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对许多中国老百姓来说,原本只是可以摆脱传统节日走亲访友的社交压力,单纯借口放松、犒劳自己的“洋节日”。
但去年的圣诞节,本市市民的关注点却被另一件大事吸引。
临近年底,本市的新闻头条与社交平台经历了一次震荡。平安夜当天,消失在公众视野里许久的温氏集团董事长温韬,亲自出席了与沈氏联合召开的记者会,宣布温氏已与沈氏签订最终合约,完成对沈氏的股权收购。
这场收购的对目前风头正盛的新兴产业影响重大,毕竟沈氏持有的“达安”牌,是很多下游企业首选的核心零件供应商。
温氏一跃成为了沈氏的大股东,将沈氏在业内执牛耳的生产技术团队,与达安这样在国内外都拥有广泛的市场影响力的知名品牌,都收归己用,整个市场敏锐预见到温氏未来10年内的高速发展。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温氏与达安一时成为了本市的热门话题。
寒江寻刚放寒假,得以参与话题的时候,这场讨论已趋近尾声,热点的重心也已经从行业革新本身发散到了奇怪的花边领域。
温无缺又开始收到寒江寻每天向打卡一样,发给自己的网络社交平台热点和趣事时,手指一扒拉看到一堆坐在轮椅上风姿不减的亲舅舅,和身着高定西装、儒雅俊秀的沈义伦的合照八卦帖,再不小心因为一目十行的阅读本能,瞥见帖子标题上劲爆大胆的文字,差点手一抖把手机扔出去。
寒江寻还发了几条到她和容鸢都在的三人微信群组里,温无缺看到的时候,叫寒江寻撤回都来不及了。
“这是你舅舅?”果然,容鸢那边才晚上10点多,还没睡,不过一会儿,便在群里发了消息。
如果是之前,容鸢可能都不会打开微信确认消息,但是温无缺月初回来的时候,对容鸢表达了希望她好歹看看微信,每天报报平安聊聊废话也可以的意愿,容鸢答应了。
温无缺很高兴容鸢记得“要及时回复消息”的约定,就是不太希望她回复的,是国内网友针对温韬的浪漫幻象八卦。
她们其实没怎么讨论过温无缺的工作和家庭,尤其温无缺尚在人世的那几个至亲。温无缺以前是觉得没必要,后面则是因着已经错过了时机,她又判断这事不是非提不可,所以干脆不谈了。
“对。糟老头子一个了,也不知道这群人在激动什么?有人说外甥多似舅,你觉得我和他像吗?”温无缺回复道。
“我觉得盈盈姐漂亮多了。温董长得不像好人。”始作俑者寒江寻插话,道。
“嗯,小寻说得对。”容鸢附和道。
“也许我也不是好人呢?坏人不许好看吗?”温无缺对她们的夸奖很受用,得寸进尺了起来。
“那你舅舅好看点。”容鸢耿直地回复。
温无缺本来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玩手机,看到这句话登时坐直了,瞪着容鸢的消息气泡来回看了五遍,才咬牙切齿地敲起屏幕回信息。
“他都那么老了,怎么就比我好看了?”温无缺马上要过29岁生日了,年纪还不及温韬的一半,她觉得光是年轻的皮囊这一点,自己就强过温韬。
“我没他年轻时候的照片。”容鸢回复,“不过小寻昨天P了一张你60岁的照片给我看。60岁的你没有你舅舅现在好看。”
温无缺可没看到容鸢说的这条消息。
寒江寻怎么又偷偷和容鸢发私信啊?温无缺不高兴了,立马在群里用@符号提及了寒江寻,催她说:“我的好大侠,什么照片啊,发出来我也看看呗。”
“盈盈姐,就是AI相机啊。”寒江寻往群里发了两张图,说,“我昨天拿鸢鸢姐的照片玩了下,觉得很漂亮,就发给鸢鸢姐看了。鸢鸢姐就叫我弄一张你的。”
容鸢怎么会想看这个?就单纯被丫头带着好奇心起来了?还是想知道我老了是什么样子的?她不喜欢我年轻貌美吗?
