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圣卢赛特郊外的公路上,‘安祖花卉’的货车正平稳地行驶着。
尼尔森把着方向盘,莱蒂斯坐在他身边。最靠边的罗亚利在副驾补了一觉,已经睡醒了。
这是一辆三坐中型货车。那个送来机械臂的羊驼少女之所以被塞进货厢里,主要是因为佩德罗太大只,一人占了俩,好在对于莱蒂斯一行人来说,它的载人部分还是绰绰有余。
出发前,尼尔森真就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莱蒂斯的安排,把驾驶位留给小姑娘,自己去了副驾,结果被送行的易容师们生生给骂了下来。
“我真不是想偷懒。”尼尔森在围攻中喊冤,闪到莱蒂斯身后,把她往前一推,“这是你们自己易的容啊,怎么还被这张脸骗到了?她不是温婉花店员工,她就喜欢中大型卡车,因为这让她想起小时候——更别提这是一车枪械了。她喜欢这车都胜过喜欢我了,难道我要横刀夺爱吗?”
“少来这套!”给尼尔森上妆的易容师不耐烦地把这个甲方难题抓回来,“黎塔诺先生居然说你是个侦探,你行动前都不考虑你现在的‘角色’吗?!”
“亲爱的,如果你想开卡车,我想还是等到回程的路上比较好。”
温声细语的那位女士倒是一如既往情绪稳定,她牵住试图解释的莱蒂斯,带她绕去副驾——正如尼尔森所说,她确实是喜欢这辆卡车的。
“我们给这位先生‘改造’的方向是一个努力维持着体面,但没能摆脱失意与忧郁的花店店长。这样的人是不会让店里的小妹妹来开卡车的。”
凭心而论,现在的尼尔森确实有了很大不同,就连黑眼圈也变得情有可原起来。易容店的女士们采用了相当巧妙的思路:既然没办法改变他自带的散漫,那就让这种散漫也成为组成他的一部分吧。
她们把侦探的平光镜换成了金丝的,将他的发型和衣着收拾得前所未有的妥帖。高领毛衣、金色项链和深棕的整体色调让他看起来帅气正派了许多,甚至有些像个年轻体面的讲师。
可惜这个体面的青年人似乎有什么困扰,他的毛衣袖口有磨损,鞋尖即使上了油也还能看出损伤,处处暗示他的生活并不如意。
男人身上的散漫也转变为了一种提不起劲的疲惫,可能和他最近不幸的经历有关——在尼尔森的鼻梁,脸颊和眉梢上,有几道暗红的划痕,看起来像是经过了某些暴力的对待,来自酒瓶,或者来自砖头。
这也是易容师们的技巧之一,面部的伤口会让人们的注意力从五官上偏离,也能让人们产生很多不相关的猜测。
这样的尼尔森也许是经历了勒索或欺凌,又或许是没能坚持戒酒跌下了自家楼梯,但无论如何,他看起来都不再是个会笑着把杀手逼疯的恶徒了。
那几道伤口都是真的。为了骗过那群见惯了伤和血的黑手党,莱蒂斯应易容师们的要求,亲手在尼尔森脸上划出了这几道痕迹。
“抱歉,尼尔森,忍耐一下。”
花店少女把短刀一横,下手干净利落,倒没有什么小心翼翼捧起他脸的暧昧动作,但在不可见的精神领域,她的精神触须体贴地摩挲过他刺痛的伤口,传递来精神共鸣的安抚。
