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街道上,地面上薄薄的一层还未及化开的积雪反射着冬日的阳光。一直到看见年轻稚嫩的东亚面孔,站在街头,一把伞开了一半又合上,举起来又放下,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收了伞夹在腋下,小心翼翼用另一只手遮着头顶跑开,容鸢才发现又下雪了。
她仰起脸看了看,降雪量不大,细小的雪花飘在半空中,慢悠悠地洒落在她肩头、发顶,因为她抬头的关系,现在还落了几片到她脸上,轻飘飘地,有点痒。
容鸢低头评估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羊绒大衣,和脑海里这种雪亮的天气相关的记忆做了对比,确认外套厚度完全能抵挡这种程度的小雪,便也不打算躲一下雪,继续顶着雪花朝前走去。
她的目的地,是她的旧识和心理医生Linda推荐给她的一家社区咖啡馆。
容鸢本没有打算再见到Linda医生,尽管Linda医生聪慧豁达,在她重新踏进诊室的瞬间,便露出温和的笑容,很自然地接纳了站在熟悉的诊室门口,局促不安地捏紧衣角,无法迈开步子的她。
她兜兜转转,徒劳挣扎了三年多的时间,还是退回了起点,但这点退步在Linda医生看来,并没有严重到值得批判。
Linda医生的诊室还是和过去一样,相对着摆放着两张舒适的小沙发,通常她与患者就这样各坐一边,面对面进行诊疗。
她给了容鸢一杯热的花草茶,和她办公室里的扩散器散发出的淡淡香味一样,是薰衣草味的。
她很自然地引导容鸢聊聊这几年的生活,在容鸢的讲述停顿时,适时地表达自己对中国的好奇与好感,并提示容鸢可以说下去。
Linda耐心鼓励她在讲述经历之外,勇敢说出这次复发的诱因,和那之后在她身上发生的,让她困扰到足以鼓起勇气再度就医的症状,包括容鸢在睡眠、食欲方面的各种障碍。
问诊和评估结束后,Linda提出了药物治疗的建议,容鸢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她第一次当Linda的病人时,因为刚离开实验室,内心总挣扎于会不会回去继续学术的道路,曾经拒绝过药物。那时候的Linda也是耐心向她解释药物的副作用,跟她列举不服药任其发展和药物的副作用,哪一种对脑部的损伤更严重。结果当然毫无疑问是前者。
事实证明,加入适量药物辅助的治疗是有效果的,容鸢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她肯定不喜欢,可比起失控,服药后的状态更容易接受些。
有了之前的经验,容鸢再次接受了药物治疗。
成果自然是显著的,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Linda就把帮助她改善睡眠的安眠药停了,仅留下针对病情本身的药物,种类简单,量也不大,她只需要一早服用一次即可。
到这时Linda才跟她坦言,人类面对创伤,和面对其他情绪疾病无异,就是容易像如此原地踏步。与过往创伤和解是一个终身课题,它不会是单一的、单段的平稳病程,有很大机会,它是反复的、缺乏特定规律和频率的。容鸢的毫无进展,只是她自己的错觉,她实际上靠着自身的努力,在时间上拉开了接近四年的距离,这是非常重要的。这说明容鸢在中国所处的环境和身边朋友们对她的帮助都是有益的。
Linda的建议下,第6周开始她们降低了复诊频率,改为两周一次,辅助药物的综合评估则暂定一月一次。
Linda同时还建议她可以适当出门,挑选每天人流量小的时间,在家附近散散步。
Linda还结合容鸢这些年在国内的经历,给她的散步路线“布置功课”,让她每周挑一天,去一次附近的小餐馆或者咖啡馆。
