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画龙点睛

月下仙人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险些在书房趟出一条地沟,一双阅遍春宫的狐狸眼才将将接受了现实:他家水灵灵的白菜有主了。

怎么能是他呢!月下仙人指天望地地想不通,兜来转去,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猛地一回头。

踏雪一惊,“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

润玉拧眉,一撩前摆,跟着也跪下来。

月下仙人冲着踏雪嫌弃地一撇嘴,“不是这个,”说罢又使劲挤他那双老花眼。

凭借丰富的对戏经验,踏雪会意,连忙摇头:她没说,什么都没说。

老狐狸安心不少,蹙着眉瞥了一眼安静跪在一旁的润玉,忍不住张开狐狸嘴阴阳怪气,“老夫命薄,可受不起天帝陛下……”

踏雪见情况不好,遂先声夺人,“是踏雪对他一见钟情,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住嘴!”

一刻钟前才说过的话,再度派上用场。

月下仙人多少有些准备,但看着跪得笔直的踏雪为润玉说话,还是气得里外通红,面皮与发间红线一个颜色。

他教出来的好徒弟!

悬着红线的法杖哆哆嗦嗦地指着踏雪,似乎下一刻就要挨上少女的鼻尖。

“叔父,”被冷落在一旁的润玉忽然开口,法杖果然从踏雪面前移开了。

“天帝陛下好大的本事,要从老夫的姻缘府偷人!”

月下仙人被气得胡言乱语,身后放着一摞为爱惊世骇俗的话本子,却开始说些礼义廉耻的话来羞辱他大侄子,“老夫怎受得起你这一跪!”

润玉却不接话,“踏雪仙子金昭玉粹,蕙质兰心,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他说这人是谁?月下仙人一愣,和踏雪仙子本人同时陷入沉思。

润玉言之凿凿,若有其事,偏头看了一眼迷茫的踏雪,眼中爱意更甚,“昔日叔父关怀,为润玉牵红线促良缘,润玉受宠若惊。”

月下仙人灵台愈发混沌,那都什么年月的事儿了,当初他给夜神牵线无数,可是一个都没成啊。这会儿提那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月下仙人还未醒神,踏雪已经低着头,在辛苦地忍笑了。

润玉乘胜追击,“姻缘府七夕月礼一过,润玉便再三邀踏雪仙子再临璇玑宫。”

七、夕,月下仙人的老花眼骤然睁大。

趁着月下仙人心慌意乱之际,一道水系灵力缠上了踏雪的右腕。

太损了——

踏雪在袖中悄悄摸了摸腕上之物,心中有数,低着头愈觉好笑——前有“事实”混淆视听,后有“渎职”敲山震虎,围追堵截,一句话就让月下仙人噤若寒蝉,进退两难,便是有疑虑也不敢追问。小青蛇多半就是被润玉这张嘴气疯的。

“踏雪仙子冰雪聪明,昳丽无双,得天地造化之钟灵,秉叔父熏陶之慧秀,名花解语,襟怀大义,令闻令望,如圭如璋。”

“润玉深谢叔父良苦用心,不敢稍加怠慢,仙丹安养其身心,金经纯净其仙元,鼓瑟友之,诗书悦之。朝朝盼见,暮暮牵念;思之不来,食难下咽;望之即去,又怨日短;辗转难眠,不耐衾寒。”

怎么连这种话都说的,踏雪小脸一红,看着黑漆漆的地面,掩在袖子里的手不住地搓衣角。

圣贤云:思无邪,但在这红尘浊地,如山如海的春宫话本堆里,听着多少有些颜色在里面。

踏雪偷偷瞄了月下仙人一眼,他显然不这么认为,满嘴狐言的老不正经难得神情凝重一回,目光深邃,皱着眉头听得仔细。

“天道垂怜,使仙子感吾痴心,不忍见润玉心死神灭,枯落成灰,遗恨万年,方使润玉侥幸得踏雪仙子青眼。晓以世情,慰以畅怀,至真至性,昵而止狎。得此佳人,如获至宝。”

