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姜怀之去到无尽崖边,是为了寻一株名为“圣愈”的神草。
彼时,魔教气焰嚣张,大肆侵吞凡人疆土,屠戮生灵。姜怀之的二师兄穆白彬身为正道翘楚,首当其冲,浴血奋战于最前线。
穆白彬乃彼世罕见的金、火双灵根奇才,却也不敌魔教之人阴招无情,身负重伤,难以疗愈。
自知资质平庸、于大局无甚助益的姜怀之,自作主张,孤身前往凶险莫测的无尽崖,欲为师兄寻得古书中有所记载的神草,为他疗伤。
然而天不遂人愿,神草没找来,还把姜怀之自己赔了进去。他失足掉入崖下,没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混沌中醒来。睁眼所见的第一幕,便是一个陌生的少年伏在他身侧,正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他胸口狰狞的伤口。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他想说话,却只发出来嘶哑的声音。
“别……”
少年闻声抬起头看他,见他醒了,很是惊喜:“你醒啦?”
“你别怕,我在替你疗伤。”少年再次伸出鲜红的舌尖,往他胸口那块可怖的伤口上舔。
伤口周遭脓血交混,岂能用口舌直接触碰?姜怀之挣扎着想要挪动虚弱的身体,却压根没有力气挪开半寸。
“你的胸口险些被那根枯树干扎穿了,”少年抬起身子,拿起一盏形状怪异、不知是何黏土捏成的碗,仰头进水,漱了漱口,“还好你命大,我找见你时,你还留着一口气。遇到我,也是你命好,天不在此时夺你性命,你是想死也死不成。”
待他漱口完毕,又将那碗凑到姜怀之唇边,碗壁凹凸不平,还剩半碗水。
“你也喝点吧。”
姜怀之没有动。一是伤重初醒,头脑昏沉,二是周身剧痛,难以动弹。
对方却误解了他的沉默:“怎么,嫌弃我啊?”
自然不是。姜怀之想开口解释,可仍旧发不出什么声音,口中还因用力地撕扯而牵动出一团血气。
少年眸光暗了暗,起身走了。
姜怀之以为他生气了,竟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强忍撕裂般的痛楚,硬是撑坐起来。
“怎么坐起来了?快快躺下,别扯到伤口!”少年匆匆而来,随意地将装满水的碗放在一旁——甚至因为没有放稳而洒出一些——腾出双手来扶姜怀之。
扶住他后,又改变了主意:“算了,起都起来了,把水喝了再躺吧——喏!”
他重新端起碗,坐到姜怀之身旁,将碗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喝吧。我换了新水,不让你喝我剩的。这下不能再嫌弃我了吧?”
姜怀之仍想为自己辩解,可是嗓子仍痛得发不出声音。眼前这个破碗如盛着玉露甘霖,散发着诱人的清甜。
他喉结滚了滚,终是嘴唇凑了过去,低头抿了几口。
液体滑过喉咙,流向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像被浇灌了一般,有了复苏的迹象。
很快,碗中见底。少年将碗拿开,说:“还要吗?算了,我多一问,没多余的水了,你只能忍忍了。”
姜怀之再次试着发声,这次,不再只有微弱的气声。他扯着干哑的嗓子问:“这是哪儿?你是谁?”
少年答:“这是无尽崖之下,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无尽崖……之下?”
无尽崖下,不是只有数不尽的鬼魂和堆成山的白骨么?怎么还有“人”在这里?
少年却语气轻松:“对啊,怎么,摔得丢掉记忆啦?不记得掉下来之前在哪里啦?”
“……”
姜怀之只觉得头痛欲裂,伸手轻揉额角。少年见状,扶着他缓缓躺下。
“歇着吧,不吵你了。”少年帮他抚平盖在他身上那一块不知哪来的破烂布拼凑出的被子,接着说:“你失血过多,我去找点吃的东西,给你补补。你先睡一觉吧。”
姜怀之道:“不必麻烦,我已经辟谷了。”
“啊?”少年疑惑地看向他,又忽然明了:“啊!修仙的啊,那你自己……嗯,‘修炼’一下?自我修复一下?多保重。”
“多谢。”姜怀之颤抖着扯出一个微笑。
“多谢。”他又说。
少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你若真的心存感恩,就从今日起,彻底断了轻生的念头,别再做傻事了。”
“轻生?”姜怀之皱起眉头:“我没有要轻生。”
“没有想不开,来无尽崖做什么?”
