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破暗为明

“你道号叫旋照?”彦佑一时没转过来弯。

润玉敢是怕她琵琶别抱,打算暗中观察,然后伺机而动,以下犯上?不愧是老狐狸的亲侄子,一个比一个玩得花。彦佑被自己龌龊的想法吓了个激灵。

这货真的是神仙吗?

不打开彦佑的脑袋瓜,里面的浑浊也清晰可见。

元贞只觉大开眼界,匆匆解释一句,便去门外看润玉。

“哎,等等我,”彦佑撇撇嘴,连忙跟了上去。

门外的年轻道人长身玉立,一身素色道袍济楚,手中捧着一个垫着红布的盒子,跪在冷硬的石板上,神情肃穆。

“道友这是……”

见元贞出来,润玉抬眸,抿唇浅笑,神色疲惫而坚定,瞥见那一抹翠绿,不免又轻蹙了蹙眉。

看这架势,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润玉道友这些日子不见,想是去准备拜师礼,择吉日郑重拜师。

元贞眼前一亮,继而又收敛笑意,微微扬颈,半睨着润玉,清了清嗓子,肃声问道:“润玉,你这次可真的决定了?我娲皇庙虽小,可也不是任人来去的随意之地。”

“千真万确。”润玉注视着元贞故作严肃的眼睛郑重道。

“嗯,你务必记住今日的决心。”

元贞道长短暂地体验了一回做人师兄的快乐,转过身就开心成一朵花,飞奔着去喊午睡的师父起身。

剩下润玉和彦佑两人一站一跪。

“你这又是唱得哪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彦佑倚着门,对润玉皮笑肉不笑地调侃一回,一双桃花眼里却满是审视探究的意味。

“与你无关。”润玉看着院中青翠的梅树,目不斜视,冷冷回应。

彦佑折了一枝梅,摘掉多余叶片,簪在了自己的脑袋上,惹得润玉面上见得几分薄怒,心上不觉快意。

又绕着润玉来回打量,状似无意地到润玉眼前晃了晃腰间的香袋,挑衅道:“怎么会与我无关。若非泡过天河水,我也消受不起这荷包了,还要多谢你引路。”

润玉嘲讽地弯了弯唇角,坦然接受了彦佑回敬的陈酿:“不谢。”

“你还真不客气!”彦佑心气愈发浮躁,怔然站住了脚,“一纸骗来的婚约有什么了不起?等她明白过来,就会明白她信以为真的缘分从头到尾不过是场冤孽罢了。”

润玉终于肯正眼看彦佑一回。

明明润玉还在跪着,彦佑却莫名有些心虚,仿佛自己被他看穿了什么,浑身不自在。

润玉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前方,语气还是淡淡的:“我们之间的事不必你来费心。”

彦佑心下一松,以为润玉忍不住了,便又恢复了几分不着调的样子:“你还真是打算一招鲜吃遍天,就会骗无知少女签婚书?呐,我也是好心提醒你,**药过了时限是会醒的。”

说到这会儿,元贞还没回来,润玉暗暗叹了口气,无心再与彦佑纠缠,便如他所愿,道:“你这荷包哪儿来的?”

“自然是她送给我的,她知道我喜欢绿色,亲手绣的。”彦佑尚未来得及恢复神气,只听润玉状似认真地看了两眼他的荷包,如实择要评价道:“荷包不错,我前日见二郎真君府上的哮天犬腰间也有一只一样的。”

连狗都有的东西,我又有什么可在意的,恐怕是你心慌意乱,所以瞧不真切吧!

润玉的话点到为止,彦佑却从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读出了莫大的嘲讽,正要发作,元贞却回来了。

真是夫妻同心,天上地下联手欺负他一个。

彦佑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下不能,干脆扭头谁都不看,抱着怀生闷气去了。

这又生的什么气,比踏雪的小脾气还多,元贞莫名其妙被白了一眼,只觉得好笑,见润玉还跪着,心情又低落不少。

师父说得没错,“法不轻传,医不叩门,”缘分福德未足,强求不来。

人之功德罪业,天地担一分,父母担一分,师长担一分。俗世刑律之中,大罪要连坐塾师,道门收徒犹甚。

曾有道长感叹玄门式微,红尘之中唯铜臭最香,皮囊最贵,说起道德品行信仰只肯付之一笑,以此话劝师父广纳门徒,弘扬道法。师父却说吕祖千年方渡一人,他收了元贞一个徒弟已是前世的缘分了。那个忧道忧民的老道长便苦着一张脸无法再说什么了。

