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镜中花

天色微明,一缕晨光斜照进七政殿,天帝陛下自噩梦中惊醒,利落起身,疾行不过百步,静默须臾,轻轻叩响了自己寝殿的门扉。

半晌无人回应,润玉眉心微蹙,滞在空中的手欲推又止,施法探得殿中人仍在,气息安稳。

与安眠无缘的天帝陛下了然一笑,转身欲回。

殿门却慢悠悠地吱呀响起,暧昧地打开一道缝隙。

润玉不觉屏息,灵台跃出几个刀砍斧凿的墨字:请君入瓮。

晨间微冷的空气徐入肺腑,带来一阵清凉,心绪亦得平复,踟蹰一回,润玉挥袖撤了结界,鼓起勇气推开殿门。

寝殿内出奇安静,千年不变的几件陈设一览无遗,卧榻空空如也,日夜折磨他的人正在铜镜前梳妆。

踏雪回首,见他终于进门却一脸警惕,不明所以,便择了个稳妥些的问候,简短道:“你来啦。”

或许是为她层出不穷的鬼主意而忐忑期待;

或许是她昨日血色尽失的模样在眼见徘徊不去;

或许是梦境中与踏雪生着同一张面孔的神女对他冷傲的告诫太过真切;

又或许兼而有之,才令他脚步匆匆,身不由己。

但这一刻,看到她真真切切平平安安地等在这里,就觉得无比安心。

“昨晚睡得可还安稳吗?”润玉含笑望着踏雪。

岂止安稳,简直连今日份都睡出来了,否则决计是不能起这么早的。

但踏雪不打算这么说,低头想了想,道:“还好吧,只是你这璇玑宫门户不严,放进来一个梁上君子,扰人清梦,着实可恶。”

润玉面色一凛,眉间一肃,“彦佑来过?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天帝的思路委实令小猫咪迷惑。

润玉定是被蛇咬过,所以有什么想不通的恶事,总是第一个想到那条顽劣的小青蛇。

哦,对了。

小青蛇与月下仙人合谋,抢了他一个媳妇送给别人,但是有来有往,这不又送了他一个。

啧,梁上君子亦是君子,可谓盗亦有道。

见润玉紧张得情真意切,踏雪便没有发表这一篇谬论,好心肠地放过了他。

“那条小青蛇审美浮夸得很,你这璇玑宫素净一片,没有他中意的宝物。我说的君子只取了你两卷黄金屋,却留了一床又暖又软的被子,喏。”说着,向床榻扬了扬下巴。

那可未必。

润玉吐出一口浊气,看着促狭顽皮的踏雪无奈苦笑。

分明是得他叔父青出于蓝的得意门生,一把温柔刀舞得出神入化,偏又纯真无邪。

让他先时失了防备,这会儿甜上心头,只觉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偷,只是现成的垃圾话溜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欲速则不达。

踏雪转了个弯,大气地宽恕了偷心贼,“不妨事。常言道,百密一疏,天帝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无需太过自责,可也不好就这么轻轻揭过。如此,就罚天帝陛下帮我梳头吧。”

说罢,将手中的桃木圆梳递给了身后听训的呆鹅。

呆鹅不出所望,呆在原处,讷讷然接过,梳子上残留着她手心余温,淡淡的,仿佛随时会消失。

昨日他失控了,踏雪心疾复发,那是他第二次与她感同身受。

与血灵子之术割断经脉、清晰地感觉生机自体内逐渐消逝的疼痛和恐惧不同,踏雪心疾发作时,心口的闷痛如扁舟入海却遭雷雨骤袭,风高浪急,顷刻间便可卷走病者的呼吸和神智,而发作时渡她的灵力只能稍稍缓解痛苦,杯水车薪。

亲见她病发,面上血色褪尽,仿佛记忆中的霜雪又一次因他的自私即将消融在眼前,永不回头。

记忆深处的寒冷与灼热呼啸而来,他控制不住自己渡灵力的手,只能醒着看自己发疯,似乎与她一起痛彻心扉,便可心安,便可描摹尽心中对踏雪无尽的爱意。

许是因为发作频繁,踏雪恢复得甚是缓慢,如金乌西沉般磨蹭。阳光暗淡一分,她的唇色随之红润一分。从中天红日守到月轮西沉,才等到她悠悠醒转。

漫长的等待里,他以为自己会情难自抑,会迫不及待地请求她的原谅,但是等到她澄澈的目光再度落在他的身上,翻江倒海的愧疚与恐惧忽然蛰伏不动,涩声开口,只想问一问她现下如何,躺了这样久,会不会觉得口渴。

踏雪从来都知道他的不安,所以她不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如从前她原谅他的试探和利用。

春风不语,却能驱走冬寒。

她将宽容放在梳子里递给他,许他在她的鬓发间寻得一份解脱。

青丝乌亮柔滑,凉凉地于指缝间蜿蜒缠绵,梳齿一顺到底,温驯地伏在润玉手上。

然而,在他尝试为踏雪挽髻时,佯装恭顺的发丝又是另一番模样。

仿佛看穿了他强装的淡定从容,便恶性毕露,如流沙一般肆意在他手中东游西走,握不紧也固不住,千般顽劣,万般狡黠,肯曲肯直,唯独不肯遂他的意。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可提笔挥毫泼墨,可挥剑上阵迎敌,亦可游刃于庖厨,却在万缕情丝间失了章法,忙乱无措。

不知不觉,润玉高耸的鼻尖与平坦的额际皆覆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忽自镜中窥见踏雪含羞颔首,把玩着无用武之地的发带,长睫翕动,好像她送给他的灵蝶美丽的翅膀,悠然起伏,扇起的微风扫过心头,送来微微一点清凉,还有说不出亦搔不到的痒。