“生于罪业,长于寂然……”

踏雪一愣,偏头看向润玉,正撞上那双深情又哀伤的乌眸,不由得心头一颤,蓦然想起月柳下初见时的润玉,那方隐着血泪的寒潭上的冰面已悄然化开,愿她来相照。

“润玉曾以为此生与红尘无缘,注定孑然孤苦。然,幸有叔父不弃,宽德仁爱怜下,慈恩沐泽四方,为良缘苦心孤诣,万年如一。今割爱成全,使不才终不负叔父厚望。”

“待踏雪仙子晋升上仙,便行大婚,通达上清,昭告六界,位封天后,并肩宸极。自此不问弱水三千,只求执子之手,以尽余年。”

踏雪愕然,背脊一震。

“润玉今后定将踏雪仙子视若三宝,倾吾所有,敬之爱之。惟愿朝夕不离,两情无衰,龙脉绵延,相扶终老。”

“敬慎始终,九死不悔,望乞叔父成全。”

定情时都未听过这样缠绵的情话,金昭玉粹的踏雪仙子红着眼圈,咬碎一口银牙——润玉为什么要跟月下仙人求婚,她还没同意呢。这对叔侄俩一样地喜欢擅作主张,实在可恶。

首尾相照,呼应连贯,文辞洗练,意切情真。画龙点睛这一笔尤其惊艳,将考官的私心软肋拿捏得死死的,陛下的文章拿上考场必然稳稳夺魁。

若月下仙人再有推脱,润玉会说什么。都无需细想,踏雪便已心中雪亮,遂提前预判了战局。

连突袭都能吃败仗,月下仙人是真的不够了解他这个大侄子。

踏雪默默运转灵力,舒缓双膝的酸痛,静静等着毫无悬念的结局。

今日唯一的考官沉默不语,少年皮囊下仿佛换了个老灵魂,青春面庞上飞逝过十数万年的光阴,只有眸中细碎的点点星光无声地泄露内心波澜。

主考官颓然跌坐,良久,发出长长一声叹息,似要诉尽此生沧桑与风霜。

天界的口舌走得比行云还快。自他回到天界,来托他给踏雪送信的仙君一个都没有了。随便抓一个来套话,皆是十二分警惕,答非所问,连好友缘机仙子都说得云山雾罩。

凭借老狐狸多年寻找奸情的经验,他家后院定是起火了。

果然,他略施小计,就抓到了一对浓情蜜意的野鸳鸯。

可是按润玉所说,这对鸳鸯分明是他亲手所绑,一个义女,一个亲侄,都是家养的没错。

月下仙人眯眼看了一回,润玉和踏雪手腕上都拴着一根红线,红线上还各挂着一片银闪闪的蝶翼,出自他的姻缘府没错,还是他亲自挑的。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尚未等他想清楚,润玉已经得寸进尺,打算把他家乖巧伶俐的小猫儿连窝端走了。

“不行……”

月下仙人瘫在书房的汉榻上,坚决的反对显得十分无力。

“自然不能如此草率,”润玉不给考官分毫喘息,顺着月下仙人的话,步步为营,“空口无凭,不足为信。今日媒妁既在,亲长亦全。雪儿仙龄尚小,婚书在此,请叔父代为掌目。”

月下仙人木然接过婚书,白纸黑字晃得他眼晕。他大侄子是有备而来,而他家的傻闺女对此似乎一无所知,盯着那卷婚书瞠目结舌。

“润玉大婚之日,当遍请诸仙,大赦祈福。听闻旭凤夫妇,不日便将喜得贵子,叔侄一场,润玉自当备上一份厚礼。其时若能来观礼,便再好不过。不知叔父可否成全?”

