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席如诗从特护病房里开门出来时，她脸上原本缱绻深情的神色在背过身的刹那深埋进了眼底，迈步走到十几米开外被巨大绿植隔断形成的小型休息间。
李知鹤穿着整齐的少校军服，正在旁听防卫星球上由帕特里夏主持着的军部联席例会。
他抬眼看见她抱着柏时荫的军服外衣隔着桌子坐到自己对面，从善如流地将自己多点的那一杯咖啡推到席如诗身前，摘下耳机低声询问：“不是说好拿到东西就出来的吗？怎么在里面待了这么长时间？”
席如诗面无表情地从衣兜里掏出柏时荫的军用手环放在桌面上：“你还好意思说。”
高密度材质与桌面相触，发出了“喀哒”一声轻响。
“你不是怀疑他在上次任务期间对于军部有所隐瞒吗？所以我特别批准你在我面前对他进行调查，”席如诗朝着李知鹤一扬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检视，一边用略带责备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你给他打的那些药液的剂量也有点太多了，看着原先那么正常从容的人变成这样，多少还是有些过分恶趣味。”
“一些不会伤人的小实验罢了，有些关于他体质的猜想需要验证，”李知鹤微微一挑眉观察着她的态度，试探道，“怎么，没见识过Omega的假性发热，所以你才看不惯他这样？”
席如诗的目光朝病房的方向游移了一瞬：“就是挺奇怪的……但要说反感的话倒也谈不上。”
主要还是因为躺在那里的人是柏时荫，所以总体来看还是很新鲜有趣的体验。
“在你们两个人之间你是绝对的上位者，既然如此让他性格黏人一些不好吗？”李知鹤笑眯眯地拿起那只手环熟练拆解着，“比起他一睁眼就抓着你追问‘叛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类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觉得接吻和拥抱对你来说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享受了吧？”
席如诗喝了一口咖啡，面不改色地避重就轻：“说来也怪，霍兰德当年对你的控制和肖想是刺激你出走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你却能在给别人提建议的时候接受这种一强一弱的家庭构成方式吗？”
“我个人的确不能接受，但不代表这种家庭组成本身有问题，”李知鹤在这一点上区分得很明确，“抛掉命名上的严谨性来看，你口中这种所谓‘一强一弱’的家庭模式反而是当下星际生活中精细分工之后组成社会的坚实基础。但是你问我会不会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的话，我的回答一定是‘不’。我骨子里相当自私利己，只愿意对我感兴趣的事情付出精力……你知道的。”
“那么，你的回答恐怕还应该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当你被当作那个‘弱势角色’的时候。”
“嗯哼，知我者上将也。”
席如诗略带责备地瞪了他一眼，随后目光中染上了几分自己也意识不到的迷茫：“实际上我也并不太懂这些相处方式……但我总觉得不该像你刚才说的那样。”
李知鹤认真低头干活，没理她。
席如诗反而很赞同柏时荫说的那句话。
大家都是独立自由的个体，所以她尊重他，就应该像尊重自己一样。
于是席如诗就在桌下踢了李知鹤一脚，拿走了他的耳机戴在自己头上，低声道：“快点检查，之后我们再来讨论如何处理你这种未经患者本人及患者家属允许就滥用药物的行为。”
李知鹤受了她这一踢，有些不满地抬头瞥她，用口型回复：有了男友就忘了竹马的人是屑——
然后不出意料地又挨了一脚更重的。
大约三个小时后。
席如诗代替李知鹤旁听完了会议全程，摘掉耳机揉了揉耳朵：“……你这边如何？有找到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吗？”
出乎意料的是，李知鹤对手环的拆解和检视结果却并不如他原先设想的那般令人满意。
首先，没有任何需要手环自行开启录制留存的违法行为记录。
这是肯定的，不然早在违法的时候就会被自动录制传送回调查科，随后取证审讯记录签字收押审判一条龙服务了。
李知鹤也很谨慎地打开过手环内部结构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改造和损坏的痕迹，系统后台也没有被攻击或修正过，初步排除了外部干预修改记录的可能。
其次，他重点看了一下地下实验室开启当天手环的所有数据记录。当时他们小组的任务是“二次调研”，任务难度和密级都不高，所以没有开启音视频录制的强制要求，明面上只能调取出来当日的个人定位运动路线和手环自带的身体数值检测系统。李知鹤将二者分屏放在一起之后用八倍速进行全过程检视，只有在接近中午的某个时刻，柏时荫的心率突然明显加快了，状况持续了五分钟左右。