那是江南春水之畔隐隐约约的酥润,是寂然无月之夜星星点点的萤火。

流连在发间的轻柔断了来由,踏雪不解抬眼,于镜中邂逅一双溺着灿烂星河的乌眸,相视一笑,万千缱绻,胜却人间无数。

*

岐黄仙官候在殿中,等天帝归来,已打好腹稿,兜头便拜,“请陛下恕臣无能。这些时日,小仙遍访仙岛杏林寻求治愈之法,未能如愿,但偶有所得,或有助益。”

踏雪的心疾竟如此复杂,润玉查遍省经阁一无所获,今日连岐黄仙官都束手无策。

仿佛梦中神女幻境重现,冰雪无边,寒风呼啸,只余眼前火堆一点热气,不舍离去。

她既身世扑朔,解法在别处,亦未可知。

“仙官辛苦,无须如此多礼。”润玉抬手,示意岐黄仙官免礼,“但有所得,直言无妨。”

岐黄仙官心下稍安,将月余钻研发现款款道来,“踏雪仙子之疾表征在气血,而不在脏器。然,气血如江河之水,若河水纯净丰足,河道畅通,便不该有淤塞之象,这也正是此症的棘手之处,寻不到根源,便只能疏导□□,以徐徐图之。”

“小仙曾猜想此症或为朏朏一族独有。而后,小仙却在药王孙真人处,得见一只朏朏,是真人旧年受一位已应劫的鸿蒙古神所赠,性情温顺,身体强健,并无疾疫。最奇异的是,那朏朏时年近八千岁,灵智已开,却不能人言,亦未得人身。”

岐黄仙官觑着润玉脸色,便了然润玉或知一二,顿了顿,又道: “仙子曾言记忆不过数百年,亦不曾修行。依小仙愚见,仙子在天界初得人身不假,但老夫比对二位同宗的脉象,踏雪仙子其身少不得五千余岁。”

初闻虽有些惊讶,但细想却也应当。古神之能通天彻地,陨落前必有自知,自当未雨绸缪,安顿妥帖身后事,后又生变故亦有可能。

千余年前,润玉尚为夜神,被灵火珠所伤,燥气入体,难以安枕,巧遇烛龙古神的命星坠于落星潭。

命星携精纯灵力浩荡入潭,激起星辉如浪,旋即逸散于潭水中。润玉真身入水,得潭中灵力滋养,不觉安然浅眠。

而后,一个懵懂美丽的葡萄精灵撞破他的梦境和真身,闯进他孤寂的仙生,掀起万丈波澜。

若踏雪从前当真陪伴烛龙上神左右,那么那个梦幻的星夜亦是他们的命运之轮被缘分牵引的开始。

“踏雪仙子即便从前未入修行,亦当有些法器或是仙灵之力护体,而后遭遇极大的外力冲击,动摇元神,致使前尘尽忘。”

润玉揉额角的手一歇,“她的心疾是否也因此而成?”

岐黄仙官摇头,“仙子此症必为沉疴,当在更久以前。”

“小仙医术有限,能调理疾疫,却于仙元根本一事鞭长莫及,拼尽医术也只能为仙子养护心脉。若要根治,小仙以为老君道法无边,或有解决之法。”

“本座知道了,仙官且退下吧。今日之事切莫说与第三人知晓。”

当时的她身在何方,为哪路神仙庇护,又为何流落人间,润玉至今毫无头绪。

若非事关她仙体安泰,他不愿细究,甚至隐隐抗拒。

记忆如同尘封的酒坛,未启封前,无人可以预知坛中是甘醇佳酿,或是已幽暗处滋长了无数的脏污。

如今就很好。

没有陨丹,没有血仇,没有悬在颈上的利刃。

她是上天赐予他的珍宝,是母亲深爱他的证据。她说她很欢喜,她不憎恶他的丑陋,愿意与他相伴,这就是他想要的全部。一切都如此圆满,从前做梦都不敢企及的圆满。

她从前陪伴的是那位来去无踪的神女也好,是如今牌位供奉在先贤殿的烛龙古神也罢,哪怕是瑛娘,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现在的名字是踏雪,只属于他的踏雪,以后也一样。润玉忆着寝殿中茁壮的遥知仙草,心中盈满了活下去的渴望。

遥知不是雪,是他与踏雪的一千年、一万年和千千万万年。

那些苦难都已成为过去。他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天帝,来日方长,天界英才济济、灵宝无数,定能医好踏雪的心疾。

只是不能再容叔父胡来,没得移了踏雪性情,污浊了她的仙根,误她修行。

思及此处,天帝陛下于空旷无人的大殿中不自在地捋了捋衣袖,目光游离,喉珠浮动,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一株寒梅得甘霖沃灌,枝头蓓蕾悄然绽放,冷香幽浮,寻香人满袖盈香而不觉,却于欢喜中茫然生出一叹:唯见花与面交相辉映,竟不知红的是哪个。

岐黄仙官出了璇玑宫,亦默默叹了一叹。

现在这年轻的神仙成日里看着稳重得宜,私下里却没个分寸。先前的晴山君如此,这两日的天帝亦如此。

可怜他一把老骨头,拎着药箱东奔西跑。无儿无女的,倒和丹朱那老糊涂一样操心,啧,上哪儿说理去。

《一振夫纲》章节已预定,约在四章以内。

原剧里锦觅历劫时,彦佑和润玉的那一段对手戏灰常精彩~

小青蛇嬉皮笑脸,“大殿下这可是要一振夫纲啊?”

小绿龙奶凶奶凶,“那就从你开始吧!”

然而,撂完狠话什么都没发生,hh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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