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请君入瓮

没有误会,全是私愤。

润玉恢复意识时,奇经八脉疼痛依旧,气脉中的灵力少得可怜,堪堪够他稳住人身。

禁锢的手法如出一辙,周身的疼痛满是警告的意味。

遥望前路,山水重重,润玉未及睁开眼,便不自知地叹了口气。

元贞惊喜道:“你醒了!可觉得哪里不适?”

润玉缓缓睁眼,冲元贞清苦一笑,忍着疼痛挣扎起身,有心安慰,却只能干巴巴地张张嘴,说不出话。

姜还是老的辣。

润玉回想起落星潭下那个对他微笑得咬牙切齿的神女元贞,忽觉当时确实是自己多疑了。

“你说什么?”元贞一愣,继而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师父说你这会儿还不能说话,不管怎么样,醒了就好。”

元贞心里有一大堆问题,只得暂且作罢,先解答润玉疑惑的目光。她小声解释道:“你已经睡了两日了。那天你忽然就面露痛苦地晕过去了,后来才知道,蘑菇汤里不知何时混进去了一根毒蘑菇。总之,是我害了你,我会对你负责的。”

润玉坐了这半晌,身上已蒙上一层薄汗,不觉虚弱至此,再度以目光询问:毒蘑菇?

他还真不知道什么凡俗毒物能让天神无知无觉昏睡二日,剧痛不止。

元贞低着头搓袖口,不敢看润玉,无声地点了点头。

润玉思索片刻,轻轻地拍了拍床沿,示意元贞看他,然后指了指元贞和窗外。

元贞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问:那她和旋照道长为何无事?

“师父说,这是水土的缘故。”元贞对师父的话深信不疑,睁着如水般清澈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给润玉解释,“这种蘑菇的毒性虽然凶险,但我和师父生在此地,日常饮食,修行炼药,都来自蜀地的山水之中,生生相克,不觉就化解了毒性,而道友你自远道而来,所以不适应,这毒发作便格外凶险。”

连自己的徒弟都骗,上古之神还真是众生平等。

醒来见到的是元贞,润玉已得了几分底气,心下一松,觉得这篇鬼话配上元贞认真受骗的模样十分有趣,有心笑一笑,一经风却又咳个不停。

“怎么又咳起来了?”元贞急道,“你先把药喝了,有气有仇,等你好了,怎么都行。”说罢,连忙去端药。

她这一起身,带起了几张尚未裁好的彩纸,飘飘悠悠地落到了润玉的面前。

润玉虚弱地靠在床头,看得目瞪口呆,忽觉身上的禁制实在不算什么:元贞刚坐着的地方,放着好几摞纸钱和叠好的黄纸,角落里堆着彩纸扎的宅邸车马栩栩如生,甚至还有一个老婆。

醒得过来就吃药,醒不过来就超度,超度不遂,就许他做个阴间富贵无极的大财主。这准备可谓十分周全。

元贞端药回来时,润玉正捏着一个穿长裙、梳环髻、一身花花绿绿的小纸人儿,若有所思。

元贞尴尬地呵呵一笑,招呼润玉吃药,顺势抽走润玉手中的纸人,企图蛊惑这个无辜的长安道友:“润玉道友,这都是幻觉。你吃了药,睡一觉,再睁开眼,世间就还是从前的模样。”

药汤浓如墨汁,奇苦无比。

元贞见润玉迟迟未动,心急催促道:“这回真没有毒。”

元贞以为润玉是有了前车之鉴,不敢信她,拿起碗来不管不顾地喝了一大口。

药汤是从炉火上刚取来的,又烫又苦,元贞被激得周身一抖,眉毛鼻子痛苦地纠结在一起,捏着药碗的手指用力到毫无血色,还舍不得放手。

真苦啊。

短短一瞬,元贞脑海中闪过听闻过的此生最悲惨的故事,痛苦地流出了几滴心酸的泪水。

元贞眼泪汪汪地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没有毒,真的。药材都是在镇上最好的药铺买来的,你放心。”

润玉哭笑不得,安置好药碗,顺手拿起案上的枇杷给她甜口。

元贞连连摆手,大着舌头还要抽空哄他:“不用了,那是特意给你留的。好好吃药,明日还有。”

