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兰玉换了身便服，背着药箱从家中出来，到大街上溜达了半天，确定自己没有被任何人跟踪后，才在入夜时分，进入了幽囚狱。

他秘密与景元约定，同时也经大长老暗中授意，负责照看丹恒。到底是龙尊转世，马虎不得，大长老明面上无情，私底下也不能真的放任不管。

守卫得了将军的密令，兰玉通行无阻，很快就抵达深处。

他停在囚室门前，望着门上的禁制，掌心却渗出些汗来。

上次来时跟在几位前辈之后，不觉得有何异样，可是这次，不知是不是独自一人的缘故，他竟然有些害怕。

照顾龙尊的转世，这要求是他自己提出的。就在丹恒受刑的次日，他去了神策府与将军密谈，正好与景元的想法不谋而合。

兰玉当然不像自己所说那样只为代表持明族尽些绵薄之力，他隐瞒了真正目的，那便是调查师父当年的死因。那股怪异的气息是在禁地发现的，必须再来探查一番才是。

虽然借口很是牵强，但意外的是，景元并没有多问，让他松了口气。想来，眼下难得有自愿帮忙之人，将军即便察觉，也不会点破。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令他刚放松下来的一颗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

禁地开启，强烈的压迫感猝不及防地给了来人一个下马威。

兰玉前脚刚踏进去，登时膝盖一软就跪下了，磕得生疼。

他总算感受到书中描述的两股战战是个什么情形。

仿佛古海之水在面前跃起千丈，滔天巨浪迎头砸下，他神魂激荡，身体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似乎只要再往前一步，便将粉身碎骨。

这绝非寻常的戒备。古籍所载，唯龙尊盛怒才会爆发如此强大的威力。

景元笑眯眯的样子此刻浮现在他颤抖不止的脑海里。

“无需害怕，那孩子性情温和，脾气很好。”

尊敬的将军大人，这难道就是您所谓的性情温和，脾气很好？！

究竟是我被骗了还是你被骗了啊？？

前方那锁链汇集之处被包裹在巨大的水团之中，依稀透出些许冷冽的青色，蜷缩在里面的人影模糊不清。

兰玉听着咚咚作响的心声，硬着头皮往前挪。

“少……少主。”他也不知该怎么称呼，随口喊了句，就见四周的水汽都瞬间凝成细小的珠子，如群蜂振翅一般抖动着，充满警告意味。

年轻的龙师不得不尴尬地停下来，他不敢赌半空中这位被禁锢的龙尊转世是否还有能力将闯入者打成筛子。

“少主切莫生气！您现在的情况不宜动怒。在下兰玉，乃持明族龙师，遵景元将军之令，特来照看您。”

他吞了吞口水，小心观察着面前人的反应。

方才的话犹如一阵劲风，吹得水团旋转起来，最后解散为几股水柱，消失在少年背后。

催动力量的后果，便是锁链猛烈拉紧，而他刚刚解除了与之相抗的力道。于是那堪比五马分尸的惩罚变本加厉，几乎要将少年的身体撕碎。他被高高吊起，动弹不得，只能以这样狼狈的状态俯视来人。

兰玉的手还保持扬起的姿势，方才锁链发难之际，他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奈何此地机关并不受他控制。

尽管少年神情冷漠，没有显露出丝毫痛苦，兰玉仍能体会到那种感觉。

“少主！不要把体内的力量全部压制在胸腹中，试着让他流转起来，遍布全身。就像……就像将洪水分解成细流，然后慢慢任其渗入土地那样。”

