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鸢看着温无缺带着十四消失在关起的入户门后,脱力地直接往后一靠,维持着坐姿,倚着沙发靠背便歪着脑袋垂下了眼睑。她模模糊糊地觉着,自己应该从沙发上起来,好好回床上钻进被窝里躺好,或者至少应该卧倒在沙发上,现在这样并不舒服。但容鸢没有动,从四肢百骸涌上来的倦怠感,和酸胀得难受的眼睛,让她只想马上按下身体的关机键,遁入深沉的睡眠中,不想再动弹哪怕分毫。
可是她睡不着。尽管她累得动都不想动,她的思维却异常活跃,拒绝带她脱离这异常的困乏。容鸢没有费心与这种身心解离的感觉对抗,她发现自己睡不着后,便果断睁开眼,尝试躺下来。结果她刚一支起脑袋正坐起来,头顶便泛起一阵麻意,不正常的温热感顺着后颈攀上了她两侧的太阳穴,胀得她眼眶疼。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忍不住捂着嘴压下了胃里冲上来的烧心感。
容鸢愣了一会儿,想起来茶几上温无缺方才为她倒的那杯温水,她顶着动一下就头皮发麻的不适,伸手摸到了玻璃杯,确认掌心触碰到的杯身上余温尚存,才用双手将杯子捧到自己唇边,小口啜饮起温水来。
将杯子里剩下的水喝了大半,容鸢将玻璃杯又放回茶杯上,稍微侧过身,单手撑在沙发靠背上,扶着沙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现在和方才不同,现在她的情况要好上不少。温无缺突然出现把她拉出来之前,她什么都听不见,现在除了脑子里的声音杂了一点,没有特别难受的地方。像台出了故障被后台不断加载的弹窗占满了线程的计算机,还不至于停摆,也就是暂时做不了什么事罢了。
她慢吞吞地评估着自己的情况,判断自己应该先遵循身体反馈来的最迫切的生理需求————好好冲刷掉全身的疲累。
容鸢打开衣柜,吃力地拨开了温无缺留下的那堆衣服,花了几分钟从中辨认并扒拉出一套她自己的居家服。她走回浴室门口,把衣服放在墙上钉着的置物架上,再把身上这套不知不觉间浸透了冷汗的衣服胡乱脱下,塞进置物架下方墙角摆着的脏衣篮里,关门走进了浴室。
经过浴缸的时候,她想起来温无缺的嘱托,便放弃给浴缸里放水,直接走到淋浴处,打开了顶喷花洒。强劲的水柱霎时自头顶砸下,比想象中低许多的水温让容鸢下意识抱起双臂,打了个寒战。
她咬紧牙关承受着冷水对全身肌肤的冲压,直到又能意识到自己的手脚,她才抬手转动开关,把水温一口气加高。热水很快驱散了她周身的寒气,让她被冷水浇硬的筋骨舒缓开来。她感觉身上好过多了,至少尝试抬手给自己洗头的时候,指节的动作不再那么迟钝。
理智上,容鸢很清楚如果等自己自然恢复,这个过程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她不应对此焦急,越着急她越容易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权。可是她现在迫切需要马上压下身上的种种不快,强迫自己走出去。
这次淋浴花费的时间比平时久。容鸢站在浴室门口一边用浴巾裹着自己,一边平静地巡视着屋内,惊讶了一下十四和温无缺下楼散步还没回来。
她尽量耐心地用浴巾细细擦干自己身上的每一滴水珠,好确保自己不会因此受凉。直到浴巾摩擦过右肩的某处,棉质布料刮擦皮肉的疼痛一下便攥紧了她的神经末梢,她倒抽了一口气,挪开浴巾,讶异地看着自己右侧锁骨下的皮肤表面那一块突兀的暗紫色淤痕。
细看之下,那片暗紫中心是密密麻麻的红黑色小点,其上交叉错落着结了薄痂的划痕,其中有几道血痂因为她方才擦身的动作而剥落了一半,露出下面鲜红的血痕。容鸢干眨着眼,实在想不起来这么大片伤口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更弄不明白刚才洗澡的时候这里碰了水,怎么就不会痛?