穿过云气缝隙的阳光不算明媚,越过窗棂照在小道士的身上,倒显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剔透,圆润的侧脸好像一颗剥了壳儿的荔枝,晶莹的泪珠更是神来之笔。

润玉看着元贞可怜巴巴地给自己擦眼泪,无声地笑了,端过汤药一饮而尽。

汤药苦得作呕,但药到病除,奇妙地平息了经脉中躁动的痛楚,元气似乎也恢复不少,只是依然不能运转灵力。

见润玉道友吃了药,元贞胸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满意地接过药碗,正想再念叨两句,却见润玉道友刚喝完苦药,不仅面色坦然,甚至还对她笑得春风拂面,仿佛刚喝了一碗蜜糖,心情大好。

元贞摸着自己硕大的良心,顿觉自己罪孽深重。

听闻曾有乡民误食毒菇,把自己当成了皇帝老子,张嘴闭嘴要东西南北宫的娘娘们起床给他烙大饼,他吃了好有力气去犁县太爷祖坟占的那块好地。

后来,多亏他丈人手劲儿大,两巴掌给他扇晕过去了,这才免了一场祸事。

由此看来,润玉道友这毒发得还算矜持。

然而,她还是不放心,已经出门又转回来叮嘱一句:“你就在这里休息,哪儿都不许去哦,我一会儿就回来。”

原来生病有人照顾是这么幸福的事,润玉心一动,忽觉这间简陋的寮房比华丽的天宫更像他的家,他迎着元贞关切的目光,笑意更深,无声道:好。

这人还是不大正常,元贞摇摇头,眼中的担忧之色不减反增。

润玉哑然失笑,招手让元贞过来,挨床沿坐好,然后在自己手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润玉写完一字,便眉眼殷殷看着元贞,等她说话。

“你?”

润玉点头,眼含赞许,仿佛元贞刚破译了一片新出土的甲骨文。

润玉的眸子生得真是好看,黑白分明,笑起来亮晶晶的,好像天上的星星。元贞赧然一笑,又暗自雀跃地等润玉写下一个字。

“你、在、这、儿、我。”

元贞全神贯注地等下一个字,润玉却忽然没了动作,抬眼循着润玉的目光看去,烛龙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看着润玉与元贞中间隔的那条窄缝,似笑非笑。

“师父!你醒了!”

真是双喜临门,元贞小道士大喜过望。

自润玉昏迷,师父留下一副药方,交代几句,便推说头晕,就此大睡不起。元贞一向知道师父嗜睡,但这个节骨眼上大意不得。她一边照顾润玉和猫,打理庙中事务,还要见缝插针,一日五次地探师父的鼻息,这会儿见烛龙好好地站在那儿,恨不能把天上地下的神佛都拜一遍。

她瞬间忘了猜字游戏,一跃而起,叽叽喳喳地拉着师父的袖子讲个不停,“师父,你罚的四个时辰我已经跪满了,经也抄好了,润玉道友果然就醒了,我刚给他喝了药,师父你再帮我看看他吧,方子可要减些药量……”

“好,”烛龙收回审视的视线,慈爱地摸摸自家傻徒弟的脑袋瓜,似有所指说道,“那师父就看看他。”

润玉自觉眼皮跳得欢快,许是被硝烟味儿熏到了眼睛。

元贞沉浸在欢喜中无知无觉,把自己刚坐过的木凳擦了又擦,请师父坐下给润玉把脉。

烛龙拧眉看看了地上元贞的大作,十分随和地接受自家徒弟的脑洞,甚至还拾起一沓纸钱给润玉垫在了腕下,充当手枕。

那一刻,润玉的眼皮忽然就不跳了。

没用的,就算他的眼皮紧张到能跳出一场《入阵曲》来,这个坑,也得咬紧牙关往下跳。

“旋照道长,”润玉的喉间一松,沙哑出声,欲起身,元贞就要上前去扶。

烛龙上神一把拉住元贞,对润玉随意一挥手,让他安分躺好。

“你能出声了?”元贞惊喜不已,忍不住带上几分得意,夸耀道,“我师父很厉害的,他从不轻易给人治病,但是只要出手,无论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攻无不克。”

烛龙自搭上润玉脉息,闭着眼睛沉吟不语,蹙起的眉头似乎并不是一个好信号。

元贞心里愧疚得很,忍不住问道:“师父,他现在如何了?”