温无缺瞪着屏幕上的两张缩略图,有些不敢置信。
寒江寻用的不知道是什么软件,算法合成出的60岁的容鸢只是脸上干瘪了些,脸颊下陷,眼角的细纹和嘴角的法令纹深刻而优雅,头发花白,像一个漂亮的老太太;温无缺就不一样了,软件识别出了她基因里老外的那一半,直接给她算成了一个西方随处可见的白人老太太,甚至有点发福。
“这什么垃圾算法!回头我要研究研究,看能不能让温氏自己出一个app,或者收购一个。我就不信了,还不能有准点的!”温无缺气急败坏地发消息。
“盈盈姐你好霸总哦。”寒江寻十分捧场,立马发消息道。
“一般一般,好大侠谬赞了。”霸什么总,都快被你个小混蛋气死了。
温无缺当然不会真的去收购什么智能相机应用,她就是随口一说。
对温氏这样的集团来说,收购的标的不论大小,都是一件严肃的事。更何况这次买个沈氏已经掏空了半个温氏了,这还是和银行团谈判,对沈氏债务进行了重组,并为其争取到有利条款的结果。哪里有余裕再去收别的?
接下来按她回国以来和沈氏那边的讨论,整合完双方技术团队,遣散了冗余员工,还有一大笔违约金要付。
温无缺最近一睁眼就是这些报表,头疼得她忍不住给容鸢发微信,抱怨她都睡不好,真想抛开一切回去找容鸢,就趴容鸢家沙发上,枕着十四装死。
“这样吗?”容鸢发了一张十四卧作板鸭状,趴在客厅那张长条沙发一头的照片过来,问她。
温无缺不喜欢睡容鸢那间书房,过于安静的气氛反倒让浅眠的她不适,在圣诞节翌日,雀和Lance把容鸢的卧室收拾出来,将人赶去卧室睡以后,温无缺便主动提出接手照片里这张沙发。她的理由也很充分,睡一楼可以陪着十四。
十四显然比容鸢还满意这个安排,它又开始越狱了。容鸢和雀合作安装并焊牢的金属围栏没有任何作用,过了半岁的十四只要想,就可以轻松跳过围栏的高度。
温无缺回国前剩余的时光,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被跃上沙发的十四,用粗糙的舌苔刮脸吵醒的。
“她倒是舒服了,她妈我快累成真的狗了。”温无缺抱怨道。
“那你下次过来,和她换一下,她回去替你上班。”容鸢跟她开起了玩笑。
“我现在就想和她换了。”温无缺看着照片里的十四,越看越觉得这狗子的生活惬意,她充满遗憾地说,“本来还想着2月底就回去找你呢,结果根本走不开。”
“春节前后是这样的。你公司大,要处理得事情更多。金明池去年这时间也很忙,我如果还在国内,可能也会看十四不顺眼。”
容鸢发完这条,又发了一张十四趴在沙发上,抬头往后斜眼看的照片。
“随你,打喷嚏了。”容鸢说。
“你少说她两句。”温无缺想起来自己以前和容鸢共处一室,只要鼻子痒,问一下必定是容鸢在心里编排自己,条件反射地抬手搓了搓自己的鼻翼。
温无缺不喜欢闲着,但确实有点想念在容鸢家的假期。
她人生的头28年里,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私下里没有目的性地,纯粹地陪伴另一个人生活:每天的话题不是狗,就是晚饭吃什么;偶尔出门一趟要么是去买狗粮,要么是去买菜。
对她来说,**和上床一直是更容易的事。两个人穿上衣服像文明人一样相处反而是对她底线的挑战。
但是容鸢很早就越过了她的底线,一开始是一个月,后来是两个月,哪怕中间她们各自默契地回避问题,分开过不短的时间,结果她们还是走回了一起。
温无缺承认,最近这种感觉好像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她原本甚至打算,之后至少要每月给自己放一周假,这样刨去飞行时间,就能陪十四和容鸢五天。不过今年一开始她就知道这计划不现实了。
新年的第一天,当地室外下着大雪,容鸢家后院也被一片厚厚的积雪盖住。十四连后院都不能去,只能干呆在家里生闷气。
温无缺见状,便招呼容鸢帮忙,把长条沙发挪了个方向,朝着客厅的壁挂式大电视,两个人搂着十四一起窝进去,裹在一条厚厚的毛毯里,一起看电视转播的新年花车游行。