想也没用,既然伤口冒出来了,就得先料理它。容鸢叹口气,胡乱擦干身体,把浴巾往脏衣篮的边沿一搭,拐进了浴室隔壁的卫生间里。她从洗脸池下方的卫浴柜找起,搜寻着家里可能存在的应急用外伤止血、消毒药品。她印象里因为自己很少受伤或者生病,家里几乎不备药物,但隐约记得好像有个小药箱,不确定那里头有没有能用的。
卫浴柜和镜子后的隐藏储物柜里一无所获,她又抬高手臂打开了洗脸台上方的壁橱,在一堆卫生纸和备用毛巾里进行最后的努力。
温无缺抱着十四开门进来的时候,她还仰着头站在卫生间里找东西,太过专注的缘故,她反应过来温无缺在跟她抱怨十四的时候,一转头温无缺已经站到了她面前。
“头发这样只擦干了表面,不用吹风机吹透了可不行。”温无缺伸手撩开她额前垂下的一缕湿发,平和地说,“你先穿好衣服,坐沙发上等我。”
“嗯?”被温无缺一提醒,容鸢才发现自己刚找东西的时候,头发里的水珠顺着发梢又滴落在了身上,被室内的冷气一吹,皮肤表面布满了鸡皮疙瘩。
容鸢无奈地走回门口,开始把准备好的衣服往身上套。她刚穿好卫裤,准备套短袖的时候,温无缺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制的家用小药箱。
容鸢猜自己惊异的表情可能过于明显,温无缺一面把她往沙发上引,一面语带得意地说:“你还说用不上,亏我当初坚持放了一个在卫生间里。”
容鸢在沙发上坐下,怀里抱着棉质短袖,愣愣地看着温无缺在她身边坐下,把药箱放在茶几上,熟练地转动药箱正面的旋钮,打开了药箱。
药箱原来是温无缺买的吗?难怪她刚才找不到。容鸢这会儿看着樱花粉的药箱,有点想起来了,这好像是十四到家后不久,温无缺提议买的。温无缺说十四这么爱咬人、抓人,未免意外家里得备个急救箱,而她不以为意,一开始就没去管温无缺买了这个东西以后,是放在哪里的。
温无缺不费力就从多层的药箱里准确找到了一包医用棉签和一瓶碘伏,利索地从中拆出两根棉签,把棉花那头对着装有碘伏的药瓶瓶口,小心倾斜药瓶,让碘伏浸透棉花。
“你忍一忍,可能会有点痛。”温无缺说罢,没有多余的动作,直接把蘸满了碘伏的棉签头轻轻按在容鸢的锁骨下的伤口上,开始均匀地将碘伏涂抹在那片惨不忍睹的红紫伤痕上。
温无缺在处理这类伤口上显然很有经验,动作谈不上轻柔,却十分准确而高效。她一边确保将碘伏均匀地涂遍了伤口,遇到裂开的创口还会轻轻点按一下再继续向前涂抹,这样做可以让碘伏更好地渗透进皮下,促进伤口愈合。
容鸢想起之前自己得了肺炎,出院后在寒香寻家里疗养的时候,温无缺也是突然拎着她自个儿熬的粥上门,又照顾容鸢吃饭,又帮容鸢洗头。容鸢记得自己原来好像是误会过温无缺是那种四体不勤的大老总,现在这样的印象已经几乎消散了。温无缺大概应该算那种,只要她想做一件事,就能学会做的人,就算是一件平时不用她操心的生活琐事。
容鸢走神的片刻,温无缺已经替她处理好了伤口,为了保险起见,还从药箱里找了一片小裁成小片的医用纱布,盖在了她伤口上,再撕了四条胶布,呈井字形把纱布固定好。
“好了,你这两天注意洗澡、洗脸的时候,伤口避着点水。”温无缺一边把东西按格子分类收回药箱里,一边吩咐道。
“嗯。谢谢。”容鸢老实道谢。
“感谢我的话,那今天你唱白脸,穿好衣服以后帮我骂一下十四。”温无缺故作轻松地开起了玩笑,说,“我是很想帮你穿的,不过我现在得先把药箱收起来,再去拿吹风机给你吹个头发。吹完了还得赶紧开个火。都大中午了,你应该吃饭了。”
温无缺说完就拎着她的樱花粉色小药箱钻进了卫生间里,容鸢来不及问她到底把东西放在哪里。转念一想,反正等温无缺走了自己还有大把时间去慢慢找,也不追问了。
容鸢依温无缺的建议,套上了短袖,起身走向了围栏。她现在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晕乎了,能切实感到自己正脚踏实地站着,而不是踩在什么浮空的地方,这让她感觉好受了不少。
