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其一

九流一觉醒来,推开门扉,大花臂揉揉倦眼,面前庭院晴暖炊烟,驻地里有许多同门白日偷闲。

九流懒洋洋往三五聚众的校服堆一挤,瞅准木桌上一块无人问津的烧饼,边打着哈欠,边眼疾手慢想捞来安顿饥饿了一晚之久的胃兄,不曾想半途被人好不要脸地截了胡。

九流无可奈何朝收手的方向长嚎起来:“我说师兄,你--要--不--要--这么--不--要--脸--啊!唔?”

双眼困倦半睁,九流反应慢半拍地话说一半,就被人塞了一大口饼子。

这下总算给九流噎清醒了,眼底还残留睡意,于是只能直愣愣盯着手主人,目光饱含无声谴责,埋怨深似海。

牌局上也要分出心思来整人的师兄终归是恶有恶报落得罚酒下桌的下场。输牌师兄无语地捏着半打败局之后下不完的叶子牌,眼珠转过一圈,这不正好就有现成的趁手玩意儿顺手对小辈作威作福了?

输牌师兄转头开始作威作福:“这么晚才起,日上三竿了才想起来吃饭,怎么就没给你碗收走?冷掉的饼子格外可口是不是?”

九流挨着一打叶子牌猛敲自己脑袋,默不作声不接他的话茬,提起桌上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再给输牌师兄满上一杯:

“师兄润润嗓子。”说罢自认做全了形式,旁的再不去管,九流先咕咚一口把干噎嗓子的冷饼子顺茶下肚。

输牌师兄眼见他一派动作流畅,罚饮酒气正好用清茶消解。润过喉不禁有些欲言又止,半晌训不下去了,只有些惆怅:“师弟的身手和心眼,真是十分让人忧心你外出任务啊。”

九流自顾嚼完最后一口饼子。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环顾起桌上战况正酣的叶子戏,开口问道:“师兄宽心,我没什么大出息,保住小命还是不在话下的。话说可有谁见过我那小师弟?”

左手边一位还未出局的师姐顺口回他:“奥,那小孩貌似辰时就出门了,我刚好出门给师妹买...质疑!快开牌!”师姐毫无卡壳地继续对九流说,“...我起得早,恰巧看到。”

可九流门个个都是人精。师姐话音刚落,立刻有浑水摸鱼者乱人道心:“哎呀师姐,你给师妹买什么呢?师弟我也想要啊...”正是石桌对面的混子师弟,草鞋驻地里最混的淘气鬼。他一脸八卦拱火的架势凑过来看。

这局混子师弟被质疑成功,罚饮后回收场上底牌。往常凑局玩他总赢不过师姐。

师姐十分厌烦聒噪的雄性,此人在师姐眼里一向是赢不了牌又停不下嘴,她撇撇嘴,连回怼的力气都欠奉,只得不着情绪地陈述事实:“师妹人美心善,师妹甜甜软软,师姐给师妹花钱天经地义。你想要?找你输牌师兄去。”

混子师弟听完有些无名愤怒,可当他抬眼怒视马尾扎高的师姐,师姐冷眼一瞥,火气委顿。师姐说的也是实话,他无从质疑,又依言老实看向师兄,眼神含义不言而喻。

输牌师兄莫名其妙,不想人都出局了还不肯放过自己:“你?你们?”

九流所坐石墩正与师姐挨着,因而可以轻松看清牌面。他摩挲下颌,只见师姐余牌所剩不多,手上不见万能应对的常平仓牌,现有的数字牌也都应不了眼下的叫牌。

但当他将视线移到师姐脸上,却见她一派气定神闲,面色滴水不漏。出牌动作透着随性,却并不轻佻,收手姿态更是一副任人质疑的自信模样。

对面师弟满脸怀疑地审视者师姐素指纤纤掐稳的一扇牌,个位数牌张,隐隐透着胜券在握,这正是最令人难以妄下定论的数目。

他再看看自己前两回合方才被罚过,手中还剩好多余牌。再被罚饮就要醉出局了。好一番瞻前顾后,此男终于毅然决然放弃了质疑。

九流围观一回合权且当作解过手馋。今日没空闲消磨,日上三竿的日头,他还急着赶往清河。不过得在走之前给小师弟留个信才好。四处旁顾,驻地最修身养性的奇葩师兄正在另一处闹中取静练着字。

他喝尽杯底残茶,春光下的茶水即便半凉也盛着杯盏春意,晦涩酸楚抵不过盈盈新绿。九流落杯离桌,输牌师兄起身随他走了两步。

九流视线向他看来,他这才慢吞吞说了:“你那一手带大的小师弟,是不是太独了些?”