“唔……”
尼尔森挨刀子时还在装模作样卖惨,这下却真的僵住了,可等莱蒂斯放开,又莫名感到了寂寞。旁边化妆师小姐一看镜子,直呼对的对的,就是这种被扔回街上的流浪猫的感觉!好好保持,保持不住了就再让她给你两刀,导致尼尔森一秒破功开始嘴贱,但直到现在,侦探看着后视镜里自己脸上的伤痕,还是能想起那一瞬间的战栗。
不至于吧,不就是碰了下伤口吗?我俩精神共鸣又加深了?精明的侦探紧张起来,但又不敢细想,只觉得没睡醒就是会变得不对劲,果然早起毁一天。
冬令时的太阳倒是起得比他们晚了太多。等仪表盘上的时间到了八点整时,圣卢赛特郊外的地平线上才浮现出一场惨淡的日出。
厚重的灰色云层里流淌出几缕暗淡的金光,照亮一片片干枯的树林,一条并不清澈的河流与公路并行,卷着惨白的浮末,若隐若现的刺鼻气味让莱蒂斯拉高了屏障——
卡佩庄园很大,这里其实已经是它的一部分了,他们很快就会到达中心宅邸的范围,接受安检。
这片原野在冬天并不太讨喜,它广袤而枯黄,连带整个世界都萧条起来。几只鹿正在挑挑拣拣地吃草,突然把头一抬,飞快向远方跑去。
“啊,回来,别去追它们!”莱蒂斯说,散发的精神力增幅起来,像是用力在牵自家乱跑出去撒欢的狗狗,于是正在草地上乱跑的狼狼们发出嗷呜的声音,调转方向,继续伴随在货车两侧飞奔。
没有人会指责小姑娘在潜入行动之前浪费共感力召唤精神动物,她墨绿双眼中的光芒胜过此地盛夏的风景。她在圣所待了太久,又被径直送来了高楼林立的圣卢赛特,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来到和家乡的田野相似的地方。
连她都分不清是自己先起了冲进原野的念头,还是灰狼们先踩上了草场。尼尔森说跳下车前,那只在车厢里冒出来的头狼还挨个啾咪了他们一口,可惜莱蒂斯和罗亚利都感觉不到,只有他错觉脸上还因为狼的亲昵有些湿乎。
“莱蒂斯小姐家的农场也是这样吗?这么大,却一个人也没有,不会觉得孤单吗?”罗亚利看着她亮亮的眼睛,好奇地问她。他几乎不来这样的郊外,只觉得空旷又寂寥。
“嗯。农场是这样的,几百亩的土地上可能只有一家人。我家的话,就只有我和休伯特大叔。”莱蒂斯共感着狼的视野,双眼有些放空,“但农场其实很热闹,我们养了牛羊,还搭了鸡舍。在去圣所之前,我从来没感觉到过孤单……”
“真好,我也想去农场。”罗亚利的声音带上向往,但向往的理由和一般的青少年不一样:“听起来是个避世的好地方,可以躲过黑手党和‘天堂’赌场的追杀呢。也不知道Papa清醒了没,他可不会放过我……”
“别担心,Papa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梳着麻花辫的莱蒂斯看向罗亚利,神态依然有种锐利的英气,“‘天堂’和黑手党都不会再伤害你了,你不用躲起来的。等回去之后,你想尝试什么都可以的……唔,要不要从花店开始呢?”
