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尼尔森第一次亲眼看见塔的首席弥斯.柯林斯。
他眼前是一个银发的,威严的女性。她不算高大,但年龄和皱纹并不让她看起来比青年人羸弱,反而叫她的金瞳深不可测。
即使站在远离人群的向导之家最高点,塔的首席依然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面前的玻璃窗外,那只冥河水母正静默地漂浮在寒冷如深海的冬夜,暗红的伞盖拖拽着长达十五米的灰色口腕,像是一颗不详的,寂灭的流星。
要‘见到’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她营造的错误认知中,她并不‘存在’于此。但她的近卫必须要知道她在现实中正确的位置和处境才能保护她,因此尼尔森判断,大白鲨哨兵的感官没有被首席的认知误导影响。
他假装自己陷入劣势,引诱那哨兵对自己出手,在对方放松警惕的瞬间攻破他的屏障,夺取了他的五感。
过度使用精神力让尼尔森有点体力不支,他背靠在一墙之隔的门外,操控哨兵举起机械臂对准首席,换来了渡鸦的回首。
留在首席身边的都是毫无疑问的精英,渡鸦只是投来注意,迸发而出的共感力就像狂风呼啸而来,近卫哨兵也早已察觉异常,反抗起被操纵的感官,大白鲨在无光的深海里冲撞,寻找正确的方向。
尼尔森抢占到的,只有一瞬的先机。
机械臂的红光亮起,等待神经电信号再将一个哨兵脑中错误的念头传递,向首席发动攻击——
但是……不。
去他妈的,这老太婆真是演都懒得演……年轻的尼尔森.莱顿冷笑起来,他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首席向导‘隐藏自身’的认知误导像一张蛛网覆盖在整个向导之家,尼尔森迄今为止突破的,无非是她针对所有人布置下的简单陷阱。可即使他已经控制住她的近卫站在她面前,这个老太婆依然没有正面回应过他一句挑衅,甚至没有为他制造的危机分出一个眼神。
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没那么简单。她用行动明明白白告诉尼尔森,她的近卫与肩头的渡鸦都足够强大,以至于事到如今,尼尔森也没有对她造成足以让她出手的威胁。
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别的什么上面……有什么别的让她带着一群哨兵进入向导之家,又让她误导众人的认知隐藏在此。
她究竟在这瞭望室里眺望着什么?
尼尔森.莱顿不知道,但他也不在乎。首席以傲慢的态度无视了他,可他恰好也是恶劣的傲慢之徒。自他犯下第一起罪孽开始,从没有人敢对他如此不以为意,更别提这个只会电视演讲和舞文弄法的垃圾首席。
他早就想明白了,如何让这个老太婆真正领教他的厉害——如何对她真正造成伤害。
“……唔?!”
于是在下一刻,首席的近卫哨兵突然发现,自己五感的范围突然被尼尔森强行扩展到了最大。哨兵训练有素,并不因为信息流的痛苦而退缩,他不解对方的意图,但门外,面带笑容的青年向导虹膜上已然弥散开光芒。
一只离翼水母盘旋在云的影子里,光辉如利剑破开黑夜:
尼尔森.莱顿以近卫哨兵‘正确‘的认知为基础,再度扭曲世人的五感,用‘真实’的世界覆盖了首席在此地引发的误导。
向导之家的人们眼中全都无差别地燃烧起和他瞳色如出一辙的晦暗火焰,就像古井被月光照亮,如梦初醒——平生第一次,尼尔森用扭曲的认知的能力,为人们涂改出了正确的世界。
“哈哈……”
被破门而出的近卫用机械臂重重摔进房间,按倒在地上时,尼尔森发出了游刃有余的轻笑。
这哨兵察觉到了他的所作所为,如他所料地将五感降至最低水平,甚至无法驱动机械臂,只能以肉搏的方式发起袭击。而那只渡鸦猛地在停滞在空中,用那传说中看遍世间万物的奥丁之眼看向负手而立的首席:
“遭了,这小子居然把认知误导打破了……喂,柯林斯,大事不妙啊,他们发现了——!”