九流笑了:“师兄不必多想,小九性格使然,一向如此,我与他相处时日多,怎会不知他心性,早年经历使然而已。若想招猫逗鸟,师兄找我便好。”

输牌师兄闻言舒广了不自觉的紧绷:“倒也是。”

九流走到驻地的边角偏隅,借奇葩师兄的纸笔唰唰唰写下几句话,想想没什么大遗落。随手再添了句,也没检查。放下笔,将刚写好的草纸压在笔山下,置于一边墨干了好折叠起来。

将借用物品依次都放回原位,简易小桌台倒也没什么可整的。九流视线落在随手扔边上的几张毛边白宣,只见最上面的那一张写着:

闲愁百梦,粟子游尘。

再不更改的笔画之中,犹见运笔功力。九流想到他这个奇葩师兄,最不像九流门的九流门。起初伪装成市井画师,声名鹊起,辗转于酒楼食肆间作画,兼有各流各有需求,也会相邀师兄作画或是书法。

并非千金家喻万贯户晓,奇葩师兄是个很像画师的江湖人。当今天下门派众多,高雅之门绝对不包括九流门,但师兄成为师兄绝非偶然,有机会安稳赚钱之前,曾连讨生活也困难。

坊主从刀下救回他本该血肉分离的断指,于是报君恩义,一身长技投入九流门下。不顾气质违和,无视画风奇诡,坊主予他容身之地,这身仙风道骨重新焕然起来。多少刚入门外门徒不明所以地被奇葩师兄震慑地毕恭毕敬。

也难料想,任谁又能挣破粗布麻衣下的尘劳禄禄,将一身自在九流穿出野话桑田的气质?画虎画皮难画骨,因此最擅看万千相的皮下骨。辗转三道九流替人作画,从而见过许多,遭逢许多。

师兄曾与坊主说,我自游走濯红尘白浪,亦随性寻千山云海。

既然在哪里都一样,不计因果得失,无谓枷锁披身,那么不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坊主本想放他走,认为他屈居九流门下实在是浪费才华。但至此之后,坊主不再抗拒他报恩一事。

九流捏着墨迹半干的信,检查两眼,然后细致折起,往卧房的方向走。粟子游尘...他不免想起了小师弟。

小师弟和奇葩师兄是截然相反两种人,印象里自相识之初的那一幕,不知死活的黑衣身下卧血迹,印象深刻太骇人。从这以后,九流对小师弟的期盼,只希望背负着太多的他往后能活得随心所欲些。

没什么关联的两人。九流还是会没有来由地,悄然盼望某天小师弟可以拥有像奇葩师兄一样闲游各间的轻松与快意。

九流将折纸压在小师弟的枕头底下。没太复杂,也无所谓紧急,晚上回来睡觉应该就能看见了,九流这么想着。

从将小师弟捡回来起,一直以来他都能察觉到,小师弟身上的紧绷与伪装。他从未猜忌过表现之下是否另有刻意隐藏的阴谋。

可当九流每每想起青溪房中黑衣转瞬即逝的清醒、不掩戒备冒刺的攻击与难以察觉的脆弱眼神,于是只剩下无尽岁月之后磨软棱角的纵容与配合。

九流打开床头上方的窗格,一手撑过窗棂翻出屋外。纵身落地在驻地屋舍后面的窄巷,墨绿披风滚风起伏,俄顷他飞檐步仞掠行城墙上,轻身而跃,半空施展大轻功,身形穿过前夜小雨升腾上蒸的积云厚雾,朝清河的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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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丹崖,落星泉。

半空中分辨出面前的山形水势,九流估摸着距离,多飞了半刻功夫。大致差不多时,没等自由下降落地,半空中正要使出千斤坠,他余光注意到正下方流窜的绿林蟊贼,空中动作的身法半道一改,当空显现半座大佛两掌打出,迅速镇压。

