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回

事情果然如归蝶夫人所料。

丹羽长秀并没有对三郎随性的表现发表什么意见——虽然丹羽长秀本人是衣冠整洁、一举一动都守着规范来的典范家臣,但他的性格远没有柴田胜家那样执拗刻板。不如说,织田信长本人所做过的出格事也不止一件两件了:什么诱杀亲弟、火烧比叡山、屠杀长岛一揆……这种凶残到令人惊异的事情只能说越到后面越是基操,以至于跟着一路走来的丹羽长秀早已见过太多世面,对于如今区区衣着上的失格容忍度异常之高。

他所关注的是另一方面——嫡子织田三郎到底是怎样的人?

或者说,在经历了十五年的坎坷之后,一步登天走到了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位置旁边,织田三郎到底会怎样行事?

对于比起其他几人更加内敛的丹羽长秀来说,他对于织田家的继承人自有自己的判断标准。会在之前和羽柴秀吉都属意于只有三岁“秀信”,一方面是因为织田家虽然仍然在、且只在织田信长的掌控下,但名义上的家督位置其实已经移交给了织田信忠,因此秀信作为信忠的儿子在礼法上自然更加合适;另一方面,则多多少少出于他个人的私欲。

没有人在曾经侍奉过那样一位残暴酷烈、敏锐善战的主公后,还能够看得上其他人。信雄资质不够,但是信孝同样也不够格——若是有织田家的血脉,能够从幼时就着力培养,是否就能重现织田信长公的那份才智与魄力呢?

但丹羽长秀也不得不承认,就算秀信现在看起来聪明,也只是孩童上的聪明。他很难保证后者一定会成长成信长公这样的人。

此刻他注视着三郎,也正是出自这种衡量考验的心态——穷人乍富、母亲还是一家主母,织田三郎的本性最易被辨明的时刻,就是这个时候了。

让他看一看吧。

而衣冠不整、浑然不知丹羽长秀所思所想的三郎也正目不转睛地朝着他看来——与丹羽长秀预想中的、就算不是完全依附于母亲、至少也是对母亲十分礼遇信赖的状况不同,归蝶夫人甚至根本没有出现在殿内、更遑论什么指点嫡子行事了。

上座有且只有三郎一人。在仍然能够照亮整间和室的、属于下午的光线中,尚且年轻的嫡子眼睛里仿佛有光透出来,稚嫩的脸上全然是真挚无比的感兴趣。

——以及丝毫不带紧张味道的,几近奢侈的漫不经心。

“丹羽——丹羽先生对吧!”睡了一觉精神很好的三郎一手托腮,饶有兴趣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丹羽长秀可以肯定那位归蝶夫人不是蠢人,不至于抱有什么孩子好好低调就能活下去、只求孩子平安不求孩子富贵的、所谓的母亲妄想。他更肯定,在他来临之前,归蝶夫人必定就已经和三郎说过他的来意,以及他拜访这件事代表的性质本身。

能以这样态度面对他,这位嫡子要么是个不知好歹、天真到以为自己来了就已成定局的蠢人,要么就是自信不管结局如何都能生存下去、敢于直面一位真切地握有织田家兵力的将军的妄人。

于是他本到嘴边的、打算过问归蝶夫人的话蓦然一转,吐出时已经成了神情平静的请教:“先前不知织田家还有嫡子流落在外,所幸得天相佑,您能安然无恙。如今有事难以决断,只能寻求身份高贵的人予以指点——事出突然,还请您原谅我的冒昧,不吝赐教。”

三郎:“啊?”

好有文化的一段话。找谁指点?我吗?

“是。”丹羽长秀将之理解成了应允与询问,便继续道,“其实先前本能寺……之事过去后,泷川先生那边就传来了战报。他不仅败于北条之手,连本已屈服于织田的上野豪强也因此彻底倒戈北条。”

“功过如何,其实十分清楚明了。只是眼下我等于泷川先生职位相近,实在不好做出处置,亦不好持续拖延下去,只能寄望于您来决定他的过错。”

在描述泷川一益在神流川合战的失败时,丹羽长秀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对于同样作为早早追随织田信长的那批班底成员的人的动容。

他的目光隐藏在微垂的眼睑下,审慎地注视着三郎。

三郎……三郎其实还在状况外:“啊?”

泷川是谁——不认识。北条是谁——不知道。上野——现代的上野倒是知道,那边的公园里樱花超有名的!

这就很尴尬了。

三郎抓了抓头发,短暂地思考了一瞬后,就光棍地一拍手表示自己完全搞不懂这里面的关系,简单粗暴地理解了关键信息:“总之就是那个叫泷川的犯错了吧!”

丹羽长秀道:“正是。”

“那我感觉不是很需要我诶?”三郎直白道,“反正之前这里应该是信长大叔的家,你们听的也是他的话,按照他的习惯来处理就好啦。”

“……即便能够确定惩处的力度,”丹羽长秀道,“我等也实在不敢越俎代庖,代为责罚泷川先生。”

“您不想对泷川先生做出惩处吗?”

“好像也不是我想不想吧?”三郎困扰,但也异常笃定道,“做错了事就要罚嘛——”

但是他落在丹羽长秀身上的目光,即使仍然澄澈,也因为这隐约透出的、不能被人动摇的态度而多出了一分不自知的重量。

三郎好奇道:“如果我不在,那你们就真的会一直不处罚泷川吗?”

丹羽长秀:“……”

向来才思敏捷的织田家大将在短暂的一愣后,从容地回复道:“既然您在,自然会想着交由您来决定。如果非要以您未曾到来为前提的话,我等自是会忠于织田氏,以信长公的意志与名誉为先。”

他带着淡到好似要化开的微笑,又向着三郎反问道:“我本以为您会对此感兴趣,竟是我叨扰了吗?”

三郎十分耿直、不带一点潜台词地回复道:“那倒是没有啦,能和别人聊天也蛮有意思的!”

“能让您解颐,是我的荣幸。”丹羽长秀道,“只不过泷川先生一事虽已得您决断——”

三郎:“啊?”这就处置完了吗?

“——但上野已失,是不争的事实。”丹羽长秀继续道,“您对于上野一地,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问到了虽然在这时代不熟但是在现代还算熟的地名,三郎带着“这题我会!”的态度,扬眉赞叹道:“上野的樱花很好看!”

“我知道了。”丹羽长秀道,“待至春日,必然有您去上野赏樱的时机。”

问完了完全不是事先想要问的问题,丹羽长秀的神情仍是淡淡,好似春风拂过的水面,只有一层浅浅的涟漪,看不出其中深浅。但单论态度,他倒是从头至尾都十分恭敬稳健,连告别都十分地斯文有礼。

不过,就在他告别完毕、得到了三郎的应允,正准备离开时,冷不防又听见这位新鲜出炉的嫡子道:

“啊不过,丹羽先生你说起话来好复杂啊。下次能简单一点吗?”

闻言,丹羽长秀回头再度凝视三郎。

不知道到底是蠢人还是妄人的少年,眉眼间那份肆意依旧鲜活明亮。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口气与态度,究竟是怎样的……好似完全不觉得会被拒绝的自信,以及即使是被拒绝、恐怕也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的轻慢。

蠢人与妄人,谁又能说其中不是仅有一线之隔?

“如果是您的意愿的话。”

丹羽长秀道。

那会在年少时就想争霸天下的信长,在当时看来也是一种妄人吧。

乐。

三郎(字面意义):你说话好复杂啊。

丹羽长秀(未攻略成功版):!他在点我!(但好感 1)

*历史中泷川一益于神流川合战中败给了北条,织田势力自此彻底退出关东。(来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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