“是啊,大事不妙呀。”尼尔森笑道。他看见首席的眉间紧皱,金瞳中的光芒也骤然爆发。作为一个以不苟言笑闻名于世的人,这几乎是她最失去冷静的模样。与此同时,渡鸦和近卫身上的焦虑冲破情感隔断,像一场胜利的暴雨淋在尼尔森身上。
哈,他就知道。
首席用着认知误导躲在这里,还带着两个实力超群的近卫,总有什么原因。尼尔森暂且推断不出个中缘由,但既然首席如此谨慎,那么一旦她的认知误导被打破,就必然会招致她不想要的危险。
对他来说,这就是可乘之机。
这个猜想在事后被证明是正确的。只是尼尔森为非作歹太多,也早已习惯享受自己行为引起的惊慌,这让他忽略了一个问题:
让塔的首席和陪伴她的两个哨兵如此动摇的,真的是他吗?
肆意妄为的傲慢牢牢蒙蔽着他的双眼,尼尔森只觉得一切都如他计划的进行。那渡鸦对他进行的精神攻击似乎转移去了别处,首席的冥河水母也展开了口腕指向舞会的地点。白鲨近卫试图让他陷入昏迷,而尼尔森.莱顿在兴奋中顶住了攻击,笑着挑衅道:
“已经晚了吧?首席啊,你不是不想人发现你在这里吗?现在,所有人都发现了。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在怕什么,但你要小心,无论那是什么,它都要冲你来——”
“……来不及了,快撤!!”
然而,他预料之中的战斗并没有到来。在所有的声音和流逝的时间都戛然而止之前,尼尔森只听见渡鸦在精神层面传递出嘶鸣般的信号。
动摇首席的究竟是什么?命运如他所愿,在那无限被拉长的一秒内,给了他的答案——
答案是他视野中那道直入云霄的金红。
就在那举行舞会的建筑上,有一道庞大的,肿瘤般的火焰忽然炸开,熯天炽地,遮云蔽月。
世界突然像死了一样安静,震颤的空气带来坠楼般的眩晕。那翻涌的庞然大物瞬间吞噬了向导之家的夜晚,热烈的色彩里增生出漆黑的斑块和浓烟,在一瞬间生长,又在一瞬间崩裂,抛射出消抹万物的火光。
“——————”
渡鸦和近卫闭上了眼睛,首席睫毛微垂,仍然以直面的姿态眺望。
光与火迎面袭来的那刻,尼尔森的大脑陷入了彻底的空白。
“轰隆——————!!!”
冲击波紧随其后震碎玻璃,将人类脆弱的肉身从建筑的保护里挖出。尼尔森感觉全身像被液压机碾过一样疼痛,可当震耳欲聋的爆裂和火焰的咆哮滚滚而来时,他发现自己耳边只有嗡鸣,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
……什么?
向导精明的眼中只剩下震惊。
渡鸦将首席护下,保护她免受冲击波的伤害,忠诚的近卫依然死死控制着他,不给他逃跑的机会,而尼尔森睁大眼睛,看着烈焰之上升起数道黑烟,黑与红相互交替着攀附,越来越高。
它波及了整个向导之家,它吞噬了那些自以为是的蠢货‘正统’向导,也吞噬了尼尔森分散的伙伴。在这个愚蠢又封建的,或许又是热闹而快乐的,属于向导们的学院里,它逆着引力和神的教诲,在瞬息之间就从火红的地狱建起了通天之高塔——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当尼尔森回过神来时,呈现在眼前的只剩下结局:
这数十年来发生在奥西恩王国政府机构的,最大的一场爆炸。
首席弥斯.柯林斯出现的地方所上演的,从来不是一场一时兴起的刺杀,也不是青年向导们对既定规则的反抗。
与她同行的,唯有真正的阴谋。
“该死的,还是引爆了!!就他妈那么几秒?!”破碎的玻璃前,渡鸦煽动着翅膀,声音焦急,“可恶……火太大,连我都看不清情况了,柯林斯,我们——”
“科玟,”首席的声音听不出感情,她只是问:“……那个圣所里的叛徒,抓到他和瑟玛公国的极端分子接头了吗?”