“虚,”烛龙闭着瞌睡眼也能一鸣惊人,“虚得很。”

“啊?哪儿虚啊?”元贞恨不能天黑前再冲进药铺,买几剂补药立时给润玉添上,润玉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声音沙哑,轻笑道:“确实如此,昏睡了这两日,身上酸胀无力得很。”

哦,是了,两日水米未进,昏昏沉睡,任谁也受不了。元贞欣然道:“那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来。”

“站住。”叫住元贞,烛龙诊着脉息,轻描淡写地瞟了润玉一眼,润玉觉得那目光轻易看到了他的心底,让他阴晦的心思曝露在阳光下,坐立难安。

元贞尴尬地笑了笑,继续往下听。

烛龙道:“外在华丽,内里空虚,大病不愈,损耗倍常,日积月累,才能五劳七伤到这步田地,小道长用的极寒药物虽能填补一时,却伤根本,终究不是长久之道。一朝病发,小道长当知凶险。”

“这么严重,”听着好像要不行了,润玉道友是白天修道晚上挖水沟一路挖到四川的吗?元贞越想越惊人,她那根蘑菇跟润玉的沉疴一比简直九牛一毛。

润玉神色一凛,元贞此刻的同情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他修习的是水系术法,水性本寒,起初的几次尝试时有见效,欣喜之余并未觉得如何。踏雪历劫失踪,禁术的反噬频频,不仅愈演愈烈,更添了寒症。润玉渐渐觉出了不对,只是他没有退路,而今似乎就要峰回路转,只怕没那么容易。

“旋照道长所言对症,不知可有解法?”

烛龙上神捻一捻自己的山羊胡子,从容道:“非常之疾需行非常之法。”

师父不愧是师父,元贞全然放心,把前来催饭的踏雪一把搂进怀里,替润玉问道:“是什么非常之法?”

烛龙上神不语,掏出一颗檀色的珠子。

无色无味,似木非木。

元贞瞧着新奇,润玉却再熟悉不过,手中棉被攥成一团,原来这就是烛龙上神的态度。

“小道长的病症自情志而来,此物正可克制。绝了心病,就止了源头,身上的伤病贫道可以尽力一试。”

檀木珠子的另一边,元贞忙里偷闲,正在全力阻止怀中的小白猫向珍贵丹药伸出黑手。

他的解语花忘却前尘,投生乐土,再见无心,对他的困苦毫无察觉。

收回视线,润玉的声音虚弱而坚定,泛红的眼尾却泄露了他的怯懦:“多谢道长好意。只是润玉一生清寒,上下搜索,无甚可以留恋,唯有此心,实在割舍。陨丹珍贵,还请道长收回。”

“命都可以不要?”烛龙上神问。

怎么忽然这么严重了,元贞和踏雪停下打闹,齐刷刷地看向旋照师父。

“是。”润玉毫不犹豫,看着元贞的衣摆道,“没了心,千年万年有何意义。有她在,人间须臾数十载也值得一过。”

“嗯,”烛龙上神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吩咐元贞去准备晚饭,自己也起身欲走。

润玉顾不得尚未复原的气力,对烛龙上神的背影慨然承诺:“多谢烛龙上神成全,润玉必定守护贞儿周全。”

快要走出门的红衣老道大惑不解,看着润玉好笑道:“成全?你这个小天帝还真是聪明过了头。鸿蒙远去何止亿年,小道此生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弟,陛下凭什么觉得小道会把她许给一个天命不永的病夫?”

润玉跪在地上,笔挺如竹,苍白的面色却愈发难看。

烛龙一插袖口,宁可看着墙上积灰的蜘蛛网,也不想看跪着的润玉一眼。

“如今这天地变了模样,人间是你的,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小道管不着。只这个小丫头,小道说几句,她还是听的。”

“天理循环,分毫不错,陛下的债不要越欠越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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