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央说此行不带兵将,启程时便当真只带了玉崔嵬,乘着翱羽荷出境去了。
坐在被隐了行迹的巨大荷叶上破界前行翱于九霄云巅之上,看着烟霞舒卷白云聚散,便连日月星辰都近得仿若只手可触,这于玉崔嵬而言亦算是种极新鲜的体验。奈何翱羽荷上被夜央布了挡风遮雨的结界术法,否则他倒有些伸手去碰碰云彩的兴趣,也不知是否真如远远看上去那般柔软。
“昨日……”软烟轻罗般的声音开口时带了些微停顿,似乎是在考虑如何将话题起得更自然些,只是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到底非他所好,故而待问话出了口便又回到了往日里那果决利落的语调,“照夜的镯子可是碎了?”
语毕,似觉玉崔嵬或许不知他所指为何,便又复加了句:“就是他素日总戴着的那对龙凤银镯。”
“碎了那只凤纹的,断了几截。”
夜央突如其来的问话虽让玉崔嵬微地一怔,回答倒不曾迟疑。
只是这段时日鲲屿朝夕相处,他们之间却是从不曾以凌晚镜起过什么话题的,更何论是对镯子。夜央此时如此一问,倒叫他当真仔细回想了起来。
这般方才发现,自他见凌晚镜第一面起,这人无论穿得什么衣裳戴得什么镯饰,双腕之上竟当真都是时刻带着那对看不出有何特殊之处的龙凤银镯的。
“怎了,那镯子可是什么要紧法器?昨日他碎了不少绳镯,其他的都没了,独独那只损的最少。我瞧他着紧的很,碎片看得倒比伤口还重。”
“没什么。”扬手止了玉崔嵬的追问,夜央眼眸微垂,目中神色不明。他昨日自梦魇中醒时太过心神不宁,今日忆起细节,方觉出不对来。现下有这一问,也不过是为了做个确认罢了,“那不是法器,回头若再见了你也别提。”
末了,到底还是稍稍提醒了一句。只是他未曾告诉玉崔嵬,便是三界所有的法宝神器捧到凌晚镜面前,怕是都不如那对镯子重要。
“他的事我自然不问。你的事…能不能与我说说?”
执起的手冰凉无温,唯有指间交缠的触感昭示着存在的真实。
其实玉崔嵬时常告诉自己,现下这般生活较之曾经早已好上千百倍,对夜央,徐徐图之方是正道。可即便理智知晓应当如此,面对夜央时,他却还是忍不住地想要了解更多,一步一步…得寸进尺般的不知满足。
“我以为这些年你该习惯我的性子了。”
夜央看着玉崔嵬,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了些许躁动的不安:“有些事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不说的理由,这与你我是何关系无关,更与你是谁无关。”
他抬指拂过玉崔嵬的左颊,原本那处的伤痕在重生为妖后早已不存,却又仿佛烙印般地生出了几道艳红莲纹,自衣袍内蔓延到脸颊,就像是那些无论未来如何改变都无法抹除的曾经一般。他很清楚,那些习惯早已烙进了玉崔嵬的骨子里,即便有心改变,却也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所以,有些事他虽有心瞒他,却也并不会恼怒于玉崔嵬的探查。
他只是希望他能够更有耐性一些,秘密的消失终究是需要时间的。
“崔嵬,在耐性这点上你为人时便做得很好,如今何不做得更好些?妖的时间是很长的。”
“我只是担心你。”夜央说的那些他又何尝不懂,只是这一日日的心绪难宁实在快将他逼到死角了,他真的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这种逼临崩溃的无力感。
“这些时日我瞧着你日日倦痛梦魇心神俱疲,却连你究竟是何伤病都不知晓,更不知道这些伤痛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夜…若非还能帮上些忙,我怕是早被这种一无所知的无力感逼疯了。”
“不会太久的。”极难得的,夜央环手拥住了玉崔嵬,他仍旧不曾解释什么,只是到底说了些安慰之言,“放心吧。至多再有月余,便不会再这般了。”