“这个倒是抓住了……纯现行,执法记录仪都开得明明白白的,他和他那混蛋家族都铁定完蛋了。只是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快啊这该死的电鳗估计是因为知道死到临头所以爆发了,认知误导被破解也就几秒的时间这小子居然扛住了我的精神攻击还突破哨兵的守卫启动了高压电起爆装置……”
渡鸦话痨,语速极快,声音却逐渐变得艰涩:“你之前明明已经误导他认知,让他暴露了自己的计划和藏匿炸弹的位置,还让他以为自己成功引爆,跑去和埋伏的极端分子碰面了……噢该死的……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场噩梦……混账小子,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我干了什么……?
倒在地上,双耳流血的尼尔森艰难地思考着。他正在拼尽全力用精神触须去寻找队友们的踪迹,那些话语像是经过碎纸机的纸片一样零落地掉进他的思维里,但他敏锐的大脑还是下意识整合出了信息。
首席他们知道圣所里有内鬼。内鬼要和极端分子里应外合,在联谊的夜晚袭击向导之家。
首席秘密访问向导之家并使用认知误导,不只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存在。她是在误导内鬼和极端分子的认知,骗出内鬼的计划——引爆先前的联谊里藏下的炸弹,制造混乱和伤亡,趁机放极端分子进向导之家。
她甚至进一步让内鬼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进而真的去和极端分子接触,然后被‘塔’提前埋伏在向导之家里的哨兵们抓了个正着……
但尼尔森反转了她的认知误导,将‘事实’无差别的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内鬼发现自己中计,即使回天乏术,也还是在疯狂的驱使下,真正引爆了炸弹。
浓重的硝烟味让尼尔森几乎喘不过气来,火光映在渡鸦漆黑的羽翼和首席冷峻的面容上,他呢喃道:“你疯了么……”
“你疯了么老太婆!!”
朋友们的生死不明让尼尔森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这场任性的挑战已经滑向谁也无法控制的深渊,他知道这下全完了,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可即使感觉自己快疯了,尼尔森也一眼看穿了真正的问题所在:
“你们知道圣所有内鬼,你们知道他和危险的极端分子有联系,居然不直接把他抓去审问?居然不在发现炸弹的时候就立刻控制住他……?你们放任他在联谊的晚上行动,就是为了抓他和极端分子接头的证据——?!”
“你们他妈的疯了吗!!这是你们本该庇护的地方啊,你们成立这个鬼向导之家,冠冕堂皇说要保护向导,最后就拿它来配合‘塔’钓鱼,去找一个哨兵的家族罪证吗——呃啊!”
眼眶发红的青年后脑挨了机械臂的重击,整个人瘫倒了下去。渡鸦似乎又在些说什么,他听不太清,但首席声音太冷,得以像一根针一样穿过朦胧的意识,刺入他脑海:
“……闭嘴,科玟,去爆炸点救人。”
“……唉,行。”
随后,在地面摇动的火的光影里,尼尔森看见被拉长的渡鸦的影子高高飞起,向远方俯冲而去。世界在眩晕中褪成红与黑的色块,如同一潭肮脏的污水将他淹没,就像他拉着他的朋友们,卷入了一场比他们想象中复杂太多,浑浊太多的阴谋之中。
没人能说清到底谁才是谁的牺牲品。事到如今,再去追究是利用向导之家做饵的首席还是扰乱计划的尼尔森造成了这一切,也已经毫无意义。
尼尔森只想知道他的朋友们究竟怎么样了?他们还活着吗?他们不怕死,只不过尼尔森觉得他们不应该这么死……但无论如何,夏令营都结束了。
为了一场演唱会的自由,也为了他们自己被’规则‘压抑的一生,他们和尼尔森一路同行。但尼尔森太过高傲,又太过自我,完全无视了首席此次行动的异常,也错估了他们行为的性质。
他们……不,是他。
他帮助一个极端分子引爆了向导之家。
在漫天的火光下,无常的命运被尼尔森亲手凿刻出形态——
那只天鹅和她的薮猫即使存活,也永远失去了那个一起站在聚光灯下的未来。
昏迷之前,尼尔森头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无力’,他既没能控制自己计划的走向,也不知如何面对失控的将来。那长久的傲慢搭起的巴别塔终于崩塌,他开始向深渊无止境地坠落,唯有那渡鸦对着夜空发出的啼鸣还在他耳边回荡,既似人言,又似嘶鸣,正如爱伦坡的诗歌,一遍一遍吟唱着:
“Nevermore…”
永不复还……
“Nevermore.”