而那个时间段内，结合调查科提供的地下室平面图来看，应该是他一个人进入实验室调查后，主动走到了实验台附近。
实验台上会有什么？根据李知鹤对于第欧根尼的了解来说，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强而有力的证据，以上的一切都是他基于现有的一切给出的合理推测。
更重要的是，仅凭推测是不能说服席如诗的。
所以，他不死心地打开了手环存储器，将柏时荫在前线面对面传输给自己时越过的那几个音视频文件复制到自己的手环里，弹出投屏点击播放。
第一个是只有十几秒的视频，雪地里插着三支满是鲜血的针筒，鲜血中漂浮着莫名的杂质，看着像是人体内的器官组织碎片一类，音轨中只有单一的、细碎的簌簌落雪声。
莫名其妙的内容。
于是他又点开了第二个。
第二个视频时间稍长，记录着柏时荫运用远星遗迹设备追踪雾隐的全过程，在两人激烈缠斗在一起时，画面被骤然切断了。
与李知鹤相对而坐的席如诗也看见了整个视频，她浅紫色的眼睛眨了眨，淡淡开口：“是柏时荫亲手关掉的录制按键。”
“嗯？这个视频虽说是正常倍速，但是他们动作那么快，你一次就能看清楚？”
李知鹤有点不信邪，自己将视频播放速度调慢十六倍后又看了一遍结尾，这才注意到视频最后柏时荫在两人某次交手的瞬息间借着抵挡对方的长刀双臂交叉摆成守势，剔骨刀尖下压，状似无意地点在了自己手腕上的手环处。
“……好厉害。”
如果他们不是带着目的寻找视频中的不和谐，柏时荫的临场反应会毫无疑问地被判定成误触。
“这里应该涉及到了某些他和那个人的旧事，所以事先主动点掉了，”李知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翻出最后一个视频，这个视频的封面是纯黑色，“这个好像是他自己主动录下来的，应该是他认为很有用的东西。”
席如诗闻言，拢着柏时荫军服外衣的手下意识攥在了一起，正色道：“适当控制一下音量开启公放，我也想听。”
视频没有画面，只有音轨。
播放键一开，属于莳光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流淌而出——
“首先是实验室，第欧根尼一直从事分化性征相关的研究……”
“……地点不止分布在远黛星系，其他星系上也有孑遗……”
“……叛军不止存在于远苍和远黛……后继而来的领导者显然学会了伪装，他从不在我们面前显露真容……”
渐渐地，席如诗的面色变得如蒙寒冰。
李知鹤也没想到这次的内容竟然如此炸裂，他小心地打量着席如诗的表情，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点击暂停，所以音轨还在不紧不慢地继续播放。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然仔细想想看，所谓‘叛军’，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
席如诗在听到录像中的人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默默抬头与李知鹤对视，目光高深莫测。
李知鹤第一次有些局促地咳了一声，举起双手跟音频里的人撇清关系：“……请您相信我，我刚才也只是随便举一个例子，谁知道这家伙跟我共脑了！”
席如诗却没有纠结于这一点，而是对他认真下达了一条命令——
“把这条视频立刻销毁，内容绝对不许外泄。如果造成社会恐慌的话，我绝对亲自开枪处决你们两个。”
李知鹤愣怔了一瞬，轻轻开口提醒：“上将，这是柏时荫亲手录制的……”
如果删除的话，怎么都瞒不过他吧。
“作为星际流浪客，你处理这种技术问题一定比我更在行才对，”席如诗深深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轻轻用指尖敲了敲桌子暗示他，“再不济……你也一定会有办法的，对吧，李医生？”
谈话内容急转直下，让一向善于控场的李知鹤最终选择了沉默。
柏时荫有些可怜了，李知鹤想。
他爱上了一个高高在上的、没有心的女人。
席如诗不是想要帮助叛军遮掩行迹，而是不想打草惊蛇。
根据莳光言语中的线索，以及她能够接触到的高层变动，她已经对于真相有所猜测了，最后的一系列表现不是“没有心”，而是突然接收到大量信息认知失衡之后的下意识求稳。
李知鹤作为柏席两人感情中的局外人，他所看到的东西、产生的评价当然是根据他的视角产生的，不代表真相哦。
其他人同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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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