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猫子开会

与卯日星君交班下值,邝露心事重重。

昨夜亥时初刻,西子湖游船上的俪影成双。若说那位公子的身型不过是眼熟,熟悉的水系灵力波动便定不会错了。

游湖赏月,自锦觅仙上离去,或者更早,陛下心中满是执着,许久未曾有如此好的兴致。这位踏雪仙子于陛下而言似乎很是不同。

只是良辰美景,明月当空,为何陛下如此警惕,要探查方圆十里内的灵力波动。

璇玑宫门户大开,只有几个打扫院落的小仙侍,都是熟识的面孔。见邝露来,行礼问候,便继续专心打扫。陛下曾吩咐过:邝露仙子入璇玑宫无需通传。

七政殿内残烛将尽,灯油落了一地,润玉坐在案前不动如山。晴山君昨夜呈上的奏报赫然在案,红绸装裱,白纸黑字,字字恭敬,句句扎心。

“你来了。”润玉的声音疲惫,低沉而沙哑。

“陛下,陛下这是一夜未眠?”邝露忧心地看着润玉一脸倦容,挥袖熄灭了殿中残烛,驱散一室沉闷之气。不禁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晴山君去了哪里?”

润玉无话,只低头扫过案上的奏本。邝露小心拿过奏本细看,惊讶不已,再往下读,秀眉越蹙越紧,压抑着愤懑道:“月下仙人怎可如此为难陛下!王室收养义女虽有旧例可循,踏雪仙子固然聪明灵秀,可……修行时日尚浅,天界众仙皆知,登仙已属勉强,如何能晋封上仙!”

月下仙人一生以保媒拉线为事业,闲时爱看两出折子戏,收藏些只适合午夜独享、他却偏爱与人分享、画风清凉的人物工笔画册。然而,凡人说:“医不自治,巫不自卜。”他热衷给别人点鸳鸯谱,自己却从不谈情说爱,更无家室。仙生十万载,活得逍遥自在像个老顽童。今朝不晓得搭错了哪根弦,上表要收府上的小仙子为义女,继承他的保媒大业。

认亲、收养一般是天帝示以恩宠、笼络重臣的手段,甚少有旁系王族主动上表奏请的。月下仙人不靠谱,却是如假包换的天界上神,更是王族——当今天帝的亲叔叔。依照天规旧例,他的义女虽不能上天界玉牒金册,却也足以与各名门大族的嫡系公主平起平坐。君臣有别,便是虚名,也要压各族嫡系一头。是以,其福德、出身、修为、功绩至少要有二样足够出色,不然如何服众。

当年,锦觅身为花神水神之女,以精灵阶品破格晋封上仙,已是堂而皇之地置天规于不顾。若非众仙畏惧先天帝的阴狠手段,又感怀水神爱女心切,否则免不了物议沸腾。此事虽小,难言不是青萍之末。

月下仙人此举,无异将润玉置于炭火之上。他怕是在先朝如鱼得水、糊涂任性惯了,早已忘了天规几许。

润玉苦心经营数月,眼下叔侄二人关系才略有缓和,打回这封奏报后,怕是又要撕开一道裂痕。

“陛下作何打算?”见润玉不应,邝露看着润玉神色,试探道:“若直接驳回,或伤了和气,可否压后再议?邝露听闻踏雪仙子资质极佳,又修行勤勉,想来也不必等上千年,便可有小成。登仙后,另行封赏未为不可。踏雪仙子仁义聪慧,必不愿陛下与仙上为难。”

“你也去见过她了?看来晴山君待你真心,如此毫无保留。”润玉温柔轻笑,因邝露而欣慰,羡慕晴山的坦诚磊落,而他心中却暗生荆棘,注定要与之血淋淋地缠斗一生,至死方休。

邝露如临大敌,仓皇下跪请罪:“邝露知罪,请陛下责罚邝露。”

晴山君知道她曾是陛下信任的女官,关心陛下,又引她为知己。她但有所问,晴山君无不据实相告,从未设防。

润玉垂眸看着伏在地上的邝露,百感交集,他在她心中那么可怕吗?无奈轻叹道:“起来吧,为何要责罚你。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琐事,他说与你听,无甚不妥。”从前你在身边,也只说与你听。

若当真无足轻重,为何这七政殿的灯烛会燃了一夜?

晋封可以延后。以月下仙人的拧脾气,若他退而求其次,不过陛下这条明路,只在私下认女,众仙仍需卖他这个情面,日久天长,既成事实,陛下仍会是她名义上的兄长。

邝露思及前日,踏雪给出的谜底令她哭笑不得,只得称是,又以星辉凝露相赠,目送她珍而重之地捧着琉璃盏欢喜离开,心情却愈发沉重。

踏雪仙子的性子与从前的葡萄精灵何其相似,只是她没有陨丹,小儿女的心思毫无遮掩。若她日后得知陛下身份,会如何看待这段时光,是亲近,还是利用?

昔日,锦觅上仙歇斯底里的控诉犹在耳畔,至今想来仍是惊心:“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什么,你不配得到爱!”