饮食店的选择上,暂时是由Linda为她做决定,会趁每次面诊结束时推荐给她,并告知她店里一定不能错过的招牌产品;没有安排复诊的那周,这些信息则通过诊所的邮箱发邮件给她————联系都是单向的。
和容鸢一样,Linda少年起的大部分时光也是在这一带度过的,虽然中间曾因婚姻远离,离婚后还是回到了这里与人合作经营心理治疗诊所,是以Linda对这一带的精品小店如数家珍,也很了解,在这里出门,会比她们想象中都要困难一点。
容鸢出门散步,很容易遇到以前的同学,他们有的人还在实验室,有的人回到了母校任教职,还有一些人则选择了别的工作,只是时不时回来探访旧友。容鸢最常遇到的,还是过去的导师。
遇到她的博导是最艰难的,还好对方也对她的境况略知一二,很体贴地没有拉她多谈,总是打个招呼就匆忙别过。
相比之下,遇到她的硕导就轻松多了。这位导师从她刚入学就认识她了,和她的博导在学术上有些“不可调和的分歧”,对容鸢选没有跟自己读博多少有点别扭,可听说她博士才读了一年就因为父亲的原因不得不放弃,又很惋惜,才为她推荐了Linda。
胖老太太一直很喜欢她,在她本科阶段就把她招揽来做自己的研究助理,这对容鸢之后的进学提供了很大帮助。也是这个胖老太太,以前总以请她喝下午茶的名义,约她到学校餐厅的户外坐着,喝着不怎么样的咖啡,给她看自家金渐层猫咪的照片。
容鸢曾为自己不能发自内心地喜欢导师的猫而感到不自在,不过这次重逢后,导师又借着请她喝茶的名义掏出平板,给她看了猫咪照片,她突然发现自己能喜欢这只猫了。
动态照片上,比印象里老去一些、毛色开始变浅的金渐层猫咪,占着人类的床铺,睡得四仰八叉,圆鼓鼓的肚子伴随着呼吸的频率上下起伏,让她想起了那些中午从店里打包员工餐回家,顺便把温无缺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日子。
老太天指出她看着照片在笑,是不是这些年在中国生活也养了宠物。
容鸢原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着猫咪打呼噜在笑,被提醒后有些僵硬地收起笑容,略加思索,便把手机里十四的照片打开给导师看。
老太太忽略了她那一瞬间的不自然,顺着她的打开的相册,开始一个劲儿夸奖十四是“漂亮的小狗”,并询问关于十四的趣事。
除了她回家前留在中国的最后一个多月时间里,十四的趣事,其实都是温无缺的趣事。容鸢不会特意把小狗精力旺盛,积极探索世界引起的种种小麻烦当趣事去记,可当小狗的这些行为着实给温无缺造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烦恼,那真的令人印象深刻。
在容鸢看来都可以归纳为比格幼犬天性的事,到温无缺嘴里都成了十恶不赦的大事。那会儿容鸢每天回家,温无缺都可以抱着她告十四的状,还不带重样的。
十四偷舔她盘子,十四越狱亲她嘴了,十四趁她开视频会议的时候扯着电源线把她的笔记本电脑拽到了地上了……
温无缺看十四接种完第一针疫苗后胃口不佳,曾经给十四炖过排骨汤,容鸢误会是做给自己的,吃过,遭到了温无缺的嘲笑。十四也有误会,它误会温无缺在灶台上煮的它都有份,偷喝过温无缺煮的咖啡,温无缺见了,随便套身衣服就抄起它出门找医生,从此不敢把咖啡放在茶几上。
容鸢捡了几件说给导师听,老太太听完,意味深长地笑了,问她的同居人是什么样的。
容鸢手机里没存温无缺的照片,她平时不拍摄任何人像。她只能抱歉地笑笑,最后凭着记忆,在相册里扒拉到一张温无缺坐在沙发上,而十四坐在温无缺肚子上的照片,照片里温无缺低着头,看着十四,表情被她垂顺的金发遮挡住了。由于不是专门拍人的,温无缺的部分还没对上焦,轮廓是虚的。
导师看了以后,笑说这个人和她的猫很像。这点容鸢同意,温无缺的行为像只比格犬,但她的灵魂是猫————也许比格犬就是犬类里的猫呢?
