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明月在天,徘徊花阴。

“藕花衫子柳花裙,多著沈香慢火熏。

惆怅妆成君不见,空教绿绮伴文君。”

令狐冲按止琴弦,问他:“文君是谁?”

林平之冷笑一声,“人家巴巴地送来司马相如亲手挑过的绿绮琴,不想肉包子打狗,遇上一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令狐冲也不恼他,揶揄道:“你怎不道任大小姐神机妙算,料想我身边有个状元郎般的好师弟,我这位师弟,最是个可心的明白人。”

“我明白甚么?”林平之脸色忽的一变,直沉下来,像是喉头里挤出来了字,“我早该明白,你令狐冲是真的命好。”叹气那么地说出个“好”字,竟有些凄凉的味道。

令狐冲忙站起身来,两步并一步走上前,拉住他的手,“林师弟,你便想作我是‘祸害遗千年’罢。”

林平之道:“你令狐大侠真个利齿能牙,只一句话,不知骂了多少人。”

令狐冲道:“这日以前,我当真以为自个命不久矣。害你白高兴一场,确是我的不是了。”

林平之冷冷道:“嗯……你于我无仇有恩,我反倒一心盼着你去死,是我小人之心,是你好有好报。”

令狐冲不禁觉得委屈,低低问道:“我活生生地在你眼前,有甚么不好么?”

有甚么不好呢?林平之微微一怔,思绪里边实在没有可供这当儿厘清感情的养料,前个晚上,还想象着怎生处理一具新鲜的壮健的尸体。迷雾味的血洗涤着整个的心。一时说不出话,只挣出了手,终于想起来一个客观的可供应答的问题,他说:“汉代卓文君善鼓琴,适逢新寡,司马相如以琴心挑逗,因之夜奔。今日任大小姐赠给你的礼物,便源于此事。”

令狐冲道:“我这身琴技尽是盈盈所授,浅尝辄止,不堪细认,则我与那位司马相如,想是大不相干了。”

林平之冷哼一声,“叵耐有人与那卓文君大有相干,”抬脚要走,冷不防又给牵扯住袖子,愠声道:“你干甚么?”

令狐冲反问:“林师弟,你去哪里?”

林平之回过头来,“你既已无需我收尸,那我也自有去处。”

令狐冲却不肯放手,“我欲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传与仪清,下山也是这几日的事了,林师弟,你怎地不等等我?况你双目未愈,倘若遭人暗算,我上哪处找我的好师弟去?”

林平之道:“那也容易,累你到阴司槽里打个转,便知分晓。再说你还找我做甚?我一介纨绔,闻弦歌而不知雅意,有甚么意思?”

令狐冲心里暗笑,说道:“原来是你心眼忒小,如今要给我点好颜色瞧瞧。”

林平之恼红了脸,强要将袖子挣开,推拉几回,心头燥火愈盛,只听刺啦一声,扯下一截袖子来。令狐冲呆呆地瞧着手中断锦,又呆呆地凝看这张粉脸,迟疑道:“师弟……你……”又道,“这一截断袖,不消你说,我却知道的……”

林平之冷了脸色,“我已不是男人了,你这样说话,是可怜于我么?”

令狐冲叹道:“我倒盼你可怜我则个。这一日的事,我犹觉心神恍恍,没个话诉的人。”

我能可怜甚么?却从这些个软话里头格外地尝到蜜味,乍然地,心肌肉上流窜一阵行雷过电那么的官感,悄悄失着神了,很快,林平之发出了轻轻的音节,“那你可要想好了,我是你甚么人?怎生听你话诉?”似乎忘却了要将这一截袖子抢回的举动,迳回屋去了。

又过得四五日,林平之孤身下了见性峰,一路往西南方向太华山而去,他自报得血仇以来,还未曾亲身祭扫考妣之先茔,其时错失清明,乃近中秋。

常言道:如今世上人,哪个顶着房屋行走?日暮时分,便在客栈投宿之际,有人先他一步,一同要了上房一间,笑嘻嘻唤着他师弟,趁手接过行囊。不问也知,这是哪一个人。

也由他挽臂相牵,听得房门阖上的声响,林平之呛声道:“亏杀你赶得好巧。”

令狐冲笑道:“能得师弟相赠‘好巧’二字,便教我此刻断了腿也值当。”

林平之呸了一声,心念一动,一声轻哼,“小贼,从小便爱胡说八道,这贼性儿至今不改。”

“你偏又伤我心,”令狐冲怔了一怔,闷闷地道,又捏捏他的脸,“我只盼你复明时,眼见的第一个人是我,这才腆脸追了过来,早知你这样,我不白赶一趟。”