九流先跑到没动静的山匪身上拾取物资,好好地收妥到腰间布袋里。落地点有偏差,九流爬起来往这里赶的这点时间,没被路边突然窜出的人半路截胡,让九流松了好大一口气。

师兄和坊主都曾说过,自己是最不像九流门的九流门了。九流对此颇为认可,门内功绩都要死皮赖脸贷款来,坑蒙拐骗之道更是让人一言难尽:通常蒙人蒙到一半,还不待骗出钱财,便先被人恼羞成怒打成拄拐。

九流不想离开九流门,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九流异想天开,也或许是自认惊才绝艳吧,自信向坊主请令能否以偷师双刀的成果来换取半年不再拼搏功绩。坊主也并非常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认为九流这个门中异类竟兴许真可能身怀绝技。

满大街上一个人的钱袋子都骗不来,那一群人只守着一样东西,或能另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结果超出合乎常理的预设,带来意外惊喜。

所以九流信心满满,满怀期待飞来清河为自己的未来努力奋斗。

再从腰间袋里取出游龙钥,九流目光梭巡四周,再确认辨别目下方位,没两步就找到了游龙柱。

锁匙嵌合。

九流最后紧了紧腰间布袋、身上琐碎,再三准备无误,墨绿披风旋然深入洞底。他半边身体挨着山壁,沿狭窄的石阶一路而下。

越往下走,山洞深处便出现越发茂盛的紫色花树,不知何处的冷风穿过,枝头花起伏,晦暗下更显幽明。不知转了多少圈,九流下到此间的最底处。

他抬头,深洞上方有一个不见形状的洞眼探进来了片缕月光。这里太黑太深了,乍一看竟是无与伦比的透澈皎洁。

洞眼正对着的崖壁上生着一大棵紫色花树,正迎光线探来的紫烟锦簇繁茂,可倘若细致望去,花团后的紫丛更深更密...未被天光所光顾关照的紫色,更深更密地盘虬在其后的黑暗中。

神秘未知的豁口面前,月光惨淡,难再光照分毫。上方花树得寸进尺地汲取资源,暗处的不见具体寸步不饶地茂密在后。

九流穿行漱水润石,走过水面上紫花幽静飘浮的潭水。自浅水倒映出一抹月色的反光,九流一脚踏破镜花水月,轻靴上沾着花月潭水的飞溅水珠,搭乘上路尽头的下行机关。

机关在暗道中吭哧许久。再下来,便是到了山洞腹地,三更天驻地。

九流起手运功杳无形,打开听风观察...俏脸陡然一紧,怎连山洞口都有三名三更门弟子堵着?

虽然但凡九流出手,大多偷鸡不成蚀把米,但好歹练就出的一身观察还算敏锐。九流屏息敛神,转而向见道修视野盲区的倾圮矮墙委身钻了进去...

...偷师这事说难不难,却也不简单。掐准时机,击中命门。倘若打算稳妥些,便要在每一个藏身处先观察一轮眼前门派子弟的巡守路线和视野的重叠交叉,掐准空隙时间。

趁着这段空档,也好稳住心神,保证出手时的手脚利落。

这些...都是小师弟告诉自己的。

九流并不十分清楚小师弟曾经往事,他也从不逼人说自己不想说之事。虽然不知,但小师弟郑重其事的相告,他情愿相信。

不过听是一回事,时上谈兵实际操作起来的差距,未免...

总之九流一路屁滚尿流顺利过关斩将,截至目前已然收获两个大宝箱。九流对自己首次出手便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拥有这样高的效率,眼下浑身干劲,偷师点之近如在眼前。

他想,只要我身轻好似云中燕,就这样保持一贯流畅动作利索体态轻盈地跳到对面----

是的,有如这般,九流并未如预期所想一般成功挂上相隔半丈距离的对面山崖,而是毫不意外地当空失足而落。

触地的瞬间他已经无暇他顾眼前风险,附近见道修和信乐修逐渐紧绷锁定的气流他更是看也不看。

本能驱策下,九流背贴身侧假山旋身一转,死马当作活马医往旁一避,不想身后骤空,他乱步不稳地后退着,冷汗未却欣喜上头:竟未料到果真有容身空地?!

九流后背紧紧贴靠山壁,喘息间不免有些傻眼了:到底应该先面对三更门弟子,还是现行探查此身所处方位?