无尽崖下,相传是上古战场遗址,无数战士的尸体留在此处,堆积如山,甚至有人说,无尽崖,就是由上万具白骨堆成的。
悬崖之下,深不见底,阴气缭绕。
千百年来,除了想寻死的,没谁会主动到这个地方来的。
姜怀之不答反问:“那你为何会在这里?你也是想不开的?”
“对啊,那又怎样?”少年坦然承认,随即又扬起下巴:“我不仅求死不成,还在底下活了这么多年。你说,这不就是老天给了我再活一次的机会吗?我是再也不会寻死了,你也别了。”
说完又觉得不够,他又补充道:“你答应我,快,保证!不然我就不管你了,你接着死你的就好了。”
姜怀之便在床上发起誓来:“我发誓,再也不会想不开了。”
虽然他原也没有想不开。
少年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自己睡会儿吧,我走……”
话音未落,姜怀之胸口刚包扎好的伤处又渗出鲜血,想必是方才强行动作崩裂了伤口。少年便立即停下了准备离去的脚步,折返到他身边。
“怎么搞的?你真是的,能不能小心点,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他嘴上抱怨着,手却一刻不闲地为姜怀之解开包扎,擦去渗出的血,又从一旁拿来一片又干又大的树叶,上面放着一团糊状物。
应该是药。姜怀之想。因为下一刻,少年就挑起一些,轻柔地敷在他的伤处。
“恩公,”姜怀之轻声唤他,“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少年却沉默着,似在思索。
“维。”他终于说。
“唯?”姜怀之向他确认。
少年点点头:“对。”
“小唯。”姜怀之小心翼翼地问:“这么叫你,可以吗?”
少年听了,眉眼弯弯,笑意晏晏。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咯,一个人称呼而已。”小唯收好剩下的药糊糊,又说:“上好啦,你继续歇着吧。”
……
“姜仙师,药给你上好了。”
贺维则冰冷的声音切入回忆,将姜怀之从千年前的温暖幻梦中狠狠拽出。那充满寒意的语调,与小唯轻快活泼的嗓音纠缠在一起,难以剥离。而眼前这张被面具彻底覆盖的脸,也与他记忆中那张明媚笑颜重重叠合。
千年岁月,仿佛在此刻打了个结。
时过境迁,当真就物是人非了吗?
真相真如贺维则所言,他并非小唯,也从不认识姜怀之吗?
“小唯,”他再次唤出这个刻入骨髓的名字,“从前我受伤时,你亲自为我舔舐伤口,我们像相依为命的幼犬,你还记得吗?”
“听起来很恶心。”
“那时我问你,为什么要去舔我的伤口?你说,你练就了神功,将药吃了,可以将药液转化成自己的津液来医治我。我当时竟真的信了。”
姜怀之的眼眶泛起红晕,望着他,继续道:“今日师尊告诉我,你是妖修,我一下就明白了,你的原身是药兽,是不是?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一种药兽?”
贺维则平静道:“你自己发疯吧,我要走了。”
“去哪?”
“洗心院。”
“……去陪师尊。”姜怀之喃喃道。
贺维则悄悄抬起眼皮斜了他一眼:“有正事要办。”
像是在解释什么。
姜怀之的心情又好了回来。
“好。我送你去。”
“不必。”
“维则。”
“又怎么了?“
“师尊给了你多少权限都无所谓,以后只要你想来我这,随时都可以。”
“不会来第二次了。”
“你若想去宗门别处,告诉我,我也能带你去。”
“……”
“走吧,我送你回去。”
“都说了不用。”
“要么让我送你,要么你今晚就留在这里,你选一个吧。”
贺维则沉默不语。姜怀之虽未抬头看他,却能想象他气鼓鼓的模样。
“选。”姜怀之又道。
“你方才明明承诺,只要我给你上药,你就不再纠缠我了。姜仙师,你的话,就这么没有份量么?”
姜怀之无辜道:“维则,我说的是‘明日起’,今晚尚不算数。”
“你……你这个无赖!”