明知他对岳不群的死久不释怀,本来一向也避免挑明到台面上,今日见他恰恰地追上了自个,便不自禁地重提起来,心底里隐隐感觉,即便是岳灵珊和任盈盈,这两个年青的女子在令狐冲心里烙印的迹痕也远远不如岳不群那般深而痛着,又想得岳不群与他一样习练辟邪剑法,竟由此深深地妒恨起这种非爱非憎的庞杂的情感对于那一颗心脏的占据了,宁肯不间断地揭撕那一块血痂。

难道是为着那日他掐着自个的颈子,却是因自己提起了那老贼的缘故么?还是那老贼与自个确有些风度上的相似,当初诱得师娘的女儿倾心于他,如今却深深引起了这具非男非女之身的焦躁与恐怖。这么想着,感到背后支起着一具深黑的骷髅撑着圆圆的两个窟窿尽盯着他,又觉一阵悚然。

面色却无异,林平之拍过他的手,“岳不群那几句话却没夸错你,他说得,我便说不得么?”

令狐冲道:“我是你大师哥,是你令狐兄时,林师弟,你偏就说不得,”听他冷哼,又道:“你若连叫我十声八声‘好哥哥’,便随你说我贼性儿。”

心弦松了些,林平之耳根泛红,“那由你恼着我罢。”

令狐冲暗暗笑道,“也应如此,光天白日的,这么干喊我十句‘好哥哥’,有甚么意思。”

脸颊烧得愈红了,像从琉璃钟里斟出的葡萄酒那么香的柔软的红,酝酿在雪白的面皮上。林平之一下子着恼,“你竟敢拿我取笑,好不害臊的人!”

眼见如此,只觉心内不尽欢喜,口里不再逗弄,令狐冲因斟杯殷勤热茶,捧与他消气,又换过一回药;晚夕,沐浴、盥洗时段,便在屏风外几寸的地儿打坐姿势地发呆,耳听着身后水声起伏,猛地站起身,径到房外,又抱来一床被褥。

推开房门时,只见林平之已解了发髻,一手握发,兀自梳头,身上披件皂底金线的氅衣,里衣通白,这一刻偏头问他:“你去哪里来?”

令狐冲不敢多瞧,低头自顾自铺着床,“既有肌肤之亲,而未拜过爹妈,还是这样年纪,我如何敢与师弟同盖一张衾被?”

林平之默然片刻,趿着鞋走近了,伸手摸索着他的胳臂,骨肉皆是雾花做的那般,一直摸到这话里的铺盖,幽幽地问:“你怎不学那梁山伯与祝英台,往床中间放个水碗?”

令狐冲心里原想,林师弟不是女儿身,自不能这般类况,却也知他这一生心头之刺,尽在此处,只道:“则怕贤弟束手束脚,一夜不得好眠。”

林平之微微笑了,“一张油嘴抹得恁乖,省我几个耳刮子,倒亏了你。”

当夜,两个交臂叠肩地躺卧一张床上,谁也不曾先睡着,令狐冲忽而缓缓叹了一息,厮近了些,见林平之并无推拒,便将头贴靠到他肩膀上,感到整具身子渐渐软和下来。

由着他枕了一会,林平之忍不住问,“你……你做甚么?”

令狐冲埋过脸,深深吸了一口,说道:“那张九龙宝椅底下,埋伏了两万斤的炸药,你信么?”

“甚么?”林平之暗吃一惊,“你敢说,我自敢信的。”

“前些时日,你要我去苗疆,则也因为此事罢?”

“这件事也瞒着我,竟将我想得那样没良心……”

遮月的云那么轻轻笑着。

令狐冲却说:“我不怕你没良心,只怕你高兴昏了头。”

忽忽地,一只沁着凉意的手贴上了侧颈,这一瞬,像秋夜里流星曳着幻异的辉光,直直撞入眼来,慢慢儿地攀到了脸上,柔柔的掌肉一下又一下地摸摸按按,觉得这一层薄茧子有着月牙钩那么的性感。轻扣住那一截小臂,他沉声道:“只准你摸我脸,不然,不然我便……”

“你待如何?”林平之笑着,“只听你说那日咱们脚底下竟有这么多弹药,我便觉此刻如在做梦一般…你这张脸摸着尽是黑漆漆的一片,怎么不是血肉模糊?”

令狐冲声音发紧,“师弟——平之!你一双眼睛明日就能好,往后也是好好的。”

不自觉地将手扣得更紧,昏黑的一片,人肉不像人肉,人骨不像人骨,忙跳将下床,点起烛灯,只见床上这人微微的笑如渗出了蜜,额上一阵湿凉,抬手擦将下来的,则未有蜜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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