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之,你想要什么礼物?”素白仙师微微蹙眉,随即轻叹:“怪我,今天确实是个大日子,我本该为你准备些什么的。”
姜怀之的目光,却早已死死钉在那玄衣人的身上,无法挪开分毫。
尽管对方面具覆脸,但姜怀之确信无疑。那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早已刻入他的骨髓,即便隔着面具,他也绝不会错认这双眼睛。
“师尊,弟子都明白,您不必再铺垫了。”
姜怀之心急如焚,只想快点冲到令他日夜思念了千年的人身边。
他语气急切,几乎带着恳求:“师尊,先让我……抱抱他。”
素白仙师却横步上前,将他牢牢拦住,声音沉了下来:“怀之,你别乱来,这是客人。”
客人?没错,对于旁人来说,他确实是五神宗的客人,是幼碧门的客人,可对姜怀之来说,怎么能是客人?不,以他们的关系,他甚至不能算幼碧门的客人。
“小唯,”姜怀之不管不顾,望向那人,“你怎么不过来?”
“这位仙师,你可能认错人了。”那人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澜。
这声音入耳,姜怀之心中更加笃定。
“不,小唯,就是你。”
那人语气依旧淡漠,甚至带上了一丝疏离:“我没理由骗你的。我的名字里的确有个‘维’字,但在此之前,我从未造访过五神宗,也从未见过你。”
从未见过。
他的话掷地有声,狠狠砸在姜怀之心上,留下深可见骨的坑洼。
他们的分离并不平静。
可对方此刻的漠然与事不关己,更让姜怀之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与不安。
“小唯,你还在怪我,是不是?”姜怀之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怀之,你这是怎么了?”素白仙师打断他,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语气关切,却暗含力道:“太阳太大,把你晒迷糊了?”
姜怀之抿紧双唇,答非所问:“师尊,您带他来此既不是为了我,那是为了什么?”
素白仙师闻言,唇角竟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你说呢,我还能为了什么?”
姜怀之心中那根绷紧的弦,应声而断。
他这位师尊,素白仙师,当今“仙下第一人”,虽生着一副冰清玉洁、人淡如菊的面样貌,却是个从年少时便“修伴”不断,深谙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之道的风流人物。
说起“修伴”一词,还是由他创造出来的,就像字面意思那样——修炼的伴侣。他创出这词,正是为了与“道侣”作区分,据他所言,道侣是深刻长久、一心一意、彼此承诺的羁绊,而修伴则是浅显短暂、萍水相逢、只伴一程的露水情缘。
五千年来,素白仙师的修伴无数,陪伴最久者,也不过陪了他一百多年。曾经,姜怀之还把师尊的那些修伴搞混过,叫错过称呼。后来,他也无心去费心结识,毕竟才熟络一个,转眼便换了新人,周而复始。
更何况,师尊寻的修伴年纪愈来愈轻,渐渐地,姜怀之连“前辈”二字都难以唤出口,索性避而不见。
距素白仙师送走上一任修伴,已过去三年。他很少让身边空置如此之久,姜怀之本以为他已将精力全全放到飞升上,没想到,如今又带回来一个新的。
怎么就那么巧,不偏不倚,选到他了?
姜怀之喉间溢出一声冷笑:“我不同意。”
“别闹了,怀之,”素白仙师并未将他的反抗放在心上,“大家都等很久了,仪式该开始了。”
“是我叫他们等的吗?”姜怀之语带讥讽,毫不留情。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窃窃私语的心声如潮水般涌来。不必去听,姜怀之也知尽是些“目无尊长”、“忤逆不孝”的斥责。
素白仙师却不恼,仍是平静如常的模样:“迟到确是为师之过。怀之,若有怒气,容后再说。”
他身形微侧,恰好挡住姜怀之投向那玄衣人的视线,姿态宛若将那人护在羽翼之下。
再见之时,你竟是以这般身份站在我面前么?
姜怀之鼻腔一酸。他并非没有想过,若那人尚在人间,或许早已心有所属,与他人缔结良缘。他本可以不在乎,只要确认他安好。可为何……偏偏是素白仙师?这位他最敬重、最尊崇的师尊?