他好歹是持明龙师，就算之前没见过龙尊本人，也多少了解过历代龙尊的一些共性。

这少年所承载的，是本族最为古老而强大的伟力，亦是累世积压的宿命，唯有让这副身躯拥有海纳百川，包容万象的灵域，才能被命途承认，才可赢得与命运一搏的资格。

丹恒眼帘半垂，轻轻咬着唇。在那个陌生男子出言劝说之前，他已经悟出些许，缓缓瓦解释放力量到四肢经脉内，果然轻松不少。

几乎是兰玉话音落下的同时，少年转瞬间恢复从容，而明眸之中的戾气也渐渐消散。

此人没有恶意，说得也很对，至少……是可信的。

兰玉仰望着那如冰霜一般清冷而俊美的少年，感叹其悟性时，不由得微微失神。

行刑那日匆匆一瞥，脑海中还只留有浅薄的印象。此刻将这道身影完完全全仔仔细细地映入眼帘，他忽然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仿佛是……源自于灵魂深处的悸动。

兰玉好像有些理解，为什么老师一生都追随着饮月君，哪怕经历那场大乱也不曾动摇，直到故去。

无关容貌，无关力量，无关是非。

只是信仰。

纵然从迁入仙舟到现在，这支持明族已然鱼龙混杂，再不复当初那般纯粹。可是仍有一些人，依然持有最原始的向往，愿献上所有，永远臣服于“不朽”的光芒。

“你……真的是他让你来的？”

“嗯。”兰玉定了定神，老实点头，露出温和的笑容。

禁制运转渐进平息，锁链慢慢放松，少年足尖着地，刚一趔趄，就索性顺着倾斜的方向坐下来，动作平滑利落，让人丝毫看不出他已经脱力。

“我没有什么需要照看的。”丹恒道，“请回吧。”

他闭上双眼，等待疼痛褪去，脱口而出的声音依然冷冰冰的。

“也麻烦您转告将军，我想我自己便能恢复，用不着多此一……”胸中似有一股邪火在左右他的情绪，丹恒顿觉有些反常，急忙控制自己，“我、我很好，请您与将军不必费心。”

兰玉脸上笑容不减，心中却想一个劲儿地摇头。还是大长老的担忧没错，这孩子并不太清楚自己的状况，气息紊乱，逆流难遏，疑似龙狂前兆，怎能令人放心。

“少主见谅，我已经接下了委托，若是突然反悔，不知该如何回禀将军。况且，您的身体正处于剧变之时，意外难以预料，不可掉以轻心啊。”他将语气放到最轻，拿出自认为优秀的哄孩子本事，打算对丹恒也来段苦口婆心的劝说。

不过，还没来得及发挥从古籍上背下来的长篇大论，兰玉就被少年叫停了思绪。

“等等——大人……”丹恒深吸一口气，稍微恢复了点理智，以尽量看起来自然的神情回应道，“您说的也有道理。”

嗯？兰玉怔了怔，心说：这孩子虽然冷傲，但好像并不固执啊。

丹恒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坐姿，吐纳平息，将胸中那股怨怒慢慢压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呢？身体的痛楚才刚刚缓和，精神又莫名变得混乱，奇怪地生出一种仿佛被抛弃的感觉。

纵然心有排斥，理智也尚未被蒙蔽，他知道不该拒绝来者的好意，何况是将军的命令。这根本并非什么……抛弃，是惦念，是牵挂才对。

丹恒经历了一番思考，诚恳道：“谢谢您，我为刚才的无礼向您致歉。”

“啊？啊不用不用……哈哈。”

“以后我会尽量配合您的。”少年望着年轻的龙师，犹豫道，“今日发生之事，能不能，先别告诉将军？”

兰玉怔了怔，领会话中之意，一拍大腿，笑道：“哈哈，少主多虑啦，我岂是小肚鸡肠之人？”

丹恒不太会与别的人交流，听他这样说，直接回了句：“嗯……您不是吗？”

“……”兰玉保持灿烂的微笑，打死想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纯良的自己初见少主会给人留下这般印象。

他重重点头，挽回形象道：“当然不是呢。”

“哦，那就好……”

-

夜半时分，偏远岸边，一处临海而建，有些年代的老屋内蓦然亮起幽幽蓝光，在方圆几里深沉的黑暗中，宛若鬼魅初次睁开窥视人间的眼睛。光芒透出窗户，落在水面之上，随波澜而变幻出似人又非人的影子。