便是跪着,润玉亦笔挺如竹,丝毫不见卑微之态。气势所及,月下仙人心头一颤,这天界终究是在润玉的手里了。

赦免罪仙,宽宥其过,恢复仙籍,再列仙班。

旭凤冥顽不灵,但是无论世事如何,他都不能看着天家血脉世代堕魔,无力之感吞魂蚀骨,润玉真是他王兄的好儿子。

再一眼看见踏雪,千头万绪汇在一处不知苦辣。

“雪儿?”

月下仙人温声唤着踏雪,不着调的义父打算最后再为她做一点事。

胜负已然分明。踏雪算中结局,却没有一点欢喜。为求安稳而来,最后却选择了最不安稳的情爱。本就一无所有,此刻却觉得怅然若失。正自茫然,忽然听闻月下仙人唤她,踏雪忙应声:“仙人,我在。”

月下仙人问:“他待你可好?”

踏雪点头,“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润玉含笑望着踏雪,志在必得。

月下仙人又问:“那他待你可诚?”

踏雪一怔,继而摇头。

“雪儿,”润玉的声音在耳边惶急响起。

此生如棋,落子无悔。踏雪肃容正襟,俯身大礼叩拜。

“仙人赐名庇护之恩、众位师兄照拂教导之义,踏雪铭记于心,当衔环以报。然心之所向,非我能左右。命似草芥,生如浮萍,唯此心明明。不问来日,但求无悔。”

“好,”月下仙人看着跪伏在地的踏雪不住地点头,签过婚书,一把丢给润玉,“雪儿心里清楚就好。罢了,你们走吧,老夫有些累了。”

踏雪再拜。

一室静默。

润玉小心收好婚书,扶起踏雪,随着她的步调,缓缓出了书房。

丹朱目送二人搀扶的背影远去,忽觉心上实在沉重,父帝母妃、兄嫂挚友皆已身赴鸿蒙,他寄心情爱,聊慰此生,可这世间的情爱却让他越来越看不透彻。这两个孩子……

*

月下仙人的名字签在了润玉二字上首。

借着荧荧灯火,看清婚书,踏雪释然一笑,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寿宴之后,她曾请教过月下仙人:若两情相悦,彼此之间是否应当坦诚相待。

那时,月下仙人说有情人之间应当保留些神秘,彼此吸引。今日却又问润玉对她是否坦诚。

月下仙人还是有些了解他大侄子的,虽然当下未必反应过来润玉的说辞不实,但润玉开出的条件他无法抗拒,所以最后给她一点忠告。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在姻缘府当猫,抑或在璇玑宫当天后,又有什么区别。

见踏雪红肿圆润的双膝在灵力的舒缓下恢复如初,润玉方觉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到踏雪手中的婚书,愈觉愧疚。

踏雪合上婚书,放在一旁,故作轻松一笑,“还说不是强骗?这卷婚书是你和月下仙人求的,我不要签。”

“是我连累了你,”仔细收好婚书,润玉执着踏雪双手,倾身半跪,在暖黄的灯火中仰望着踏雪清灵的双眸,坚定虔诚,“雪儿,我拥有整个天界,却依然寂寞,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觉得安心。”

润玉颔首,胸口几度起伏不安,方抬眸缓缓道:“你想了解的过往,我今后会慢慢说与你听。不要负我,不要离开我,让我慢慢补偿你,好不好?”

“说完了?”踏雪无奈地叹了一叹,润玉的话听来好生离谱,堂堂天帝,口中的自己仿佛一只被抛弃在雨中淋得湿漉漉的小狗,可怜巴巴地踩着泥水找回旧主家,愿意忍饥挨饿,甘受委屈打骂,只想讨回自己的那张破垫子和漏风角落里的一席之地。

她从前四处漂泊乞食都未过得如此憋屈。与瑛娘相伴十年,她便已知晓自己的不同寻常。再度流浪,莫说那些猫猫狗狗,便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也不如她算得定。