他想:自己竟是当真对这人心软了,否则又怎会因着这三言两语的委屈妥协。
待此事了结,便将孩子的事告诉他吧。
可以说,除了那次的花期,这是夜央头一回对他表现出这种亲昵的举动。美人在怀,聪明如玉崔嵬原不该对某些煞风景的问题刨根问底,只是到底关心则乱,他实在难以无视心中不安:“届时…你可否告知我原因?不知根由,我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唇角微勾直起身子,又恢复了端坐之姿的夜央目视前方语调轻淡不再多言。
他们的此行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
接下来的路程,他想安静以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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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崔嵬不曾想过,夜央竟会带他来到这样一处地界。
这是处被强大结界隔绝于世的荒芜废墟,广褒而苍凉。
乘荷翱于空中,放眼处只见林木坍断峰石浮空四散毫无活物依存之征,寂静空气中甚至还弥漫着浓重的肃杀之气,血腥煞气冲面而来经久不散。
这里,没有风没有声没有活物的呼吸,若非光影流转,就连时间都仿若静止。
玉崔嵬没有出声,他转头看了眼夜央,却在那双贯来全无波澜的眼眸中见到了截然不同的疯狂色彩,就仿佛悠久岁月中被掩埋的情绪在这一刻乍然而现。
偏执而浓烈,却没有那日在月蓬莱寝殿中惊醒时的阴毒恨意。
荷叶入界之后翱翔了许久,直到接近荒墟边缘方才悠悠停下浮于半空。
临界深渊的断崖边生长着一截巨大的树木残桩。
或许说生长也并不是很对,毕竟那不知被何种神兵利器粗暴斩断的残木断桩上并未再生出新枝嫩芽,但玉崔嵬却意外的还能从它身上感受到活着的气息。
这截不知生死的残木断桩极其巨大,即便自截面而观应是被兵器斜面一击削断,却仍有数十米之宽近百米之高,人之于前,渺若砂砾芥子。
“它还活着。”掌心贴上断桩,先前感知到的气息便愈发浓重起来了。
“穷桑乃翾鳞之心。”负手立于翱羽荷上,夜央望着眼前巨木,眼中亦是染了些许怀念之色,“翾鳞不亡穷桑不枯,妖皇不死翾鳞不灭。”
即使眼前所剩只是曾经穷桑一小部分的辅枝副干,他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
那场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的大战让他失去了至亲至爱,甚至是自幼生活的家。
但即便翾鳞只余这一小片碎地余土,他与归尘仍是将之完整的保留了下来。因为只要生在此处的穷桑断桩一日不死,他便总有机会以此为介寻到主干所在的封印之地。而前两日的梦魇正是让他心有所感,故而匆匆来此以证所想。
“夜你执意抱恙来此,此地与你…想必渊源极深。”
夜央此时的口吻让玉崔嵬想起了曾经在湖边的那场对话。他还记得,当时尚还是康琼的夜央便是用着这般口吻,提起了他的哥哥和两个弟弟。
那么,若翾鳞便是夜央口中那片与世隔绝不涉红尘的古老森林,此处为何会坍毁成这般。他的兄长和弟弟去了哪儿,而今他隐秘行踪来此又是为何?
“这是我自幼长大的地方。”
重归浅淡的语调无波无澜,夜央微微勾唇,笑意却不曾蔓延到眼中。
他的爱恨如荒火般埋在心底烧了近万年,如今终于快有一个了断了:“只是如今倒不该再唤它翾鳞了。毕竟…不过一点残存的碎地余土罢了。”
翾鳞翾鳞,翾霖沧鳞缺一不可。
如今这里既没有沧鳞海,也再没有昔日珍重之物,珍惜之人,又如何还能再被称之为翾鳞境。
“崔嵬,我要与穷桑通灵,你为我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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