除了完成Linda布置的作业,每周自己找个时间探访一家小店吃顿美食外,容鸢又多了每周和导师约一次下午茶的任务。都是由导师选好了地方,再发信息通知她。
老太太说最近隔壁专业又有一批实验比格犬将开放领养,她想为家里的猫咪找个小狗伙伴,正好问问容鸢的经验。
可能是Linda打过招呼,或是导师本就是这样有洞察力的人,她们每次话题都是围绕着金渐层猫和比格犬进行,从来不涉及容鸢的病况,这让容鸢轻松很多。不过容鸢还是诚恳建议导师,如果是要给老猫找个伴,比格犬未必是个好主意,导师笑了笑,不置可否。
本周的下午茶之约迟迟没有到来,星期三的下午,容鸢准备散步去离家三条街的地方吃饭时,才发现不同于以往,这天的社区主干道上满是步履匆匆的人流,个个腋下夹着包装精美的纸盒。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家家户户门口悬挂了数日的松枝、冬青与铃铛,还有那些院子里摆放的,支愣了好几天的到了晚上就会开始发光的白胡子老人充气玩偶,又及街道两侧光秃秃的乔木上悬挂的色彩斑斓的灯带,街边小店里循环播放的经典曲目,这些持续了一个月的预告正在迎来了它们的正片————圣诞节。
容鸢站在忙着购买礼物、准备大餐食材的人潮里,直到这一刻才真切感受到节日的临近。她知道等到了第二天,Linda推荐的咖啡馆可能会因为节日而关门,还可能到了圣诞假期结束才会再营业,致使她本周无法“完成作业”,但当下她还是转身,先回了家。
她并不是惧怕与人接触才这么做,只是想趁着平安夜先回家一趟。
她回到家中,看着诺大一个空荡荡的客厅,走到电话机前,对着旁边的电话簿找到了自己当年随手抄下的疗养院号码。
李筠和慕容延钊都不信教,圣诞节对他们来说更大的意义,是圣诞开始的新年假期。他们还把这当做年末的信号,在圣诞节当天,郑重其事地对着容鸢不使用的中国农历日历,标下通往中国传统春节的倒计时。
为了响应社区的节日气氛,他们也不会扫兴,权当凑热闹地,布置自己的家门和庭院,而且他们也会担心容鸢和后来加入的李守节会跟同学没有话题,该有的“圣诞大餐”和圣诞礼物总是有的,并都价值不菲。
容鸢蛮喜欢拆父亲们送的礼物,但慕容延钊做的圣诞大餐就不敢恭维了。
慕容延钊遵循干净、健康原则做出来的圣诞大餐,是只填充了果蔬,不含酱汁、肉汁的烤火鸡————容鸢还不能吃鸡皮;不加黄油纯蒸煮碾碎后和豆子玉米粒拌在一起的土豆泥;烤得发干的精瘦牛肉;清蒸的抱子甘蓝和水煮的西兰花。
乍一看,圣诞大餐该有的食材基本都有,吃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李筠抗议过,慕容延钊平时做健康餐就算了,圣诞节总该给孩子们吃点好的,被慕容延钊反驳他就是自己馋了,他们俩明明都不把圣诞当回事,这会儿又拿孩子当借口了。李筠可不乐意,他说虽然信仰上圣诞跟他们没关系,可他们在这个异国他乡选择组成一个家庭生活,代表团圆的日子都要过像样点的。
慕容延钊听了很感动,一把熊抱住李筠,哭嚎着表达爱意。李守节看得目瞪口呆,容鸢仅仅皱下眉头,颇为费力地切硬邦邦的牛肉,然后把切好的牛肉移到弟弟餐盘里。
“阿鸢,是你吗?”电话那头的男声听起来有点虚弱和缺乏自信,慕容延钊怯生生地用中文喊她,仿佛不敢相信护工刚才的转达。
“嗯。我暂时回来一下。”容鸢没有细说回来的原因,只是说,“阿爸,你好好养病,保重身体,我过阵子才能去看你。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
一口气连说了两个节日祝福后,容鸢匆忙挂了电话。她不确定慕容延钊清醒的状态可以保持多久,会不会下一秒就开始说起胡话,当然她更怕说久了,她自己先支撑不住。
容鸢回来两个月,还没有去疗养院看过慕容延钊。不管是家里这栋房子相关的物业费和税,还是李筠住院治疗的费用,仍维持她在中国时的做法,交给他们家的律师打理,从慕容延钊的保险、股票收益、退休金和银行存款支付。
容鸢自己的生活费来源除了李筠指定她继承的专利带来的持续收益,便是她以前学生时代给导师做助理的津贴和在本地日本寿司店打工存的钱————她除了在后厨帮忙杀鱼,还在寿司吧台前向明显不属于东亚裔的外国人表演怎么把一只海鱼切成刺身,赚取了不少小费。她算过,这笔钱只维持基本开销和诊所的治疗费,是够用的。再不济,她还能把在金明池一年赚到的工资兑换一下。
治疗的效果在平安夜得到了验证,容鸢本以为时隔这么久又听到慕容延钊的声音,会让她的情绪到了晚上,又会不受自己控制地陷入失控。事实上却是到了晚上,她正常地读完了一本书,又在合适的时间感受到倦意,匆忙洗把脸就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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