做神仙,还是这么大一个神仙,怎么就忍心让自己如此卑微。天道为证,她可从来没有欺负过润玉,见他委屈都不忍。有谁给他这般委屈让他吞下,她心中有数,却也无可奈何。

听闻凡间有那等以驯养猛兽做表演的杂耍班子。虎豹凶猛,豺狼狡诈,但幼崽筋骨柔软,懵懂天真。驯养者克其食水,鞭笞打骂,挫尽野性,混乱其认知,久而久之,恐惧深入骨髓,斑斓猛虎亦可垂首于看门狗,夹尾瑟缩。

踏雪扶起身前的润玉,相对而坐,“从前说过的,今日再说一次。润玉,是我选择了你,我会为我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当然希望你能千年万年地把我放在心上,但你不必为我的得失而心怀亏欠。我要你坦诚,要你信任,要你因我而欢喜,不要你的愧疚和补偿。你明白吗?”

踏雪看着润玉眸中一片兵荒马乱,闭口不言,愈发激动烦躁,起身在书案上铺开婚书,没好气地问:“签哪里?敢嫌我的字丑,你今后就不要想回房睡了!”

才取了笔墨,锁骨与腰间便各缠上一道锁链,滚烫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脊,灼热的气息于她脖颈耳后雪白的皮肤上逡巡不去,一双温软的薄唇悬在这方寸之地摇摇欲坠。

踏雪身上一软,便失了气势,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招惹了他,要受这等酷刑。月下仙人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永远不要心疼一个男子,无论他看起来多可怜,凶起来都很可怕。

可怕的男子对怀里小猫儿悲惨的挣扎视而不见,半晌,方吝啬地腾出一只手,指着婚书上的一处空白,“这里。”似乎担心自己未说清楚,一面用手指轻轻点在绢帛上,一面将唇瓣烙在踏雪耳下,重重一吻。

“啊,”踏雪猝不及防,不觉惊叫失声,“不签了,不签了,你快点回你的璇玑宫去,明日还有朝会呢。”

“不签了?嗯?”可怕的男子不为所动,已然丧心病狂。

恶魔犹在耳边低语,拉长音的嗯仿佛控制了她的呼吸和心跳,善良柔弱的小猫儿唬得双腿一软,被迫倚在恶魔的怀里眼泪汪汪地谴责,“你还笑。你个活了万八千年的大神仙欺负我一个千把岁的无辜小猫儿,你为老不尊。”

老不羞笑得更开心了。

毫无仁慈之心!

踏雪锲而不舍,抽泣一回,又道:“你不是说昵而止狎吗?那你这是干嘛呢!”这手这嘴都放哪儿呢?!

婚书近在眼前,润玉胡说八道得理直气壮:“你是我的未婚妻子,你我理当如此亲昵。”

“我还没签字呢!”

“你现在正要签,”润玉抓住踏雪到处乱藏的右手,如初教她习字时一样,握着她的手执笔,饱蘸浓墨,“小心墨渍污了手。”

这哪里会污到手,倒是婚书首当其冲。踏雪投鼠忌器,便由着润玉提笔,笔尖将要触及绢帛,她忽想起一事,“且慢!”

润玉应声停笔,“何事?”

踏雪眉头紧锁,回头看润玉,“若是签了名字,是不是就要成婚?”

润玉打量着踏雪神色,迟疑点头,“是。可有什么不妥吗?”

踏雪十分愁苦,“若是签名字的人改了名字,或者她签了假的名字,那这婚约是不是就不作数了?”

呃……又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润玉心神一松,险些笑出声,“无妨。上神婚约有天道为证,不以外相定论。”

“哦,我明白了,那就是说只要是我认定的、亲笔签下的婚约,我签什么、变成什么都没有差别,依然生效。”踏雪的眼圈还红着,却转瞬盈满了欢喜。

“正是,踏雪仙子聪慧,”润玉饶有兴致地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小猫儿,礼貌地吹捧了一回。

“哪里哪里,润玉仙过奖了,”踏雪谦虚地一摆手,一改推拒之色,从润玉手中抢过紫毫笔,兴奋不已,“那我要签鲤儿!”

“且慢!”

人生处处是惊喜,hhhhh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画龙点睛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