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寤原是个孤儿,被个穷酸书生养着,跟随他学字写诗,给一些名门望族的小姐少爷写作业为生。
老秀才说她有灵气,取个名字叫昭寤,说是要她昭昭之时,有幸发寤。
那时候老秀才便说:“你若是个男孩倒也罢了,将来一定能中举做个大官。只可惜你一个女娃,只等再养大一些嫁出去是了。”
后来家里遭了盗贼。那贼人见家徒四壁,一怒之下要刺死这个老的,再煮了小的下酒。那盗贼的刀不够利,老秀才硬是生生挨了足足十七刀还没绝气,最后竟然生生流血死了。
宋玉的车驾路过他们的破屋子,顺手相救,觉得蜷缩在血泊里的小姑娘实在是可怜,于是把昭寤带回了长生楼学酿酒。
那年,曲姑娘来临安外祖家里小住,当时是宝马雕车香满路,曲姑娘独独听到了宋玉的箫声,二人也就因此私定终身。当晚,曲姑娘便要留宿,偏偏这时候昭寤跳出来大声说什么没出阁的姑娘不可以外宿,惹恼了宋玉。
昭寤当晚就被关了禁闭,等到被放出来的时候,曲姑娘已经大了肚子。
后来,曲姑娘连着流了两次胎,宋玉就又送人送马送银子的,说是把她送去静养恢复身子,把曲姑娘和昭寤一并打包丢去了南柯。
那个鬼影就是在长生楼的时候给她们种下的。要的就是哪怕她们已经离开长生楼,关于长生楼的梦他们也永远忘不掉、甩不开。
——回来吧,长生楼可以给你一切。
你想拥有长生吗?
还是爱情?
抑或是平步青云的事业。
回来吧,长生楼可以给你一切。
放屁,长生楼给不了你岚卿。
就在昭寤又一次陷入那种浑浑噩噩的白日梦之时,岚卿抬起手来,对着她的脑壳狠狠一拍。
昭寤愣愣回神,看到面前的女孩站在晨曦里,发丝被镀上金光,都夺不走她脸上的光彩,带着不可一世的孤傲和玩世不恭。
她像某个藏宝阁里,让鼎铛玉石们都黯然失色的神女图,没有什么能夺走她的光彩。
“它能给你功名利禄,不能给你我。”岚卿又重复一遍,把每一个字都咬的很重,“这世上有的是梦境都无法复刻的极乐。你要我还是要它?”
这似乎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可是岚卿却很快给出了回答。
她转了转手腕,亮出了自己的尖刀:“没关系,我会把它毁了。你,只能要我。”
只要把它毁了,昭寤,死去的长老,还有她究竟是谁,就都解决了。
没由来的,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恐惧和兴奋,好像只要把那东西毁了,“我是谁”这个命题也就不再需要她费心费力地思考了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她也能回到那个不需要担惊受怕就可以和姐姐过上幸福人生的时候了。
对,把它毁了。
一到临安城,曲姑娘就自己找宋玉了。
那个曾经和曲姑娘山盟海誓的人,早已经娶妻生子。
年少之时欢天喜地的讨来的承诺,也落入俗套的争执。
岚卿和昭寤在门口看到那九层高的长生楼,不敢跟着进去,就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开了一间房间就歇下了脚。
昭寤赶了几天的车,也不知道累不累,进门又开始对着岚卿絮絮叨叨起来:“这周围的人太多,道士和尚,求仙问道,练习剑气数不胜数,你可千万小心。”
环境不够熟悉,岚卿收敛了平日张牙舞爪的模样,蔫头耷脑、拖音拉嗓地站着挨训:“知道了——我会小心点的,不暴露自己妖怪的身份,不给你添乱,也不会跟别人说我喜欢你。”
她乖乖收敛眉目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刚刚和昭寤相遇的那时候。
昭寤原本还在担心东担心西,甚至还记挂着家里的门是不是真的上了三层大铁锁,像个身心俱疲的老妈子。
一转头,看见自家清水出芙蓉的姑娘靠在窗边,敛起眉目,抿着薄唇分茶。
倒好了茶,她还偷偷挑起眼睛来,偷看一眼昭寤,像是有什么青梅般微酸的少女心事。
“在想什么。”
岚卿指了指楼下:“下面那家羊汤看起来很好吃。”
昭寤叹了口气,抬手递给她一个钱袋子,又开始絮絮叨叨:“拿着,买东西的时候千万注意安全,别被人发现你是个妖……”
岚卿伸手倒很快,可是昭寤却没打算放手。
“家里钥匙也在里面。玩完了你就回去吧。”
“什么?”岚卿难以置信地抬头。
昭寤松开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强行把她的视线转到窗外,指了指不远处那个耸立着的孤零零的高楼:“知道长生楼为什么那么高吗,为什么所有的商人都想要建一个九层的高楼?那是通往天道的楼梯。”