屋内，一位身材健壮的男子趴睡在圆桌前，正是柳长衡。此处是他上辈子的居所，特意保留至今，只为在身心俱疲时能回来歇息。

只有这里能让他安然入梦，跨越纠缠百年的痛苦，梦见久远以前美好的时刻。

他将一只蓝色的海螺放在耳边，偏着头睡去。

本以为今夜仍会在无声的梦境中游荡，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绵长的岸线远方，竟奇迹般飘来比微风还要轻柔的声音。

柳长衡呆愣在原地，脑海里冒出突兀的念头，令他的神识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并不只是在做梦。

这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时隔百年仍未忘却。

“好久不见，阿录。”

“…………”

柳长衡感觉胸膛内似炸开一团烈焰，热浪冲击之下，万千思绪都飞迸四散。

“真的……真的是你吗？”

那声音笑了下，温和地回应：“当然是啊。我说过，我会回来的，你很想我吧，阿录。”

再次听到被自己隐藏多年的名字，柳长衡终于遏制不住酸楚，两行泪划下脸颊，落在梦境之外的圆桌上。

依稀有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自男子身上脱离，缓缓寄宿于海螺内，蓝光微微一颤，又强盛了些。

不是幻觉，无论在幽囚狱那时，还是此刻。

真的是连垠，他回来了……柳长衡不顾梦境动荡，奋力向前奔去。

远处浮出一道模糊的男子身影，他瞪大双眼，却怎么都看不清，也无法靠近。

“别急。”疑似连垠的影子轻声道，“现在的我尚无实体，只能依托于你的幻想，而在你脑海中，我的模样啊……早已被我自己抹去了。”

柳长衡泪流不止，哽咽道：“原来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是我忘记了你的样子，这么多年，我差点因此彻底疯了！”

“……抱歉。”影子说，“我不得不这样做，只有你知道我的真实面目，当时那种情况，你逃不过十王司和持明族的审问，如果秘密泄露，会有极大的危险。”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阿录。”

“……”

柳长衡泣不成声，许久后，才又询问：

“那你，是如何逃过那一劫的？当年我问遍所有长老，他们都说你不可能再活过来。”

“哈，他们……一群愚蠢至极的废物罢了。”影子笑道，“不过，倒也要感谢他们，在龙尊转世时动了手脚，正巧也给我留了退路。”

柳长衡怔住：“龙尊？饮月君？”

“是啊，饮月君。”男子清冷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他差一点就能杀死我了，呵，真是可惜。”

像是察觉到柳长衡的困惑，影子很快改换语气，对他亲切道：“谢谢你阿录，是你救了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单来说，就是饮月君杀我不成，只能将我的意识囚禁于他体内，慢慢消磨。”

柳长衡大惊，怒意瞬间涌上心头：“这个混蛋！”

“没事的。”影子安慰他，“我这不是出来了么。只有在他身心皆受重创之际，我才能逃脱，所以，多亏有你。”

柳长衡摇头：“如果我知道你被困这么多年，当初就算剖了他，也要救你出来。”

“傻小子，那样我可就真的没命了。”影子失笑，而后又严肃道，“阿录，我接下来的话，你仔细听着。”

“丹枫虽囚禁我，可正因如此，我才能活到现在。我身躯被毁，如今只剩意识，借了他轮回的力量才能维持不散，距离彻底摆脱还要数年。而在那之前，我需寻找一副新的身体，所以，拜托你了。”

“没问题！”柳长衡激动道，“你放心，我定能办到！除此之外呢？我还能做什么？那罪人我也动得了，只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不必。”连垠说，“其他事不用你插手，我自有办法。”

影子似乎带着意义不明的笑容，哪怕面容朦胧，也不减妖艳之感。

“只有我能够侵入他的神识，只有我知道怎样才能搅乱龙心，尤其是……对现在这个叫作丹恒的孩子。别着急阿录，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在现世重逢。”

柳长衡：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连垠（笑而不语）端出来一盆狗血。

柳长衡：？

注：配角全员工具人（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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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