有了两个人类妈妈的陪伴,十四的心情好了一点,竟然真的老老实实望着电视机上的画面,也不知道到底能看懂多少。
那时候温无缺的假期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她顺势跟容鸢提起下次过来的计划,提到了2月,中国人还有一个新年要迎接————春节。接着便说起自己今年的生日刚好在春节的尾巴。
话一出口,温无缺自己先卡壳了。
春节对中国企业意味着真正的年终,温无缺身为老总要忙的事情也不少————决策、预算、人事,今年还新多了个子公司的事要整合。
现在温韬回归,据唐新词的情报,温无痕确实老实了不少,他那个老岳父暂时被他抛开,改为积极对亲爹表现,每天带着他管辖的几个部门加班奋斗,以免继承权便宜了温无双或者温无缺。
这样的情况下,温无缺一旦回归,就必须稳坐在岗位上,才不会落人口实。看这情况,她不仅不能隔月马上再出国陪容鸢,连她之前答应寒香寻的,春节去好好看望下龟奶奶,恐怕都成了奢望。
温无缺在心里骂着“温无痕这个死太监”,突然想起来,曾经有一个清晨,她也和容鸢有过这样的对话。
“大老板,记得我以前跟你说,我觉得我这个老总,特像一个脑子带领着一群屁股试图发家致富吗?”温无缺挤着十四,刻意向容鸢靠近了些。
“嗯?嗯。”容鸢顿了顿,点点头说,“你以前说,迟早有一天要把那些老屁股都踢进西湖里。”
“如果我说,最近我把这群屁股原来的脑子叫回来了,现在屁股们有点分家……”
温无缺的声音低到接近呓语,她大着胆子,直接把头靠到了容鸢肩上,惹得被她压到的十四不满地用脑袋拱她肚子。
容鸢没有抗拒她的动作,只是很自然地伸过手搭在她肩上,让俩人都能坐得更舒服点,同时用另一只手揉了下夹在她们之间,扭来扭曲去的十四的那对大耳朵。
“那脑子要什么时候可以把屁股重新并回去呢?”容鸢平静地问。
“不好说,脑子现在有脑雾,还需要理理。至少要等三月初再看看。”事实上,温无缺很确定,三月初她搞不定温无痕,也搞不定那群墙头草,但她也有信心,在三月初稳定好局势,让自己可以从繁忙的工作里抽身一周。
容鸢一手继续翻弄着十四的大耳朵,逗得十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搭在温无缺肩上的那只手则顺势抬起,揉了揉温无缺的发顶,说:“脑子辛苦了。”
温无缺确实苦,回国短短一个月余,早上梳头和晚上洗头,梳齿和下水口清理出来的金发多了不少,惊得她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空约了几次头疗。
头疗的效果还没显现,她一早上的又看见寒江寻发的神经兮兮的八卦,脑子太活跃一不小心联想起了温韬霸气地挑起沈义伦下巴的画面,真觉得自己苦死了。
寒江寻人是刚放假的,考试却早考完一周了。孩子放假前去领了成绩单,果不其然,每科都是勉强踩线及格,多考一分都嫌多的那种极限。
寒江寻还很骄傲,拿回了手机就得意洋洋拍成绩单给温无缺看。
温无缺差点吓晕,她记得这丫头可跟她妈寒香寻说,选理科都是由于崇拜自己和容鸢。眼下容鸢隔着大西洋人还在昨日,寒香寻骂都不方便骂,抽自己就不用那么讲究了。
秉持着先发制人的原则,温无缺破釜沉舟,给寒香寻打了个电话,又重提了自己可以安排寒江寻以后出国留学的事。
“留你老舅。”寒香寻对温无缺的好心十分礼貌,温和地说,“我说了八百次了,你禽兽装人装上瘾了是吧?丫头的前途不需要你操心。”
“我是真心为丫头打算的,我知道你有钱,有本事,她就是不上大学也无所谓。但她总得走她自己的路,以后要自力更生,不然你老了病了她怎么办?”温无缺开了微信语音通话的免提功能,把手机架出去半米远。寒香寻说话跟刀片一样利,贴着听她觉得耳朵疼得慌。
寒香寻声音里透着笑意,说:“是哪个禽兽以前发誓,我就是老了瘫了,也要照顾我体体面面地走?怎么这会儿又说这是丫头的活儿了?”