润玉为他的觅儿雪儿再三推拒师父的好意,连个人生死都置之不理,如今又回来,说他是为学正道,实难信服。

元贞是欢喜润玉回来的,却也理解师父要考验他的意思,便对润玉道:“到正殿去等吧,师父说有卷经文要你抄写。”

正殿侧入座,润玉接过书简,并非上古藏易,却是老君的《清静经》,不禁疑惑。

老君的《清静经》是修行的入门功课,通篇不过千字,幼年他便已倒背如流。

烛龙上神为什么会让他抄这部经书,这其中定有深意,是暗指他心中杂念丛生,机关算尽,又或是元贞的身世与老君有关?那枚益灵丹来得太过巧合,遥知草亦如此。

元贞道长沉浸在做人师兄的快乐里,且忧且喜,见润玉蹙眉沉思,她慢条斯理地放好笔墨,抻着颈子,故作端庄深沉道:“你务必要仔细写,不仅要字迹工整,经书的意思也是要考的。平常处才见真功夫,记好,要记在心里。”

润玉忍住笑意低头参禅,彦佑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得响亮,边笑边道:“你小小年纪学什么老头子说话,一点儿都不像哈哈哈哈哈。”

元贞道长五岁入道,按说做得此地许多道长的师兄,可是每每集会,师父只许她称小,礼敬其他道友为师兄,听人教诲。是以,这还是她第一回给人当师兄,本来就紧张得很,被彦佑道破,脸上涨得通红,见润玉一脸受教,低头蘸笔,火气又降下来几分,严肃道:“大殿之中,不得喧哗。”

彦佑不以为然,女娲娘娘早就不在了,况且他也不过是根泥巴条变的,有与没有都不想承这份恩,虽然闭了嘴,但浑不在意地冲元贞做了个鬼脸,问道:“有斋饭吗?我饿了。”

元贞默念清心咒,大踏步出了殿门,咬牙笑道:“有!”

天下竟有这样落魄讨饭的神仙。

给彦佑盛了些剩饭,他也不嫌弃,吃得一脸畅快。

看着也不像装的,元贞的火气来去匆匆,不禁奇道:“你没有供奉香火的庙宇道观吗,为什么四处打秋风啊?若说吃食,酒肆茶寮不是更好?”

“那些烟熏火燎的有什么好,就这种家常饭菜才香呢,”彦佑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笑嘻嘻地问元贞,眼中却带了几分认真,元贞只当他终于有句正经话要讲,洗耳恭听,却听彦佑问她,“你相信情爱之说吗?”

是她多虑了,元贞平静从容地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彦佑却还不肯放过她:“我是说认真的。”

“你是认真的,”元贞连连点头,绕开彦佑忙自己的,“别挡着我做事。”

彦佑眼神一转,元贞手中的碗筷干干净净地自己回了厨房,庭院整洁清净,似乎连风声都与尘土一瞬消失。

是结界。

“现在你能听我说话了吗?”眼底的破碎一闪而过,彦佑敛了嬉笑模样,定定地看着元贞,“你就这么讨厌我,连说句话都不肯?”

这真是猪八戒爬墙头——倒打一耙,元贞不禁气笑了。

“我一个清清静静的出家人,在这山里待得好好的。您老人家千里迢迢来做月老的活计,这算什么,来考验我的道心吗?大可不必。我自有我的道,不敢高攀你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我们凡人一辈子多说也就百八十年,过一天就少一天,你也别来消遣,耽误我活。”

挨了两辈子独一份儿的骂,彦佑莫名品出一丝别样的亲昵来。

“不敢,我哪敢耽误你的大事。”彦佑认命长叹一声,推测自己一定是被雷劈坏了脑袋,“是我有事要请教你,就跟那些拜神求签的凡人一样,要你为我解惑。你就当是听我讲个故事,可否?”