首次出行出师不利;九流从未遇到此等境况,他头脑空白着愣神半刻,挂壁藤蔓外见道修们的暗红视野倒数秒般退却至白色、再到消失。

三更门弟子戒备不减地注视着九流,九流同样紧紧盯着三更天。错身而过的见道修与信乐修一齐向九流藏身处冷冷注视片刻,终是缓步继续原本巡视的路线。

此时三更门弟子一走,九流瞬间脱力般软下身子,手肘往山壁一撑,支起忍不住只想瘫倒的身体,正喘息,突然浑身僵住,转而四顾起周遭环境:原来是此处是个半结蛛网的废弃壁龛。

方才从高处落下再到勉强藏身、九流早已紧张慌张到无心观察。眼下危机暂缓,九流冷静回顾沿路来时,确有见到一面山墙开凿的大小佛龛,其间大多尚存半面残佛。

不过他运气好。更多则是如现下身处的这龛,空留无用。

九流转过身,从上落下的藤蔓遮掩半边的壁龛口,此处向外探查不甚方便。正如方才那名信乐修只作藤蔓因风而动,但同样里面的人也不易探查外边情况。地势太低,因此刚才才好转身躲进来。

不过这等小事难不倒他。九流运功起听风辨位,打算探探究竟,不曾想入目就是密密重叠覆盖的红光视野!

...此处三更修众的聚集之地。

三更修者们或坐或立,盘腿坐定者如入他境。而在阖目修行者的身旁,又有规律折返巡视的黑红佛衣。而此间无论是立是坐,九流是哪个都不敢侥幸招惹。

九流潜身在藤蔓之后,脚下方寸之外就是密集不容一丝空隙狡诈逃过的密切巡视。九流闭起双眼强行凝神定心,但滞涩的空气此刻却静默回音出他自入洞起就一直忽略的声音:

山底坎坷不平,黑靴们不疾不徐地规律响起:嗒,嗒,嗒。

巡逻声中信步透着从容不迫,几乎将九流辫发间逼渗出冷汗,冷汗细线般滑淌到鬓边。

即便是许多三更天在内,踢踏分明的长靴不作如何地整齐划一,然而闭目细听,这样利落与短促声却是何等惊心的如出一辙。

夹缝求生下,汗湿啃噬着皮肤的折磨仿佛异常难耐。九流忍无可忍抬手抹去,他睁开汗簇睫羽,洞龛阴影里绿瞳如灯,他心犹不死地再次听风辨位。

可无论再如何再不放过丁点细节地探查,此间空地在层层三更门弟子巡逻下有如铁桶般不曾泄露丝毫空隙。九流简直想扶额苦笑,别说偷师失利,落到这个不进不退的死地,连全身而退都似白日作梦。

但九流从来不是干坐等死的听天由命之徒。他齿下用力给自己唇上刻过一道白痕,刺痛之中狠下心开始行动。

九流试图像侥幸潜身此处躲避时一般,墨绿披风紧贴山壁的角落就地而滚,顺手借坠下的藤蔓掩身溜走。不破不立,离开此间方寸相胁,或可搏取一线生机。

说干就干。既然四周都是三更天也不必再磨叽甚么虚无缥缈的时机。九流委身伏地刚要依照计划滚出这里,却在下一刻身上一重,被人手下施力按住不得动弹。

九流是想过败露,倒没想到失手竟是这般快。正当他懵然间不知所措,见道修们已然控制住他徒劳僵直的身板,除了任人宰割状,九流老实地再无任何挣扎。

意料之内当场抓获,左右两侧砰然交错的双刀迎面夹击,刀锋挟过肃杀寒气,“哐当”一下架住九流的双膀。

敛眼落下视线,几缕青丝断发半空中徐徐移驾落地。九流清楚,但凡自己稍动分毫,精湛泛寒的薄刃可立时快到不等痛苦折磨屈尊降临倒头上,转眼就能送他往生极乐。

瞬息之间以九流为圆心,周围三更门弟子迅速腾空一圈将其包围在内,前来制服的见道修压制利落,所有人秩序井然。

九流不仅脖颈架刀,身后亦背上两名三更天擒拿着他双臂施加的力,将他上身向地面摁压。

九流不作反抗。自反应过来之后,默不作声地,倒似破罐破摔般无所谓了。

还能怎么办呢?不怎么办。

九流留存向神灵祈求的力气,说实话这还没乞讨有用。顺从三更天们的压制力道和动作,自行调整,给自己找到一个不难受又不会被人察觉个人意识太强盛的姿势,借力省力。

有生苦众将抓获窃贼的消息立刻向上禀报。从九流身上搜出的宝箱物证逐一列明记录,整理在册。事发突然,现场三更门门生无一人咋呼慌乱,层级分明地各做各事。

黑衣佛披或动或立,静候前去驻地深处的弟子请示掌令出来主持。

九流不作挑衅,状似老实地垂首低头,余光见不同的黑靴来去迅速,耳边不闻喧闹也不闻疾呼。透过这井然有序的往来步伐,九流感到有股势不可挡之力正在稳步推进自己的死期,如灰死心又紧张地轩然复燃。

