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踏入幻境的瞬间，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逍遥窟，朦胧的雾气在空气中缓缓流动，四周的廊柱若实若虚。

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阿石！”连城璧急切地呼唤着，声音在空旷的幻境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阿石！你在哪里？”他的声音渐渐染上了几分焦灼，急切地扫视着四周。

然而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不断变幻的雾气和若隐若现的岩石。

“阿石——你听得到吗——？”

“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石惊讶的声音从连城璧身后传来。

连城璧愣了愣，猛地转身，果真看见她站在不远处，正诧异地望着他。

她的发髻松散了几缕青丝垂在颊边，那双明亮的眼睛依然灵动有神，在这片灰蒙蒙的幻境中格外醒目。

“没关系连城璧！”阿石大大咧咧地笑着朝他走来，“我琢磨半天了，应该有办法破这个幻境！”

她兴致勃勃地比划道：“逍遥侯想必关注着十一他们，还来不及处理跌入幻阵的人，所以我们应该还在地穴里面，只要我……”

阿石的絮絮叨叨戛然而止。

因为她被连城璧紧紧抱住了。

这个拥抱着实来得太突然，阿石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幻境里的确很阴冷。

连城璧莽撞的怀抱却意外得很暖和。

和他平日里矜贵高傲的气质截然不同。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连城璧急促的心跳。

那双平日里执笔握剑的手此刻正牢牢扣在她背后，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一点点渗进她的肌肤，伴随着一股清冷的檀香气味钻进了鼻头。

——连城璧……

阿石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臂膀。

——他又发什么神经?！

阿石稳了稳心神，告诉自己得冷静。

气沉丹田。

蓄力。

起手。

——猛地把连城璧推开!

“你干嘛——！”阿石后退几步，努力平复自己失控的心跳，指着连城璧叫道，“你吃我豆腐啊——？！”

“我……”

连城璧被推得踉跄一步，哑口无言。

——他刚刚的确趁机搂了她来着。

阿石依旧瞪视着他，见他一脸心虚不说话的模样，没好气道：“你怎么也到这幻境里来了？”

“我……”连城璧抿了抿唇，清清嗓道，“你不是掉进来了吗？我来救你啊。”

“你？”阿石伸出手指头指指连城璧，“来救我？”她又指着自己。

连城璧颔首，眸底的涟漪未歇。

“那你知道怎么出去？”阿石挑眉。

“……”连城璧一哽，脸色欠佳地别过了头，“我会找到出路的，你放心。”

“……”阿石抽了抽嘴角，“行吧……那咱们先找找这个幻阵不稳定的地方吧。”

“不稳定的地方？”连城璧问。

“嗯。”阿石回忆道，“我师父跟我提到过一些幻术的破解方法。”

她先一步抬脚往前走去，连城璧连忙跟在了她身边。

“一个幻境再完美，都有它薄弱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幻境的阵眼。”

“所以，只要找到这个阵眼，就可以想办法出去了？”连城璧的反应也很快。

“不错。”阿石点头。

“幻境的阵眼，一般武功应该破不了吧？”连城璧思忖着，用怀疑的口气问道，“……你能破开吗？”

“我当然可以啊～”阿石拍着胸脯骄傲道，“我学的可不是一般心法，而是……”

差一点，「百草山庄」四个字就要秃噜出来了。

她悻悻地闭上了嘴巴，惊觉自己又差点被连城璧套了话。

“你学的是百草山庄的《春草经》，对吗？”连城璧接上了她的话。

“谁说的……”阿石慌忙道，“《春草经》是什么东西？”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连城璧深深望着她，“我想你没必要再假装一无所知了吧……”

“怀瑛。”

这两个字轻柔却斩钉截铁。

重重敲打在了阿石的心上。

某一刻，她甚至是怨的。

怨他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揭穿她过去的身份。

尽管那或许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讲这个呢……”阿石岔开话题，扭头逃避道，“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出去再说！”

“不！”连城璧拽住了阿石的手，“我等不及了！”

“你有什么等不及的？”阿石暴躁地想甩开他，却被握得更紧，“我们……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好！”连城璧几乎是吼了出来，向来沉稳的眼眸此刻燃着灼人的火焰，道，“一点都不好！！”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追问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可她没死！！”连城璧强势地打断了她的话，执拗地注视着阿石的眉眼。

“你……”

“可她一直，都没死……”连城璧深吸一口气，“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你知不知道，当年收到你的死讯，我是什么感受？我有多伤心？！”

阿石张了张嘴，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真的没想到，自己死去的消息会对连城璧有如此大的冲击。

因为……她的确忘记了很多事情。

那些关于陆怀瑛和连城璧的往昔，那些只要连城璧记得，陆怀瑛却不记得的故事，对阿石来说就像被蒙上了一层破碎的薄纱，模糊、遥远又难以拼凑。

“是！我也曾经想过，这样不是也很好吗？”连城璧苦笑道，“无论如何，死去的人活了过来，那比什么都好，不是吗？”