就不能耍无赖到底吗?!暴力破结界的战术被迫中止,元贞痛苦地把雷符又塞回了袖子里,挫败地坐回桌边,双手拄着头,两只水汪汪的眼睛被挤成细长的水沟,无望地盯着眼前放空:“行吧,你说,我听着。”

娲皇庙是座两进的小院落,如果不养踏雪这朵霸王花,也是可以鸡犬相闻的。

“……家常……你相信情爱之说吗……我是说认真的……”

“你是认真的……别挡着我做事。”

后院断断续续的对话声蓦然消失不见,想是彦佑设下结界,二人还在院中,并未出去,润玉眸色渐深,手中的笔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污作一团,这份经文已不可用了。

二人还在院中,有烛龙上神在,彦佑不能对元贞怎样,便是他说了什么,她不是会随声是非的人。

没事的。润玉团了团字纸,投入火盆,注视着纸团无声燃尽,心中平静些许,按下心绪继续抄经。

神龛前的长明灯火焰摇曳,映亮女娲娘娘圣洁的神像,她温柔的眼睛悲悯地俯视着她的孩子。

殿中来来往往的信徒无论男女老幼,仰望无所不能的神明时,面上总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愁容。

在抬头仰望的那一瞬,他们此生的苦难与不如意自肩膀滑落心头,浮起那里承载的所有的悲伤、委屈和无助。

但是当他们跪下来向神明祈祷,痛苦便会自动化成一个个具体的愿望,仿佛只要神明实现他们的愿望,便能拯救他们痛苦的过去,成就他们美好的前程,如话本一般,自此迎来幸福快乐的一生。

所幸神明总是沉默的,因此不必为信徒的愿望裹挟,信徒也因此不必跪着走完自己的一生。

夕阳灿烂,把院中梅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润玉落下第四十九份的最后一笔,一只瘦长有力的手拿起了他的功课,午睡的烛龙上神终于肯起床了。

红衣老道睡眼惺忪,略略翻过一遍,往案上一扔,整齐的字纸落成一朵自由开放的花,他打了个哈欠,淡然道:“重抄。”

说罢,抬脚就走,自始至终没看过润玉一眼。

润玉待要说些什么,听元贞和彦佑过来,便又住了口。

“师父,”元贞和师父正打个照面,心知师父刚考过润玉,正待问几句,却也无心搭理,捂着哈欠直摆手,似乎准备接着再睡一觉,元贞习以为常,只想着是大抵润玉的拜师不大顺利,便三步并作两步来找润玉。彦佑神色复杂地紧跟其后。

元贞进来的时候,润玉正在一张一张地拾起、整理字纸。

“润玉道友,怎么说?是到哪一关被考住的?”

润玉不觉蹙眉:“旋照道长说重抄。”

“只说重抄?”元贞喃喃道。

润玉手中那一沓经文有几十份,这会儿天色已经擦黑,再抄到师父起身,怕是明天日上三竿的事了。

元贞拿过润玉手里的经文,一张张查看,看上去并无异样。

彦佑抱胸站在元贞身边凑着一起看,状似漫不经心道:“这种经文有什么可抄的,多半是那老道耍你玩的。”

元贞回头蹬了彦佑一眼,反驳道:“我师父才没那么无聊呢。”

润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彦佑和元贞的态度。

彦佑似乎又恢复了厚脸皮,浑不在意道:“这经文抄得没什么问题,干嘛重抄?”

元贞一张张看下来,心中已有了答案,笃定道:“确实要重抄。”经文递给润玉,又问,“道友可看过自己抄写的《清静经》吗?”

“清静”二字着重读出,润玉恍然大悟,学着元贞的样子重看了一边自己的抄写,单份尚可,对比着看,每份经文都略有不同,彦佑设下结界后抄写的那几份字迹最为浮躁。

四十九份《清静经》里看不到抄经人一颗清静心。润玉惭愧不已:“确实如此,多谢提点。”

“我没有提点你,”元贞连忙纠正,调皮地眨眼示意,“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是。”润玉会意,再看向元贞,乌黑的眸中映着明亮的灯火,融融暖意里是开悟后清明的坚定。

陨丹是假,清静是真。

一死生为虚妄,齐彭殇为妄作。

医命的药方一直都在那里,上苍从没有放弃他,只是自己执着旧梦,一叶障目,看不到罢了。

彦佑在一边围观两人四目相对的傻样别扭得直撇嘴,遂扯了扯元贞衣袖,催促道:“走了走了,喂猫去了。”

元贞还要说些什么,又被彦佑抢白:“一顿不吃饿不死,你再打扰他,他再抄一万年都进不了门。猫饿得要拆庙了,你先管那边。”

元贞回头望见的最后一眼里,金龙盘旋的朱漆红柱掩映着青年清瘦挺拔的侧影,他忘却执着,专注于蘸墨落笔,一横一竖。

拂去尘埃的清凉,润玉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欢喜,心无所限,与道合一。

夕阳的绚丽与长明灯的沉默在润玉身上交错,这一刻,世俗以光影描摹心中理想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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