永不复还。
这场爆炸案最后被定性为一场极端袭击,它导致半个向导之家陷入火海,数座建筑被彻底烧毁,那爆炸的声响惊醒了半个圣卢赛特的人,直到天亮,大火在晨曦中被扑灭。
舆论甚嚣尘上。三天后,官方公布,袭击者是来自瑟玛公国的某极端组织,除此之外,再无更多细节。而机密情报中则记载,与该组织合作的是一个曾经颇有声望,如今开始衰败的哨兵家族。
圣所的内鬼是该家族的继承人,本是位天赋异禀,被寄予厚望的年轻哨兵,精神动物是电鳗。塔暂未查明他为何叛国,他和接头的同伙当场自杀,精神图景在死前坍缩成了‘井’。如果没有弥斯.柯林斯的加护,在场的共感者都会被卷入其中。
同样的,他的家族在当晚也全都死在了家中,一家之主对着自己开了枪,其他人则死于他的‘井’。
塔和向导之家均被问责,内部权力结构短时间内多次洗牌,与内鬼来往密切的家族被移出权力中心,但同时,也有人提出弹劾首席。
没人知道那晚她也在现场,但他们认为,她推行向导之家,将向导们这种珍贵‘资源’聚集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如果向导之家连向导们都无法保护,那不如回归传统中由哨兵家族圈养向导的模式。
幸运的是,本次袭击的人员伤亡并不严重。在无人知晓的爆炸前夕,首席弥斯.柯林斯在发现炸弹的存在后,利用认知误导控制所有人转移去了实战训练楼的地下训练室。
她对错觉的捏造炉火纯青,甚至维持到了逃生之后,因此向导之家的人们都认为,他们是在一次小范围爆炸后被迅速响应的‘塔’救去地下训练室的。真正造成破坏的是所谓的二次爆炸,他们那时已经安全了。
这样的证言有力地反击了取消向导之家的呼声,议会和塔开了一轮又一轮的会,最终否决掉了这两个针对首席的议题。
提前进入向导之家的哨兵有一批被分配保护学生,另一批则阻击极端分子,都不在爆炸范围内。
最后牺牲的,是两个留在建筑内拆弹的年轻哨兵。
此事没有公开,也没有任何资料记载有他们的名字。渡鸦在冒着火光向这里飞来时就知道结局,他希望自己真的能像首席命令的那样把他们救出来。
圣卢赛特的向导之家迁移到了另一区域,并加强了安保和门禁。归化戴罪向导的计划悄无声息地停止实施,再也没有戴项圈的向导出现在向导之家里。至于曾经出现在其中的那几个年轻人,他们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尼尔森后来才知道,他的朋友们都活了下来。瞭望室这一侧的向导们因距离较远没受到爆炸的伤害,而负责拖住哨兵们的几人,均已提前被捕。彼时正值误导极端分子和转移人群的关键时刻,首席和渡鸦分出了精力来对付他们,因此才将尼尔森的事情交给近卫来解决。
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因为监狱岛的犯人都是单独囚禁的。
那座岛离奥西恩王国很远,位于高纬度地区,与世隔绝,气候恶劣,严寒与风雪经年诅咒此地,漫长的极夜就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自从死刑在奥西恩王国废除后,罪行过重的囚犯就会被移送此地监管。
名义上,监狱岛严格根据法律规定,尊重所有囚犯为人的基本权利,但苦役、刑讯逼供和非法人体研究在岛上早已进行多年,奥西恩只是需要一个消息不会泄露出去的地方来进行这一切而已。
至于那些被秘密定罪,不能在官方监狱留下记录的囚徒,这里更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尼尔森和队友们就是这样的囚徒,连他们本人都不知道塔给他们的罪名。尼尔森很清楚,他们真正的罪过是将一场原本悄无声息的阴谋变成了无法掩盖的公共危机,更何况,他还知道这一切本可以被阻止。
这是绝对的禁区,即使有着及其珍贵的能力,塔也不会冒着风险再对他们宽容。尼尔森在被关押期间垂死挣扎地坦白,所有损失都是自己一人造成,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也根本没有那个本事破坏首席的计划,不应该和自己一样受罚。他不傻,他知道‘塔’听不进去,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上帝啊,他一生为所欲为,这居然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伪装成捕鱼船的船只像钢铁打造的棺椁那样将他们运送去了监狱岛,比起岛上白雪皑皑的山林,不断起伏的漆黑海面更像是某种嶙峋的山脊。在灯塔的光还无法照亮船只的时候,岛上‘绝望’的情绪就像一场不可名状的海雾一样将向导们捕获,他们感到指尖与神经都在结冰,分不清是身体还是精神在带来这彻骨的寒意。