温无缺显然有记住十四散步回家后要马上回窝,进门后有先把十四引回围栏里并闩好门。十四下楼折腾了一圈也困了,正安安静静蜷缩在窝里小憩。
幸好温无缺在这里。容鸢暗暗松了口气。
温无缺从卫生间里拿着吹风机又出来了,容鸢在她开口之前,主动自觉地回沙发上坐好。温无缺撇撇嘴,俯身把吹风机的插头接在茶几下方的插座里,绕到沙发后面,按下了吹风机的开关。
“我实在找不到我带来的那台吹风机了,你这台热风档位开久了会有一股焦味,你一会儿闻到了别紧张,你头发没事。先凑合用吧。”温无缺一手执着吹风机,一手掬起容鸢的头发,边用手指灵巧地顺理开没及时吹干而交缠在一起的发丝,边用中档的冷风从发尾开始帮她慢慢吹干,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冷风先吹差不多了,她又切换成温和的热风,继续吹散头发上的潮湿。
温无缺快快帮容鸢吹好了头发,绕回茶几前把吹风机的插头拔了,将吹风机送回了卫生间里。温无缺再出来的时候容鸢听她脚步声不对,低头看了眼,才发现温无缺光着一双脚,休闲西裤的裤腿被随便地向上卷起了几道,和她上身还维持一丝不苟的着装形成鲜明对比,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些滑稽了。
临近中秋时节,户外白天还是很热,但温无缺一如容鸢记忆中那么怕冷,9月底就迫不及待换上了布料明显厚实了一些的秋装,这会儿她快走到厨房了,才转念一想,一脸不情不愿地脱了外套,拐到玄关处的衣帽架前挂好,左右手交替帮自己卷起衬衫的袖子。比起她胡乱卷起的裤脚,温无缺对自己的衬衫显然爱惜多了,她先将袖子翻折到肘部,再从折叠处小心将袖子往上卷起,确保袖子不产生多余的褶痕的同时,又能刚好卡住不会轻易滑落。容鸢能辨认出,她的导师以前参加重要的学术会议,中途吃东西的时候为了方便,脱了衣服就是这么卷袖子的。
像是嫌下厨的仪式感还不够,温无缺又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纤长的颈部和突出的锁骨。
“呼,我的大老板,你这个厨房,可真是叫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温无缺站在灶台边,左右看了半天,回头对容鸢做了个鬼脸,说道。
“煮面的话,泡面和鸡蛋还在老地方。”容鸢知道温无缺在找什么,选择了不接茬。温无缺之前自作主张添置的围裙和厨具都被她收起来了,温无缺屯再她冰箱里的食材也早就过了保质期。温无缺在厨房找不到那些东西的。容鸢现在还没有力气和温无缺讨论这件事。
温无缺倒没继续追究,维持着她们间默认的默契。
温无缺打开了冰箱,从里头挑了2个鸡蛋,又打开灶台上方的橱柜,拿了一盒泡面出来。她拆了泡面的包装,顺手把泡面自带的调料包拆出来先丢在一边,然后低着头伸手向墙上的摸索着,够到了挂在墙上的奶锅。
温无缺看着火,看面煮得差不多了,便关了火,往锅里卧了2个鸡蛋,盖上盖子用余温热着。
“你不吃吗?”容鸢靠在沙发上默默看她忙活,看温无缺弄得差不多了,后知后觉地想起温无缺好像就放了一张面饼,姑且问了一声。
容鸢没有去拿刚才洗澡的时候放回床头充电的手机,不清楚现在具体几点,但她看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的角度,猜测现在过了中午了,按理说,温无缺也需要吃午饭的。
“没菜,我不吃素面。”温无缺答得干脆。
“没人煮,忘了吃,发现的时候都烂了,只能扔掉了。”容鸢解释道。
温无缺闭嘴了,又专心去看顾她的锅。5分钟后,温无缺低头在灶台下的碗柜抽屉里找出了容鸢平时用的汤碗,小心把面倒进了碗里,再把碗端上了餐桌。
“快过来趁热吃了,凉了不好吃。”温无缺说着,自己先离开了餐桌边,又回到了灶台处。
“都丢进洗碗机吧,等等我收拾。”容鸢在餐桌边坐下的时候,冲厨房那边说道。
