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详细？”

听完他的描述，林育睦未显出惊讶，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陆择栖也随着弯了弯嘴角；“是以前见过的花，很漂亮，可惜我也没记住它的名字。”

他稍作停顿，又立即补充上一句，“但之后如果再看见，我一定能认出来。”

林育睦望着他微微点头，说了声“好”，一阵风吹过，树荫轻轻晃动起来，连投在他脸上的阴影也跟着动，好像铅笔细细的笔触。

“要不要在楼下走走？”他缓缓转过身，“天气真好。”

陆择栖抬头去看天空，阳光和煦，洒在身上带来些许暖意，周围很安静，连秋风微弱的喘息也听不见。

他难得放空了思绪，什么也没想，跟在对方身后踏入铺满阳光的地面。

走入两片树影之间的空隙时，林育睦回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在眩目的光线中短暂地四目相接了一下。

林育睦问他：“我也可以向你提问吗？”

“当然。”他下意识回答。

“就是之前你问过我的那个，为什么会选这首歌。”

“因为……”陆择栖斟酌着开口，“因为我喜欢？”

“像节目组采访时会有的回答。”

林育睦的语气平淡得一如既往，陆择栖在其中听出了一丝不满，有些心虚地笑笑：“是有点像。”

以往，他获得主动选择权的时刻算不上多，就算是小组协商，最后也很少会采用他的意见。但每一次，他用得都是排除法。

这一首太困难，害怕会表现得很差，所以不行；那一首不适合他，轻率地去尝试说不定会降低观众的好感，所以不行……他小心地分析着选择每个曲目的利弊，担心稍有不慎会葬送掉整个存档，之前的全部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都说人生不会重来，所以做出每个选择时都要谨慎，以免叫未来的自己后悔。

可他却惊诧地发现，明明有了“重来”的机会，反倒变得愈发胆怯起来。

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退路吧。

如果他只是这个世界上一位怀揣着梦想的普通选手，他也许会一帆风顺地在选秀节目出道，成为无人不晓的大明星。

也许仅是短短活动两三年，上上拼盘、在片场跑跑路套，之后便被众人遗忘，变成互联网的一份子，露露脸再打打广告。

又或许，他会回到平凡的校园生活中，毕业后找个不好不坏的工作。

起初大家还会调笑着讲他几句“大网红”“明星”，后来也渐渐无人提起，节目中认识的朋友各自走散，只有他在偶尔记起这段少年时代的回忆时，会露出有些怅然的笑，感叹说，原来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可这些他都不会有。

他的目标任务只有“出道”二字，失败了也不要紧，反正可以重新来过。

但如果成功了呢？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

他有取之不竭的过去，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如果不是出于喜欢的话……”陆择栖沉思着，在面前人好奇的注视中用力笑起来，他声音有些发紧，像从喉咙里费力倒出一块铅，“那应该是因为我在害怕吧。”

他在写着歌曲标题的门前停下，只要再往前迈出一步，就能推开门，走入熟悉的练习室中。而在十五天之后，他便可以站在公演舞台上，尽情完成这场曾将他成功代入大众视野中的表演。

三周目的他起点比上一次要高上许多，初舞台、主题曲、第一次公演，他的表现不容小觑，在众多选手之中，他靠着“学舞神速”的天才人设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也积攒起一批粉丝。

只要二公他再次选择和上一轮相同的歌曲，他便能依赖着曾经练习过的内容，将人设继续稳固下去，说不定还会被推选成这一场的C位，成为舞台上最为闪耀的那一颗星星。

这样一来，出道好像也就不再是件难事。

出道之后，他就能……

离开这里？

摄像机微微后撤，镜头中的年轻人动作一顿，右手悬停在半空中，片刻之后，他收回了手，没有去碰面前的那扇门，而是突然掉转了方向。

那一刻阻止着他的，大概是恐惧。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那时候的自己是在害怕啊。

因为害怕离开，所以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在抗拒着出道。

听到所选择的这首歌时，他被疾风班的节奏与壮阔的旋律吸引，心脏剧烈地鼓动，身体也随之微微震颤。他决定要推翻原有的一切，遵从本心从头来过，因此在舞蹈组的四首候选中，走向了自己更为喜欢的一个。

只是，听到喜欢的歌时身体产生的反应，居然与人类感到恐惧时如此相似。

“害怕？”林育睦明显一愣，显然这个答案未在他意料之中，他脚步一滞，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很快被嘴角的笑意抚平，“我以为你会说，因为这首歌听起来比较耳熟之类的……”

“耳熟？”这会这是换陆择栖露出意外的表情。

“也许你刚好没听过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喜欢一个歌手就会把他的歌全听一遍的。”