陛下耗费大把灵力,用半数天命仙寿救回来的爱人却对他厌憎不已,恨得入骨三分,气到极处,诅咒他永世孤独。

细追因由,却是曾今一点因私心而为的隐瞒,遮蔽了所有的好,渲染出无尽的阴谋猜想。

前尘往事血泪斑斑,眼前人大有重蹈覆辙之势。邝露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为何不愿告知踏雪仙子真相?踏雪仙子愿意帮陛下说和,成全陛下心意亦未可知。”

“不可!”寄人篱下,能周全自身已属不易,何苦让她陷入两难。不如就这样无知无觉,若不能圆满,一朝事发,她大可以和叔父同仇敌忾,到时她仍有一方遮风避雨的屋檐和花界、魔界的庇护。

叔父对她出乎意料地疼爱,甚至愿意为了她向不睦百年的侄子示好。这本该是个好机会,只是他如今掺杂了些私心,已无法心无杂念,一往无前。

殿外天色不会一直暧昧不明,但日月星辰互相制衡,始终都在。朝夕太短,不如相守万年。

提笔用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陛下……”邝露未及开口,润玉已按下玺印。

天帝之印,水火无伤。落印生契,通达天地。

*

她有些后悔了。

踏雪躺在自己的绣花帐子里,翻来覆地烙烧饼,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越睁越大,写满了悔不当初。

昨晚为什么要多嘴,胡诌些有的没的。

润玉仙修为精深,人又不傻,更进一步怕是迟早的事。他虽然不愿提起过往,但显见是些伤情的旧事放不下,才甘心留在这个七情六欲比凡人还重的天界。若是他想不开,不,想开了,像白娘子一样,听了一番颠颠倒倒的话就悟道飞升了,可要怎么办。

神仙世人都糊涂,就她伶俐。

人家渴睡,她递酽茶;人家跛脚,她劝人家断肢。

似她这般体贴入微的大善人,若真有福尽再入轮回的那一天,怕是地藏菩萨和阎王都得关紧了大门,说什么也要将这晦气拒之门外。

近日姻缘府上上下下忙得紧,虽说月下仙人待她不同,但她也不能置身事外,像之前那样四处闲逛。

分别时,她斟酌再三,托润玉跟魇兽带话,说她最近很不得空,怕是不能再一起玩耍。她现在有一处独立的小院落,很是僻静,不像姻缘府那么热闹,若有事可以自去寻她。

也不知道润玉仙可明白她的意思。下次再见他和魇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此时回想起来,自己说的是什么话:我家里没有人,你随时都可以来……现在想来简直羞愤欲死,她当时究竟斟酌什么了!

左思右想,她当时有说是给魇兽带话,咳咳,应该是无妨的。

可自欺欺人这回事竟也要讲究天赋。

踏雪自言自语安慰了自己半日,也活似入油锅的虾米,在床上挣扎翻滚了半日。身下的被褥跟帐子搅在一起,裹得一团乱,她却越来越精神。

横竖是睡不成了,倒不如出去走走。

天已蒙蒙亮,四下仍是一片寂静。再如何新奇的景致看久了也无甚稀奇,东游西逛半晌都寻到没什么乐趣,信步却走到了璇玑宫。

才说了忙得无暇闲游,又一大早来找人家,未免太不矜持了。踱来踱去,院中隐隐有仙子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些激动。她只是离得太远,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踏雪一翻身,悄无声息越过府墙,蹦蹦跳跳还未至殿前,里面的仙子仙君却要出来了。

什么叫送上门来丢人,已来不及细想。

璇玑宫布景很是雅致,院中有座小桥,桥头有白玉瑞兽压镇,流水潺潺自桥下经过,蜿蜒如龙蛇。

踏雪现出真身,拢了尾巴,抬起爪子,与桥边的瑞兽蹲在一起,屏息凝神,企图蒙混过关。她真身纯白无暇,屏息凝神,任由云雾缭绕,若不细看,法相倒也颇为庄严。

邝露忧心忡忡地踏上石桥,又犹豫着再回去说些什么,却发现润玉与她一道出来了,“陛……”

“不必多言,”润玉出言拦住她的话:“天道无常,何必事事圆满。近日神魔混杂,巡防不易,太巳仙人公务辛苦,莫要让他久等悬心。”

“是。”邝露欠身施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目送邝露仙子走远,润玉仙却在桥边站定,不肯老老实实回他的殿中休憩。

一会儿还好,蹲了许久腿脚却有些麻,爪子举了半晌也酸得很,再坚持一会儿怕是要抽筋了。好好的床不睡,出来受这遭闲罪。

一篇《清静经》颠颠倒倒念了数遍,睁开眼,润玉仙竟桩子似的还站在原处,颔首不语,也不知有多少心事要想。真真是气煞喵哉。

坚持到这会儿,已经不能假装自己走错路,碰巧来到此处了。只好继续装下去。踏雪心中哀叹一声,正打算再念一遍,“桩子”却说话了。

“打坐禅定是修行的入门功夫。修道之初,能入定一炷香的功夫已属不易,看来月下仙人教导你很是用心。”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怪不得身上都没知觉了。

果然他又是故意的!

谁家修行悟道要像个辟邪石狮子一样蹲着。踏雪心里气得很,可偏偏每次被他捉弄,又心虚地说不出什么。聪明人真是讨厌得紧。

刚想虚张声势一番,却看到润玉疲惫而温和的笑脸。四目相对半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没有一点骨气:“润玉仙,我的腿好痛,一点都动不得了。”

夜猫子开会,谁都别想睡。

魇兽;现在这里边还有我的事儿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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