漫长的折磨开始了。
尼尔森所经历过的,他的朋友们都经历过,尼尔森所承受过的,他的朋友们都承受着。虽然无法和他们见面,但尼尔森强大的共感力能够感应到他们的精神。这在起初是一个飘渺的安慰,就像一座远方的灯塔,但当他们的精神开始在苦役,实验与痛苦中侵染上‘绝望’的色彩时,它就变成了一个诅咒。
尼尔森.莱顿撑下来了,他没有像其他不够强的向导那样崩溃成废人——他不够强大的朋友们最终都在绝望中失去了为人的神智,通过实验浇铸进大脑的‘痛苦’摧毁了他们,他们的身体也许还一息尚存,但他们的人格已经死亡。
第一年,个子最小的那个青年失去了神经信号,第二年,会弹钢琴的男人和另两个向导没有了回音,第三年的年末,天鹅在纷纷大雪中迷失,薮猫随之离去。
星星就这样一颗一颗地熄灭在了漫长的极夜,岛上的第四年,尼尔森孤身一人。
夏令营的情谊就这样结束在无尽的寒冬,可尼尔森却被困在了那个夏日。他还没来得及挥别这段期间限定的友情,朋友就已经死去,彻底断绝了他抽身而去的可能。
不堪一击的蛛网成了锁链,活下来的尼尔森.莱顿将永远拖着它前行。
他永远失去了自由。即使离开了监狱岛,即使被放逐圣卢赛特,他也无法真正逃离灵魂中的枷锁。他靠着酒精和过劳麻痹自己,日夜在‘绝望’之中辗转,梦想自己总有一天能夺回自由的生活。
没关系,他想,我哪会这么轻易疯掉,却只是在麻木中催眠着自己度日。他靠惊险的肾上腺素使痛苦麻木,靠一次次惊醒挣脱如影随形的‘绝望’,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这么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总有一天,尼尔森.莱顿会真的死去。
但尼尔森.莱顿遇见了莱蒂斯.维克菲尔德。
她的世界里有漫天星辰,连极夜也为之璀璨。
现在,莱蒂斯.维克菲尔德在他的怀里,因他的陈述而短暂地沉默。这让尼尔森想起目睹向导之家爆炸的那一刻,时间无限延长,而他只能等待结局的到来。
该死的,这不是一个好的睡前故事。他不该说的,是他一时冲动。
莱蒂斯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直接造成这一切的是来自瑟玛公国的敌人,但‘塔’和尼尔森一行人,也都不无辜。这只是一场为不同‘利益’而进行的博弈,死去的拆弹哨兵和死去的戴罪向导,都是博弈间的牺牲品。
尽管如此,他们的死亡依然令人哀叹。
也正因如此,莱蒂斯才会这么难过又愤怒吧。
在少女煎熬的情绪中,尼尔森勉强牵动嘴角,笑道:“所以你看,我确实罪有应得。”
你会因此离开我吗?尼尔森不敢去思考,他确实是不想她离开的,所以才将自己作为纯粹恶人的那部分经历一笔带过。可他也说不清,自己今晚究竟为何要将最不堪的记忆和盘托出。
他只是想利用她而已。
他依然是那个以自己为中心的混蛋,如果把别人逼疯或者杀死,他依然不会有半点内疚之心。也许曾经有人被他纳入了‘同伴’的范畴,但那最终毁了他,也毁了他们。现在尼尔森太累了,更加没有能力再去在乎除自己之外的人。
他患得患失,只是不想再失去‘自由‘的机会罢了……
然而莱蒂斯身上没有逃避,也没有厌弃。一座高塔在她眼前倾塌,她没有逃跑,而是踏入了废墟。
她皱起眉,抓住他的衣领反驳道:“听着,尼尔森,没有什么是应该的。这件事里,原本什么都不该发生。你们不该用刺杀去解决问题,首席也不该利用向导之家来清除叛徒,但那两个哨兵不应该死,你们也不应该在监狱岛里受到那些非人的对待……”
“但是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尼尔森感觉到了她身上共存的强硬与温柔。他应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以博取她的同情,但她在奎茵河畔心碎的模样历历在目,他忍不住道:“这样的事情,将来也还会发生。世界本来就是混沌的,你无法改变它,莱蒂斯。”