注意到对方完全处于状况之外的茫然神色，林育睦停下来，转过身，他的眼睛就像世界上最厉害的消音器，他目光扫过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将变得寂静无声。

很快，陆择栖便只能听到他悠悠地开口，词句中带着促狭：“你到底还编过多少谎话骗过多少人？我现在要去联合所有受害者一起检举你。”

陆择栖张口结舌，几乎从头到脚每一块骨头都僵住，紧急将最近发生的事从脑海里过了一遍。

是因为昨晚接到明显是私生打来的电话他却装作无事发生？

还是因为之前默认了两人要保持距离，却兀自心慌意乱弄掉苹果导致他们还得一同去接受惩罚？

又或者……等等，仔细一想，自己言不由衷的时刻好像还挺多？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初舞台，许维误以为他是“同担”兴致勃勃地同他认亲，他明明连那个乐队名字都没听说过，却直接默认下来，没有反驳。

唉，人生在世果然还是要诚实一些，这样就不会在阳光正好的上午，被林育睦用凛然的视线盯着看了。

“这首歌是……”陆择栖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表情，不敢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无论是观看示范视频，还是在练习室中接过他人递过来的耳机，他从未听懂过这首歌的歌词，因此理所当然地认为它是国外制作人的作品。

“——是谁写的呢……”林育睦慢悠悠地接话，“视频开头好像有原作者的名字，但我没太注意。”

陆择栖将险些冒出嘴边的“我也是”咽回去，抿着唇点点头，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对方继续说下去。

“听伊里说，这是一个外国动画的片尾曲。”

“啊……”陆择栖再次点头，心想这不会才是伊里选曲的真正理由吧。

“演唱者是同国籍的男团，这首歌收录于十六年前的专辑，他们出道时间很长，现在早已解散，成员们基本有了各自的新事业，还有人干脆退了圈，粉丝也不怎么活跃。即使如此，也算是红极一时过。”

“十六年……”顷刻的惊诧之后，陆择栖随即想起另一件事，“你知道得好清楚。”

而林育睦只是“哦”了一声，平淡地回答：“因为昨天拿到手机后搜过——你是不是又要问‘为什么’了？”

“是啊。”陆择栖立刻承认下来，露出有些乖顺的笑。

“其实，”对方轻暼他一眼，睫毛投下来的阴影在眼下微微晃动，“我还没想好要怎样开头——在我之前，许维有没有和你说了什么？”

——“这个旋律我是不是在哪听过？”

分组结束后的那个中午，回到宿舍的许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最后对着床兀自发问，听起来是在自言自语。

于是，林育睦仅仅偏头看他一眼，没理。

“我肯定听过，并且还很熟。”对方继续进行自我对话，“让我想它一想，很快就能想起来。”

“哦……”刘晓光善良地回应一句，下一秒便缓缓躺了下去，将被子拉到胸口。

他正要闭眼，却被许维“啊”地一声打断，他只好撑起上身，艰难地往斜对角的床边望去。

只见许维急匆匆地打开吉他包：“我给你们弹首歌，你们听听是不是和今天那个什么cry有点像。”

孟凡炟在震惊：“现在？你是不是每天不扰一次民心里就难受？”

林育睦在纠正：“heart's cry？”

“对对，就是这个。”许维猛点头，“你们先听一下。”

他不顾宿舍其他成员的阻止，当即拨动几下琴弦，十分随意地弹出八个小节地旋律，问：“如何？”

片刻的寂静之后，刘晓光友好地反问：“什么如何？”

孟凡炟理直气壮：“谌岚哥就把每个曲子放了一遍，我听完早忘了。”

林育睦例行公事般夸奖：“弹得很好。”

“……”许维深深叹气，挂上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们怎么一点音乐敏感度都没有？”

“那个，”刘晓光弱弱举手，“我对光线比较有敏感度，最后一个上来的关下灯拉下窗帘哈……”

——转述到这里暂且中断了一下，陆择栖一脸茫然地眨眼。

他终于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看起来永远沉着冷静，什么都能以最快速度掌握的全能练习生……好像真的很不会讲故事。

林育睦的记忆力精准到能复述出每一段对话，同时，也完全找不到重点。

陆择栖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慎慎地出声打断，他不禁猜测，莫非从那句“为什么选这首歌”的提问开始，对方就已经进入到这个话题漫长的前摇之中。

林育睦眼神游移，垂下头细细沉思了一会儿，总算引入正题：“许维觉得这首《heart'cry》，和他们乐队早期的一首歌很像。”