“我也得给十四弄点吃的。”温无缺应道,“你不是给她定了早中晚的用餐时间吗?虽然现在快两点了,超她用餐时间了,她还是得吃啊。”
容鸢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泡面,轻声道:“你还记得时间啊。”
“那是当然的,李十四跟的可是我的户口。”温无缺回头朝她翻了个夸张的白眼,说。这事容鸢没忘,十四的狗证上,监护人一栏登记的是温无缺的名字。
容鸢其实不饿,只是认同温无缺对她需要补充体力的判断,所以任温无缺为她张罗简单的面条。她几根几根地夹着面条,慢吞吞地吃了起来。温无缺没有用泡面自带的调料包,仅仅用了一点点容鸢厨房里本来就有的味精,加上泡面面饼本身自带的咸味,整碗面吃着确实寡淡无味,不过软硬适中口感不差,倒也挺符合她现在的食欲。
温无缺则开始准备十四的午饭,她去阳台拿了十四的饭盆进屋,又从围栏旁边的收纳箱里翻出她给十四买的狗粮,倒了一点进饭盆里,再开了一个收纳箱里的狗罐头给十四碗里拌上,最后才从厨房端来奶锅,把锅里剩的一点面汤倒了进去,。
“这个没放什么调料,十四可以吃一点。”温无缺把奶锅丢进洗碗机里,对容鸢解释道。说完,她打开围栏的门闩,开门把饭盆放在了十四平时用餐的地方。十四闻着狗粮的香气醒了,正在窝里甩着尾巴。
“我记得,你刚才让我唱白脸骂她一下。”容鸢提醒温无缺,道。
“教育是教育,吃饭是吃饭。等等你骂她,现在我要让她按时吃饭。”温无缺理直气壮地说。
容鸢又吸了一小口面条,咽干净了以后,才问:“她刚才散步的时候怎么了吗?你回来的时候好像在生气。”虽然她并不记得温无缺进门的时候是不是说十四来着,但她猜应该没听错。
“她尿我鞋上了。”温无缺直接告状,说,“她还往电梯里冲。”
“进电梯的时候你不能————”容鸢话没说完,就被温无缺打断了。
“进出电梯应该把她抱起来,免得她乱冲发生意外。真真纠正过我了。她还问你去哪儿了来着。”温无缺抱怨道,“那孩子啥都好,就是色盲,非说我是白头发,喊我阿姨。我这明明是金头发。而且,你是姐姐,我怎么能是阿姨呢?”她说着就凑了过来,一副让容鸢评评理的架势。
“为什么不能?”容鸢脑子没转过来。
“我比你小。”温无缺马上说,“而且十四喊你妈,我也算她户口本上的妈。妈和妈之间没有岔辈的吧?”
“嗯。没有。”容鸢没有细看温无缺的神情,低头继续吃面。她认真进食着没有多余调味的煮泡面,也让温无缺的话语随着她咀嚼的频率在她脑海中被逐字拆解。面条快吃完的时候,这些话在她脑海里重新组成了一个清晰的道标:她们之间可以什么也不是,但她们可以一起做十四的人类母亲。
容鸢抬起头,凝视着不知不觉间坐到她对面的温无缺。
即便是现在脑子钝化得像台生锈的机器,容鸢理智上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切实可行的提议。
她们俩本可以什么都不算,是温无缺选择了离开,让她们显得像曾有过什么。温无缺那天仿佛逃跑一样关上了家门后,长期被她刻意忽略并抛在脑后的问题像一个执着的程序推送,疯狂地往前台挤,逼迫她去正视其存在。容鸢其实没有推导出问题的答案,可温无缺现在回来了,给了容鸢一个可以绕开推导过程的选项。
这很像温无缺的风格,她一贯如此,本该如此,仿佛那天不知所措选择直接离开的人不是她。可容鸢已经知道了,那也是温无缺。
容鸢没法指责温无缺的狡猾提议,因为她也用一个月的时间找到了绕开过程的办法。容鸢觉得自己的办法更好。
“温无缺,”容鸢缓缓开口了,说,“今天谢谢你。很迟了,你该回去上班了。你的鞋和其他一些还没卖掉的东西都打包在阳台的箱子里,你可以找一双换上。箱子里剩下的东西如果你要,等等可以和衣柜里的衣服一起带走,我会让小寻把还没成交的出二手物品的链接都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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