九层,听起来似乎也不高,可是当他们从下往上眺望的时候,依然有种不可名状的威压。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想要我和曲姑娘的什么。我们已经是被列入他的生死簿的人,但你不是。”她放开手,转而轻轻拍了拍岚卿的肩膀,语气轻松,“我想你继续修你的逍遥道,好好地活。”
“你见到了更多欢愉,就不会死抓着我一人不放。”
“可是我想让你抓着我,无论何时何地。哪怕这世界要亡,我们互为对方唯一的土地。”
岚卿没坐过灯火摇曳的河上一叶木舟,没见过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没听过杨花落尽子规啼。
可是玩到尽兴的瞬间,岚卿都要回过头看昭寤。
她总是那样一袭素色道袍,整个人像工笔画成后被雨水泡透的画,墨色全都散开,清隽眼眸带着笑意看她。对视后,她又漫不经心地别过脸去,侧着头看雨,任凭发梢被沾湿。
像春梦醒来的一刹那。
坦率又短暂,放肆而热烈。
她爱惨了昭寤的那一双眼,明明是含情的眼,却要凉薄得着看她,像镶了金的翡翠,清透又庄重。
有时她带着岚卿去逛临安繁华夜市,灯火通明到五更。夜市里什么都是新鲜的,瓦子勾栏也十分热闹。
岚卿趴在雅间的桌子上。
她脸上散落着朦胧的灯影,像被桨搅碎的月光:“你嘴上说着不喜欢我,可逆还是对我这么好。谎言说多了是会成真的,你就不能说实话吗。”
明明说是要分开,可是这几天就像是梦里偷欢,好像只要两人抵死不承认相爱,就能这样别扭的相伴到白发苍苍。
这梦每一分每一秒好像都要破碎,可转眼就会沉溺在昭寤温柔的甘甜。
花非花,雾非雾。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刚刚变成人的时候,你说过,”岚卿探过来抓住她的手,一滴泪顺着脸颊落下,“我可以永远把你身边当作家,为什么现在要把我丢下。”
台上一曲歌毕,房门被敲响,进来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
好熟悉的人。
几乎是一瞬间,岚卿浑身汗毛倒竖,酒也醒了大半。
这就是梦里那个宋老板!
胸口处挂着的那一枚山鬼花钱忽然开始变得冰凉,好像在恐惧着什么。
他星目剑眉显出沉稳,眼角却有一股风流色:“好久不见,怎么不去我那里坐坐,跑到这里来寻乐子。”
说完,扫了一眼岚卿,伸出一只手来挑起她的下巴:“这是哪儿来的美人。”
话还没说完,岚卿已经扬手打掉他的手,另一只手探出要掐宋玉的脖子。宋玉也算多年练家子,本能躲闪几下却不敌妖怪的速度,被岚卿抓破了脖子,留下长长血痕。
他伸手要拔剑,只听得咣当一声,岚卿踹到他手上。
这一切的速度太快,还没等昭寤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过招几回合。
“岚卿!那是我的恩人宋玉。”
岚卿听到昭寤的声音就迅速缩了手,躲到了他身后,一边盯着宋玉,一边一只手拉着昭寤的袖子摇晃,另一只手轻轻扒在了昭寤的肩上。
“姐姐,你的恩公怎么这样轻浮。”声音也可怜兮兮的。
若是实力真有高下,这几招过去已经见分晓。显然没有一个人下死手,都是在相互试探。
宋玉把佩剑整理好,又拿出了那把折扇,在手心敲了敲:“宋某多有冒犯。曲姑娘竟没提前告诉我,你也拖家带口来了,既然有缘在这里碰上,更应当去长生楼里,宋某好好招待。”
昭寤把岚卿往自己身后挡了挡,拱手道:“这是自然,只不过我妹妹——”
岚卿忽然出声,从后面牵住了她的衣摆:“我和你一起去。”
“既然如此,二位请?”
宋玉的长生楼一共九层。
九层在临安城已经是最高的一座,放眼四海,也只有金陵有一两座,比长生楼还要高的酒楼。
当今圣上迷恋修仙、追求长生,钦天监进言楼层越高越可能触碰天机。
因此四海的商贾之家大多遍地起高楼,希望能讨得圣上欢心。若是能借此成为皇商,其中大有利可图。
可是这长生楼虽然九层,从外面看整栋楼建造的规规矩矩,笨头呆脑,好像和旁边三四层的低矮酒楼并无不同。
难道是下了什么障眼法么。
来吧,长生楼可以满足你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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