陆择栖惊诧地看向对方。林育睦的双瞳如同水面，微漾着反射阳光，其中当然没有丝毫玩笑的影子。

他想起自己去问许维选曲理由时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升腾起不妙的预感。

“但只是听起来有些相似而已，不是吗？”他忍不住问。

“两首歌很像”这种话，自然而然地会让人联想到原创性争议上。

早在初舞台录制那天，他与许维相识的契机便是那首名为《夏日记录》的歌。

据其所说，包含这首歌在内，tomoro的作曲全权由对长谢珂独自负责。

这支由学生组成的乐队虽然仅仅持续了一年，但对许维来说，它仍然代表着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

时光飞逝，谢珂成了MYX的solo歌手，曾经张口便来的歌词也渐渐在记忆中淡化，唯独曲子，那些由高中生谢珂写出的曲子，直至今日他仍会时常弹起。

或许正是因为无法忘怀，因为太过熟悉，他才能在听到《heart'cry》时迅速地注意到它与自己弹唱过无数次的某首歌有着相似之处。

陆择栖虽然不懂乐理，但也依稀知道，听者以为旋律相近的两首歌，乐谱很可能大不相同。

“应该只是巧合吧……”

“大概吧，”看面前的人一脸凝重，林育睦反倒眉目舒展，“他说这个巧合会让他想起乐队解散的痛苦回忆，所以一定要把两首歌改得完全不像才行。”

“……”就因为这个？

害他白白担心了一下！

陆择栖深吸一口气，把险些脱口而出的疑问咽了回去。

他不禁回想起十分钟前自己同赵博琰的那段对话，并暗自感叹对方果然还是与许维相处时间不够，猜不准其不同常人的脑回路。

通过林育睦的转述，他脑海中轻而易举地浮现出许维说这句话时理直气壮的样子。

“这就是他才对我们几个软磨硬泡求大家答应的理由啊……”

跟自我展示什么的无关，完全就是出于个人私心嘛！

陆择栖脸上的严肃逐渐转化为无奈，林育睦弯弯眼睛看着他笑，没说话。

他将对方短暂的沉默误解为赞同，也跟着笑起来，没去想其中是否还暗藏着什么别的缘由。

他叹气：“因为他改动了编曲，现在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

“我们本来也还什么都没做啊。”林育睦轻轻笑了一下，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对哦！”陆择栖紧紧跟上，踏入一片树荫，脸沉进阴影里，“我们竟然什么都还没做……”

很快，他便听到身前传来声音，林育睦没回头，对他说不用担心。

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对方就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周边的一切毫不关心，不被任何人任何事影响。

就好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像魔法师那般挥挥手，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陆择栖笑着应和：“嗯，不用担心。”

“《heart'cry》的原作者是外国人，多半不会听到被许维改得面目全非的伴奏，”林育睦思索起目前的进度，“编舞有我和伊里，你学得很快，也可以去教其他人。唱歌的部分会提前录音，不用担心在舞台上失误，只要预录时照着歌词唱就行了……啊……”

他脚步一顿，猛地转过身来，陆择栖没来得及停下，险些与他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陆择栖稳住身形，他难得在对方脸上看到茫然失措的表情，有些新奇。

“我们的歌词……”林育睦缓缓开口，视线涣散地望向远处，“要怎么办？”

“嗯？”陆择栖眨了眨眼，没能跟上对方的思路。

《heart'cry》是首小语种歌，根据节目传统与有关规定，正式表演时，无论标题还是歌词，都需要统一翻译成中文。

题目当然好说，节目组已事先准备好译名，与英文原名一同标注在门口的牌子上。

至于歌词……

几分钟后，陆择栖坐在桌边，慢慢抬起头先跟对面的索朝祺交换迷茫的眼神，再看看坐他左侧的冉华。

三人面前整齐地摆着几张白纸，手旁的签字笔还未开封。

“我们又不是唱作组，导演都不给我们找个专业作词人的吗？”索朝祺不满道。

“目前好像没听说有……”

“莫非是我们还不够火，不配让他们花钱请人？”

“……”陆择栖抬了下手，意识到距离太远，没法去捂对方的嘴。

“算了算了，”冉华拧开笔盖，“我先试着把中间这几句英文翻译一下，其余的再看着办吧。”

索朝祺“嗯”了一声，拽过一只耳机：“你确定那个是英文吗？”

陆择栖感叹：“只听一遍就能听出两首歌的相似之处，许维好厉害啊！”

林育睦猜测：“因为喜欢吧，毕竟是自家乐队的歌，早就印在脑子里了。”

“那也很神奇！”

“还好吧，如果你不小心上了普法栏目，用了变声器还被打上马赛克，我应该也能认出来。”

“那我是得有多不小心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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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