“等我老了,我就抹刀自尽,不给您姑奶奶添麻烦,就两不相欠了。”
岚卿吃痛:“哎呦!你贱不贱啊!刚刚你打我那一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说着,就撸了撸袖子,露出一截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来,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兴奋:“你得给我也弹一下。”
“给你弹一下,我这脑袋恐怕要废掉了。”昭寤捂着额头往后退了一步,“换个别的方式报仇可以吗?”
岚卿从善如流,把手放了下来:“那你答应我,不许和那个曲姑娘一起去临安城找宋玉。”
这次昭寤回答的很快:“完全不行。”
岚卿生气,但是眼珠一转,又继续温柔地从善如流:“那,你继续喜欢我好不好。”
可是这次,她没等到昭寤的回答。
那人只是伸出手来,这次没有摸她的头,而是手腕一转,拍拍她的肩膀。
“所以,你就这么想摆脱我吗。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岚卿轻声问道,“哪怕是一点点喜欢我也好,刚刚,刚刚你都说了要和我一起待到七老八十了,你喜欢我对吗。”
没有人回答她。
窗户大开,屋里有丝丝缕缕的春风涌动,在春夜里显得有些冷了。
“她说的没错,”昭寤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又补充道,“我一身本领都是长生楼里带出来的,我没别的好功夫,我只会酿酒,写那些老爷们喜欢的东西。那里头是我的黄粱,我必须要回去。”
黄粱,黄粱,又是黄粱一梦。
可黄粱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所有有妄念的人都为之倾倒。
一个怀才不遇,不得志的落魄书生,遇到一个可以大放异彩的机会,要她怎么放手。
“那我呢,我算什么?”岚卿摊手,脸上扯出来一点不得已的笑容,“您老人家回去追梦了,我算您的风流韵事,负责在您的红词艳曲里做配吗?这是什么?我的黄粱?”
“你难道要和那些始乱终弃书生一样,玩完了只剩下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话还没说完,昭寤就把人抱在了怀里,颤着声音打断:“如果我也能当个有权有钱的官,或者商,我当然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可我现在不是。我现在只是个随时都可能面临酒馆倒闭妻子被抓走的风险的女的。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
岚卿知道,可是她不想听。
她心里其实宁可听到,昭寤是不爱了厌烦了,也不愿意接受是不可抗力在逼迫他们分开。
这是比爱恨更加无解且无助的答案。
她回抱着昭寤的腰,感觉自己袖口那两枚铜钱正在发烫。
对了,她一个没有门派的妖修,是怎么会用道门的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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