“是我。”温无缺垂下脑袋,有些脱力。
这话是温无缺刚勉强恢复行走能力那会儿说的。当时车祸调查隔了一年刚正式结案,事件被定性为了司机的个人行为。因为肇事司机也丧生在了车祸里,司机的妻子癌症晚期,独子又是个债台高筑的烂赌鬼,这案子的最终走向也就可想而知。
温无缺无法公平公正地为温凝的死追讨任何人了,哪怕温家人都知道是谁干的。
对温家人来说,这个结局只说明了,温凝可以办葬礼了,温凝的遗产也可以按她生前公证过的遗嘱正式进行交割。温无缺的外公难得关心了下她的情况,还贴心地说她如果行动不便,可以委托律师代理前往。
温无缺开始瞒着龟奶奶,延长复健练习的时间,寒香寻就帮她在龟奶奶面前兜着。
温凝的葬礼,她是开着电动轮椅去的。温凝的律师宣读温凝的遗嘱时,她已经可以套着一身空荡荡的西装,拄着拐走进去。
温无缺的脚步轻飘飘地,双拐点地的声音却是沉甸甸地,一声一声钝响,砸在了在场每个温家人心头。她朝着温韬父子三人,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森森地笑了。温韬那时的眼神告诉她,她以后安全了,温韬不敢再让温无痕动她。
温无缺确保了自己的继承权没有一点疑雾的阴霾。
那天她早上出门前,龟奶奶看她好好站着,先是激动到哭出来。她自己则站在寒香寻家卫生间的镜子前,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血肉的活死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这么贵的衣服在她身上就像乞丐的麻袋。
温无缺没有退缩,在她可能退缩前,胖乎乎的寒江寻已经跑到了她面前,牵着她空了许多的裤腿,要她兑现一个“举高高”的承诺。
那是她陪寒江寻看卡通的时候随口答应的,寒江寻被同班的小男生们嘲笑是小胖墩,尽管寒江寻把他们都揍了,寒香寻也护短,只赔医药费不道歉,更没骂女儿,寒江寻还是不开心,
温无缺哄她说“丫头不胖,我现在还是可以轻松抱起你举高高”,寒江寻才破涕为笑,跟她拉勾。
温无缺低头看着寒江寻,想说这话都过去一年了,寒江寻可9岁了,个头也不小,却说不出反悔的话————寒香寻和龟奶奶,还有元宝,两人一猫正盯着她。
温无缺只能硬着头皮俯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抱起寒江寻。她确实把寒江寻抱起来了一些,可惜再也举不高。
寒香寻欣慰地笑了,过来从背后托起了宝贝女儿的屁股,帮温无缺减轻了压力,让她得以兑现承诺。
温无缺完成了一个生平最难看的“举高高”,放下寒江寻,双手还沉得仿佛抬不起来。
她知道了几天前,寒香寻说她“禽兽装人”,拒绝她追求的原因。
这份情义太重了,温无缺这辈子都会抱着要还清的心态,而寒香寻根本不稀罕她还。
温无缺当不了寒江寻的第二个妈,但她可以加倍对寒江寻好,也保证以后一定给寒香寻养老送终。
就是寒香寻这人拧巴得很。
“我知道丫头以后不管混成什么熊样,你都会给她托底就行了。而丫头怎么走,我希望你不要替她决定,我也不替她决定。”寒香寻语气缓和了一点,在电话那头说道。
“你说你不替她决定,但你不让她看到她有别的选项,她怎么知道她现在选的这条路,是她真正想要的呢?她总得先知道其他路存在,再排除掉所有她不想要的路,才算是走了她想走的路吧?”温无缺见她冷静了点,也将自己这些年反复斟酌过的想法和盘托出。
寒香寻罕见地被她说词穷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会考虑的。”
“好姐姐,你这样我不习惯。”温无缺直话直说。
“我就知道你犯贱,喜欢我骂你。”寒香寻气笑了,说,“我再找时间和丫头谈谈,你个禽兽也找时间,去看看老人家。你偶尔去几天,她不会有事的,我跟你保证。”
寒香寻说罢,便挂了电话。
温无缺坐在自己办公桌后头,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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