罗亚利一笑,习惯性想顺着她的话应下去,但看见驾驶位上那个能感知情绪的向导,又想起昨晚莱蒂斯对自己的接纳,漂亮的微笑变得有些复杂。
“我没想过去花店。”他最终如实回答,“我只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钱,比我的那些客人还富有。”
“只有有钱了,我才能摆脱这一切,过上好的日子。”
是因为他曾在纸醉金迷的‘天堂’待了太久吗?莱蒂斯想。她解释道:“金钱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只有那些富翁的生活才是好日子。维克镇的人们大多都很幸福,可谁也没家财万贯……”
“……但你们其实很富裕的吧?有农场,有那么大一片土地,还养得起那么多动物。”罗亚利打断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所以莱蒂斯小姐才能度过快乐的童年,才能变成这样正直又善良的人。”
“童年吗……那时候是很平静,但说不上富裕吧。”
莱蒂斯思考了一下,并不因为罗亚利的误解而生气。
“养动物成本很高,种子和机械设备也很贵,休伯特大叔说补贴年年在降低,填申报表填到深夜。即使没日没夜地劳作,决定收成的还是天气和运气,好不容易赚到钱,大部分也都会投入到下一年的种子和肥料上……但是,哪怕我们从没像‘天堂’里的赌客们那么富有过,生活中依然会有很多快乐。”
“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幸福的方式,你会找到适合你的那种的。”
“……”
莱蒂斯总有种让人对她真诚以待的魔力,罗亚利的肩膀因此抖了一下。在这个寂寥的清晨,尼尔森感觉到他身上升起了庞大的痛苦,好像一个已经冷到麻木的人第一次靠近火堆,却因为恢复知觉而感到了剧痛。
也许知道作战前并不是一个谈心的好时机,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无意识地狠狠掐着手臂,但就在尼尔森以为他成功了的时候,男孩却颤抖着开口了:
他说:“不,不……抱歉,莱蒂斯小姐,别在这个时候,别告诉我这个……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生活,我没办法相信它真的存在。”
“我十岁那年靠打黑工攒出过一笔钱。我想离家出走,好好生活,但钱被我嗜赌的父亲一夜之间全花光,紧接着他就把我卖掉换了他的赌资。”
“我努力了,我试过了,可没有钱,一个懦弱的废物男人就能轻而易举地毁了我的所有。”
“对不起,莱蒂斯小姐……我见过的所有人里,只有那些在赌场里一掷千金的有钱人过着好日子。他们用着普通人这辈子都不可能买得起的奢侈品,掌握着金钱权势和他人的命运,而那帮贫民区的穷人,就连加入黑手党,每天搏命底层混混,也还得去麦○劳兼职才能维生,却还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扬名立万……”
男孩抬起头,他自知自己贪婪肤浅,眼中却映着一种绝望又傲慢的坚定: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绝不要像那样一辈子在贫穷里可笑地活着……对我来说,只有富有的幸福,才是我想要的幸福——!”
地平线上,卡佩家壮观的宅邸缓缓升起,像是他绮丽又不详的梦境交错进了现实。
在罗亚利的耳边,两条银色的耳坠闪闪发光,那是他拜托易容师小姐们改造切割的脚链。首饰让他清澈的气质之外又多了一种对大人世界青涩的向往,他依然在无意识地把自己打扮得‘可口’。
“我知道了。”
但莱蒂斯没有责怪他。她只是告诉他:
“你对世界有什么看法,那都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希望你别被‘天堂’和你的父亲束缚,罗亚利。他们是两个极端,都剥夺了你看见金钱以外的美好的能力。等我们回来之后,你看过了外面的世界,再决定前路也不迟。”
“……”
尼尔森侧目,只看见罗亚利抿住双唇。他于是敲敲方向盘,示意他们马上要进入安检哨兵的观察范围,男孩听见,表情立刻恢复如常。
他唐突的坦白也就这么唐突地在新的危险面前结束,缩回比人偶更精致漂亮的外壳。
只有尼尔森知道,罗亚利根本没有平静下来。男孩并没有因为莱蒂斯的温柔而重拾'希望',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痛苦。看向一个平和的未来似乎比潜入行动更让罗亚利崩溃,他无声的负面情绪几乎要扼杀掉那本就黯然的日出。
这痛苦究竟从何而来?
它像是一声刺耳的尖叫,又像是一场漫长的哭喊,不知为何,让尼尔森想起了当年渡鸦的啼鸣。它如是回答诗人的提问:
“而我的灵魂,会从那团在地板上漂浮的阴影中解脱么——”
“永不复焉!”*
*此处引用爱伦坡的诗歌"The Raven"
我端着饭来了!大家中秋快乐!
尼尔森的变装大概是那种落魄体面人的感觉,因为易容姐姐们觉得他落魄这块没法改x 但是这脸上划伤痕这个操作私心很喜欢……
插播一些狼狼和罗亚利的过去,帮派底层混混还得去麦○劳兼职来自于一些黑手党纪录片。
下章正式杀进卡佩庄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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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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