“可是就在刚刚，我发现我错了。”

他的声调陡然提高。

“找不到你的时候，我快要控制不住我自己了你知道吗？！”

“我很害怕……”

下一刻，那充满怨怼的诘问又泄露出后怕与难过。

“害怕你出事，害怕你又不见了，害怕我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清楚讲明白了……”

阿石依旧沉默不语地望着他。

“陆怀瑛！”连城璧高声问道，“我对你怎么样，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阿石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我不想你仅仅是「阿石」！我不想和你仅仅是朋友！”

“那你又能如何？”阿石嘴角轻扬，反唇相讥道，“别忘了，你已经成亲了。”

她终是抽回了手，后退半步，

“你不觉得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毫无意义吗？”

“怎么会没意义呢？”连城璧眼神闪烁着，白着脸仓皇道，“我……我可以……”

“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可以与君儿和离吧？”阿石先一步说出了连城璧难以启齿的话。

“我……”不可否认，连城璧的确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连家和沈家的名声要怎么办，你想过吗？”阿石步步紧逼，字字珠玑道，“再者，如果是因为我，让你和君儿和离了，你以为我会留下来？”

“可她一开始喜欢的就是萧十一郎不是吗？”连城璧争辩道，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如果我一早就清楚知道的话……如果我……”

“连城璧。”

阿石笑得忽然有些冷。

那笑意像冬日里的冰凌，刺得他心生寒意。

“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吗？”

“……”连城璧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就算一开始你就确切地知道沈璧君喜欢萧十一郎，你还是会依着婚约娶她的，不是吗？”

阿石直视着他的眼睛，丝毫不容他闪躲。

“你……”连城璧惊诧的表情就这么凝固在了脸上。

片刻过后，复杂的苦笑带着一股子认输的颓败打碎了他的所有遮掩。

“你……”他不得不摇头慨叹，“真的很了解我……”

正因如此，他才愈加无法放手。

“从你把我和君儿引去连家密室，试探她能否拔出割鹿刀之时，我就忽而想明白了。你娶君儿，恐怕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得到割鹿刀。”

阿石的声音平静地回荡在幻境上空。

“用割鹿刀群雄逐鹿、统领武林，对你来说很重要，对吧。”

这是肯定的语气，并不是疑问。

“没错。”连城璧承认得坦然，笑得却很勉强，“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阿石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个人有野心并不是什么问题。”

语气里的惆怅让她自己都费解。

“和君儿成亲对你来说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无论我是不是陆怀瑛，都已不重要了。”

阿石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

“因为我和你是不会有结果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决绝。

“无论你最后会不会同君儿和离，都一样。”

“为什么?!”连城璧再次抓住阿石的手，“为什么不会有结果，怎么就不会有结果？”

他死死盯着她的脸，企图捕捉那上面可能闪现的情愁。

“假如我偏要有结果呢？”

连城璧英俊的眉眼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阿石，带着十成十的不甘心，以及如八月惊雷般一闪而逝的哀切。

可阿石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连城璧，你该明白，感情这件事是勉强不来的。”

她冷静得近乎绝情。

“如果你执意如此，恐怕结果不会如你所愿。”

“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是。”

“你撒谎！”

“那重要吗？”

“怎么就不重要？！”

“就当是我在撒谎吧。”

这是阿石第二次把她的手从连城璧的掌心挣脱开。

“我撒谎，是为了不和你在一起，不接受你的示好，不与你以后有感情上的瓜葛……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你让我怎么明白？！”连城璧咬牙切齿道。

“……”

阿石无言转身，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块灰突突的岩石。

那岩石的形态与其他石头并无二致，但若细看，会发现它浅浅的纹理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流动，像是水面的波纹，散发几乎看不清的光芒。

“先出去吧。”

她提议岔开了话题。

“找到阵眼了。”

她快步走向那片岩壁。

“我们该出去了。”

连城璧知道她这次是再不会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了。

伤心之余，他的视线还是牢牢锁定在她身上，几乎要在她背上烧出两个洞来。

阿石运起内力，双手结印，淡绿色的光芒自她掌心涌出——正是《春草经》独有的心法。

那光芒触及石壁时，原本坚硬冰冷的岩面竟如同水面般荡漾开来，渐渐撕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我功力不够强，一次只能送出去一个人。”

阿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招呼连城璧到自己身边来。

连城璧知道此刻不是闹别扭的时候，紧抿着嘴唇走到她一旁。

起掌运功，积蓄内力。

“我帮你。”

“不用。”阿石干脆地拒绝，“你先走，我一会儿跟来。”

不等连城璧回应，阿石已经运掌将他推向那道缝隙。

连城璧猝不及防，整个人没入了光晕之中。

下一秒，缝隙合上了，石壁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阿石盯着那幻阵良久。

疲惫地阖上了眼睛，重重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