就在此时,三声浑厚的钟鸣响彻云霄,肃穆的鼓点随之擂动,象征着受封仪式正式开启。
素白仙师广袖一振,转身面向众人,先前那点私语时的随意顷刻间荡然无存,周身散发出属于宗主与师尊的凛然威仪。他步至典礼台最前方,声音清越,传遍每个角落:
“怀之,你自入门以来,勤勉不辍,心性纯良,修为日进,更难得的是,你心怀宗门,处事公允,已有擎天架海之才,经世济人之德。”
“为师与诸位长老商议已定,今日,便正式立你为我五神宗幼碧门的门主继承人。”
素白仙师上前一步,双手捧起一柄古朴长剑,剑身隐有流光——正是象征着幼碧门至高权柄的恒心剑。
“此位,非权柄之巅,乃千钧之担。自此,你当时刻以宗门荣辱为己任,以门人福祉为根本。需谨记:上,不负祖师基业;中,团结同门道友;下,教化后世子弟。”
“望你持心如镜,明辨是非;望你砥砺前行,勿忘初心。他日,当你接过这门主之位,便要成为宗门的基石,成为所有门人的依靠。你可能做到?”
姜怀之望着他,缓缓接下了这把沉重的剑。
他深吸一口气,先向素白仙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转向历代祖师画像和在场长老、同门深深一揖,最后昂首,迎上素白仙师的目光。
“弟子姜怀之,叩谢师尊与宗门厚恩!此信托付,重于千钧,弟子诚惶诚恐,唯恐才疏德浅,有负师门期望。”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的“小唯”,嘴唇止不住地轻颤。这段誓词他已背诵数十遍,此刻出口,却显得苍白无力。
“然,师尊教诲,弟子铭记五内。守护宗门,光大道统,乃我辈弟子毕生之责,弟子不敢推辞!”
鼓声愈发激昂,昭示大礼已成。姜怀之却阖上双眼,仿佛周遭一切喧闹皆与他无关。
“怀之,从今日起,幼碧门就交给你了。”
闻言,姜怀之睁开眼睛,望着素白仙师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道:“师尊,弟子定会以您为楷模,替您……照料好幼碧门的一切。”
包括你这位新的修伴。
姜怀之默道:“师尊,您非要和自己徒弟的旧情人搞在一起,是您为老不尊在前,所以,也不要怪弟子挖您的墙角了。”
仪式既毕,席间长老与同门纷纷起身,预备离去。依照既定规程,姜怀之移步至幼碧门的大门下,肃立为众人送行。
宾客三三两两结伴而行,面上大多维持着和气的笑容。然而姜怀之并非痴傻,一人眼中藏着的是喜是恶,是满意还是轻蔑,他看得分明。
行至青云、令悟二位仙师面前,对方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径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三师兄,”落在最后的韩追忆叫住他,唇角噙着惯有的温和笑意,“日后,门中诸事,可要多仰仗你了。”
“仰仗?”姜怀之淡淡回他:“四师弟,此言甚重,万不敢当。”
韩追忆入门仅比他晚几年。曾几何时,他们是最亲近的友人、兄弟。而今,却只剩这般淡漠疏离的客套,近乎沦为点头之交。
“师兄,”韩追忆忽又凑近一步,气息几乎拂过姜怀之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师尊待你如此信任,你可莫要……令他失望啊。”
他的话,姜怀之一个字也不想听。他狠狠将他推开,留下一句:“师弟,好自为之。”
韩追忆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被弄皱的衣袖,眼中那点伪装的温和瞬间褪去,显露出毫不掩饰的冷意,轻嗤一声:“哼。”
夕阳西沉,将众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宾客渐次散去,广场上最终只剩下素白仙师与那位玄衣客人。
只见素白仙师侧首,与那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对方微微颔首,并未多看姜怀之一眼,便转身化作一道玄色流光,悄然离去。
姜怀之下意识欲追,却被素白仙师横伸出的手臂拦下了去路。
“怀之,你跟我来。”素白仙师道:“陪为师去洗心院,饮一壶茶。”
他本就要跟去问个明白的,所以,就算素白仙师不这么说,他也不甘心离开。
“是,师尊。”
……
洗心院是素白仙师的居所。室内,茶香袅袅。
二人于窗边蒲团对坐,中间隔着一张梨花木矮几。姜怀之沉默地执壶,为师尊斟茶,动作间带着压抑的滞涩。
素白仙师尚未开口,姜怀之已按捺不住,率先打破了沉寂:“他就是小唯。”
姜怀之斩钉截铁:“是我寻找了千年的人。”
“哦?”素白仙师面露讶异,轻抿一口清茶:“他戴着面具,你如何断定?”
“说起来,怀之,为师一直心存疑问……”
他顿了顿,又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姜怀之眉头紧锁:“师尊想问什么?”
“你和那个人,双修过吗?”
“……”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见姜怀之耳根肉眼可见地泛红,素白仙师意味深长地“哦”了声,没再追问。
“怀之,若我没记错,你们在无尽崖下一起生活了两年之久吧?若真的两情相悦,怎么可能没有过情难自抑的时候?怀之,你跟师尊说实话,莫非当年,只是你一厢情愿?”