“维则,只是送你一程。夜色已深,你路径不熟,我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贺维则冷笑一声:“原来幼碧门是什么凶险之地,夜里走路还要人护着的。”
“维则……”
“罢了,”贺维则倏然起身,走向门边,“你要跟,便跟着吧。”
见对方松口,姜仙师像是化身为小狗,尾巴都要摇起来了。他飞速起身,扶正内衫,又拿过一旁的外袍往身上套。
贺维则道:“你慢点!我是不会再给你敷第二次了。”
姜怀之笑道:“你会的。”
“无耻!”
……
月色如水,洒在蜿蜒的山径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行其间。
夜极静,除了“呼呼”的风声,只有姜怀之偶尔的低语,试图打破这份寂静,却只换来前方更冷的背影。
“维则,你曾和我讲过你的故乡,熙谷。你说,那里冬日不冷,夏日不热,四季如春,桃子一年能结果两回……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每年都会去一次。那里的确很美,教人住下就不想离开。但你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也挺没趣的。维则,待你得了空,我们再去一回?”
“……”
“维则,你说你不是小唯,那你的故乡又是哪里?”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至洗心院外。院门坐落于陡峭的山峰边缘,脚下是云遮雾绕的深渊,石阶窄而险,在夜色中更显峻峭。
贺维则停下脚步,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
“我进去了。姜仙师,你回吧。”贺维则的声音比山风更冷。
“明天,我们还会再见吗?”姜怀之问。
静得可怕。
姜怀之本以为他会继续保持沉默,可他突然做出回答:“一切看素白仙师的安排。”
一切看……素白仙师的安排?
姜怀之仔细讲此话品味一番,忽而恍然大悟。
他想见我,他说他明天还想见到我,只是碍于师尊那层关系,不能宣之于口。
得到此结论,姜怀之便做不到轻易地离开了。
“维则,我不知道这一千多年你经历了什么,为何要装作从不认识我。”
夜风拂过,吹乱姜怀之未束的长发,几缕发丝贴在他脸颊,他却无心整理,只是深深望着对方的背影。
“但我必须告诉你,这一千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你,没有一刻忘记过我们的过去。”
他向前一步,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维则,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还记不记得我?
“姜仙师,你问多少遍,我的回答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从未见过你,从不知道你这个人。我不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是谁,但那个人绝不是我。你不要再以此为借口打扰我了。”
姜怀之静默片刻,轻声道:“好。”
语气平静得出奇。
在贺维则尚未察觉之际,姜怀之已一步步退至崖边。眼前,由贺维则的身影变为幽静的夜空。下一刻,他闭上双眼,任由自己倒了下去。
失重感骤然袭来,却在顷刻之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滞。
姜怀之猛地睁眼,只见千丝万缕的白色丝线犹如万箭齐发,如同有了生命般,一齐向姜怀之激射而来,精准地缠绕住他的四肢与躯干,将他牢牢缚住。
是蛛丝。
而贺维则也出现在他眼前,与夜空交叠,仿若冲上天际,炸开的烟花。
真是个很烂的比喻。姜怀之默默自省道。烟花哪里配和小唯相提并论?
一根蛛丝的力量很渺小,但千万根汇聚一处,竟坚韧无比,将姜怀之紧紧捆缚,悬吊在半空之中。贺维则亦随之跃下,眼疾手快地抓住崖壁斜生出的一截枯枝,借力稳住了身形,也拉紧了缠绕着姜怀之的蛛丝。
姜怀之就这样被悬挂在峭壁之上,心脏剧烈跳动,却非因恐惧,而是为贺维则这义无反顾的追随与相救。
而那些蛛丝的源头,正是贺维则的十指指尖。
他的小唯,原来是只蜘蛛吗?
“你疯了吗?”
贺维则怒目圆睁,声嘶力竭地吼道。
或许因方才动作过于剧烈,他脸上面具的系绳骤然松脱。那遮掩真容的面具,直直坠落,最后轻轻落在了姜怀之的胸前,被蛛丝粘附。
借着清冷皎洁的月光,姜怀之终于将那张隐藏在面具下的脸庞,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见,他的小唯,左眉骨处一道狰狞的伤疤,如同流星的尾巴,一路斜划而下,直至右下颌。月光照亮了那道深重的旧痕,也照亮了贺维则眼中未能及时掩去的惊惶……
与难以言说的痛楚。
其实每次码字都会想好作话要写点啥,然后发布前又忘记……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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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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