所以也别为此痛苦,莱蒂斯。
“……唔。”莱蒂斯垂下睫毛,陷入思考。在她宇宙猫猫期间,尼尔森通过精神共鸣传递过去一些温和的安抚,让少女像犬科动物一样下意识蹭了蹭他手掌。
他本想趁机放大她对自己的同情和温柔,好稳固自己在她心中那一席之地,结果下一秒,莱蒂斯的精神触须缠了回来,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坚定了。
“?”尼尔森身体下意识一僵。
“尼尔森,你告诉过我,我不能拯救所有人。你也告诉过我,能拯救一人,即是奇迹。我知道的,所以我也不会做改变世界的空想。”莱蒂斯抬眼,聚焦的瞳孔像是找到目标的狼,她认真,严肃,还带着一些单纯的热切。
明明是她被尼尔森揽在怀抱,尼尔森却莫名觉得是自己跳进了危险的深渊。他听见她说:“我没法改变这一切,那就从一个人开始吧。尼尔森,以后不许再做这些不应该的事情了,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莱蒂斯的耳边,尼尔森的心跳猛地乱了。他看起来很紧张,也许是因为那些不好的回忆。于是为了维持着他们的精神共鸣,莱蒂斯伸手回抱住男人,贴回他怀里。
她说:“睡吧,尼尔森,我们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但谢谢你,愿意对我坦诚,我会抱着你的,这样今晚你不会再做噩梦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啊?
尼尔森的人傻了。他感觉身上很烫,不知道是被莱蒂斯的动作给贴的,还是被她猝不及防的宣言给吓的。
不对啊,她不是应该对我同情对我心软然后为我所用的吗?虽然确实把她哄住不会离开我了,所以是对的……对,对吗?
果然不对吧,怎么是以这种形式和她在一起的啊!
被黑暗哨兵管着可不是件好事,尼尔森还没有这种奉献身心的打算。可不知是精神共鸣还是别的什么,他感到自己终于在无止境的下坠里降落。
尼尔森.莱顿没有意识到,自己好不容易像以前一样使用了认知误导,却梦回监狱中最惨痛的经历,是因为他潜意识中清楚,自己那副以自我为中心的妄为姿态,就是毁掉他在乎之人的罪魁祸首。
这是他的惩罚,是永恒的警钟,他却还以为自己的困顿只是因为失去了为所欲为的能力。
跨不过这道关卡,他就永远不能真的重获‘自由’。
尼尔森在不久后明白了这个道理,但那个时候,他已经再次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这一次,是对莱蒂斯。
一口气写完爽!
今晚尼尔森坦白了但没完全坦白,只说了一些自己比较无辜的事情,留下了不好的隐患……但请放心,作者不会(指压根不具备这种能力)写感情上的虐向,只是会有点酸涩而已,总之让我们先恭喜尼尔森得偿所愿(?
*尼尔森撑下来了,他没有像其他不够强的向导那样崩溃成废人。这句话在第一大章第九章有提到……这里的‘不够强’的向导就是指的他的朋友们。
尼尔森十四岁离家,在外面疯了六年,二十岁进向导之家,二十二岁刺杀首席,在监狱岛被囚四年,二十六被放出,又在圣卢赛特摸爬滚打了三年,所以会说他经历很丰富。
*永不复还(nevermore)来自于爱伦坡的诗歌The Raven,渡鸦鸣叫永不复还实在太帅气太卡酷一了我不能放过这个梗(抹泪)
首席的计划本身其实非常缜密,在被尼尔森这种灾难级别的意外破坏后也最大限度控制了损失,但用向导之家钓鱼依然不是值得认可的事情。顺便一提这个操作的灵感来自于英剧《流人》第一季,虽然和剧情基本没什么相似之处,但共同点是组织上层大缺大德x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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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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