“怎么可能?”姜怀之脱口反驳。
他真想对师尊说:并非人人都如您这般“随性”!若非要说个缘由,便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已分离。想到这,他心头又是一阵酸楚,竟鬼使神差地低声道:“现在做也不迟。”
谁知,素白仙师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姜怀之恼羞成怒,面色涨红。
“怀之,人家认识你么,你现在做什么做?”
素白仙师用杯盖刮了刮茶沫,继续说:“为师不是想泼你冷水,只是要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怀之。”
“他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个人。因为,他是个妖修。据我所知,你的那位旧情人,就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吧?”
“妖修?”姜怀之愕然。
的确,在他的认知中,小唯既不是妖,也不是修士。
但这解释反倒让他瞬间释然——若小唯真是凡人,又如何能在阴气缭绕的无尽崖底独自生存那般久?
他从前就对小唯的真实身份有过多番猜测,什么落魄游医、叛逆弟子,甚至魔教叛贼都想出来了,唯独没有往妖精这方面想,只因在小唯身上,他从未感知到半分妖气。
姜怀之亦深知师尊的喜好:素白仙师向来不寻妖修作伴,无论是其他宗门里正统的妖修,还是流浪着的江湖散修妖怪。而今,竟然破了例。
姜怀之叹了口气,他的小唯,魅力还是太大了。
“那也更证明是他。”姜怀之固执道。
“你说他是,他自己说他不是,那你说,他到底是不是?”
“他是。”
“犟种。”素白仙师骂道。
“那你说,他叫什么名字?你是不是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姜怀之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他,他只告诉我,他叫‘小唯’。”
“死心吧,怀之。”素白仙师摇头叹息:“若真如你所言,你们当年你侬我侬,浓情蜜意,他怎么会连大名都不愿意告诉你?要么他不是,要么他心里根本没你,你选一个接受一下吧。”
真是狠戾无情的话,字字诛心。姜怀之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素白仙师接着说:“只可惜,你们未曾双修过,不然,为师倒有法子帮你验证。”
姜怀之震惊地看向他。素白仙师却神色如常:“如此,方能让你彻底死心。”
“这也能……验证的?”
“自然可以,只是方法略显邪门。”
沉默片刻,姜怀之再度开口,声音细微几不可闻:“但我们……我们‘那个’过。”
素白仙师挑眉:“还有哪个?”
姜怀之犹豫再三,终是抬起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唇上。素白仙师看清他的动作,一口茶水险些呛住。
“唉,怀之啊怀之,”他放下茶盏,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你修为上比不过旁人,情路上竟也垫底。你大师兄如你这般年岁时,孩子都生了三个了。”
“这种事情没有用年龄比较的必要。”姜怀之冷淡回应:“二师兄像我这么大时,都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带着热茶余温的茶杯就砸向了他的脑袋。
素白仙师敛去笑容,怒斥道:“混账,你说的什么话!懂不懂死者为大!”
“师尊,是您先提起大师兄的孩子的。”
“顶什么嘴?滚出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姜怀之求之不得。他依照规矩与素白仙师行礼拜别,起身便走。
行至门边,素白仙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语气缓和了些许:“怀之,虽然为师有点生气,但关于你二师兄之事,见你已能坦然提及,为师心下亦是欣慰。”
姜怀之搭在门框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他未曾回头,只低声问:“师尊,若我能向您证明,他便是小唯呢?”
“你也看到他今日对你的态度了,实在不像认识你,亦或是想认识你的样子。”
“师尊,弟子只问您,”姜怀之猛然转身,目光灼灼,“若他真的是,您愿意我和他在一起吗?”
素白仙师见他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模样,无奈一叹。
“若你情愿,他也情愿,为师有何道理阻拦?纵使你想与猫儿狗儿厮守,为师也不会道个‘不’字。”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方、体面、游刃有余。
“贺维则。”素白仙师复又开口:“他叫贺维则,你便称他……小贺吧。他都说了不识你,你还总是小维小维地叫,于礼不合,过于冒犯。”
姜怀之将牙关磨得咯咯作响,终是拂袖而去。
他实难理解,师尊为何能作此云淡风轻之态?莫非那贺维则,已对他死心塌地到让他全然放心?
不,师尊。姜怀之心中冷然。您可以信任他,但不该信任我。
姜怀之踏行于回廊之中,一步一响,几欲将木质地板踩穿。然而,这股无名邪火很快便被眼前景象骤然浇熄——
让他牵肠挂肚千载、方才引发诸多风波的那道玄色身影,此刻正静静倚靠在不远处的朱红围栏旁,失神地望着湖心方向,侧影在日光中显得孤寂而迷离。
后方提示,此文无任何背德内容,只有误会重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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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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