未知此地是谁主掌,静默饲养焦躁,耳边来去的动作之声越清晰,内心对未明的揣测便有多恐惧。

掌令踢踏靴声利落如震鼓声响。九流不曾留意处,实则轻似猫步,收力自如有道。三更众人垂默无声,纷纷恭敬侧身让道。

兴许心下过于惶然,带九流再勉强收拢神思时,其余声响早已不知何时悄然殆尽。此时此刻,不由分说充斥在九流耳边脑海的,惟有一道声响将其填灌堵满。

由远及近的行走声,自己心绪竟然随之快慢摇影波动...实在不妙。九流不动声色轻晃脑袋,不对,这样近如耳鬓喧鸣的动静,高低如是怎生毫无变化。

是耶非耶?

九流不愿直面事实,又不得不避来人无故将他心神搅乱得心乱如麻。他看似垂首闭眼等死,实则正勉力压下心头汹涌不绝的慌张无措。自顾闭目塞听,凝神吊起一根神经,轻缓呼吸,感知着外界一片死寂之下的暗潮汹涌。

但到底...如梦亦如电。

未知何时悄然牵上鼻尖的檀香轻抚过心头交瘁,一如潮水离岸般合情合理,令人挂念又眷怀...

...不对!当刺骨寒凉的冰冷刀面森森抵起自己的下颌,九流受惊之下倏然睁目,刹那间未曾对视看清,九流立时回避偏眼,余光却尽皆入眼,脑中轰然乍现,内心澄澈似明镜:

原是,应作如是观。

双刀寸步不让,掌令手下发力,不容拒绝地迫使九流抬起堪堪畏缩回的头。毫无抵抗地捆住手脚,甘愿卸下一身炸毛抵抗,对主人无条件听服的狗...

...不消来人多余下发施令,九流喘息片刻,俄顷,他难以抵抗地睁开掩耳盗铃的双眼,避无可避,神魂霎时被吸入墨沉眼底的审视下。

九流后知后觉,原来方才靴跟踏地如滚雷的利落脚步声,实则是自己心慌如擂鼓。他面上不显,心下却暗自哂笑:真是几年不见,拙相难藏。

陌生与熟悉的对冲潮涌中,九流仿佛自己随波逐流,不知所措,难占先机。在掌令的注视下,任由命运递呈他人掌心。

九流罔顾周遭一众三更修者的几十注视,跪地在下,顺势刀身抵颌,直直仰望眼前长身而立的掌令。眼中人容貌昳丽如故,长发半束不见凌乱,服贴光滑地一丝不苟。

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倒是这股神态,尤其摄魂。

皮肉仅是与刀面相贴,九流心想,凌然施压的气势却远比身后钳手压背、左右两肩被十字相逼已然割开油皮的双刀锋刃更令九流败服垂首。

似乎远处有什么动静,九流状似自然地循声侧目。

有见道修疾步走近,在九流的不远处,也是掌令的旁边,站定后通传情况:“掌令,洞口有五六名九流门汇集,其中一人说,他们前来寻找...走失的坊主。”

言辞中不易察觉的停顿,眼下看来却是分外明显的强调。

三更众们肃然有秩。闻言,掌令神色不见喜怒,而周遭同门也不闻聒噪揣测的窃窃质疑。方才的僵持审视,来报声猝然打破未知的对峙。掌令听罢轻蔑垂目:“一窝老鼠?”

别有洞天的驻地间,在众人的静默之下更显空旷幽冥。上方洞口喧闹声穿透到三更天驻地深处,竟能相隔这样远的距离,或清晰或模糊地断续传来洞底。

一旁通传的见道修不得师兄回应,不敢擅退。掌令黑目一转,视线犹是顾向音源,嘴角却旋起难以言喻的笑意,语气莫辨着问与九流:“坊主大人,是在叫你。”

九流不敢抬头,只听话语收音短促,恰似调侃的促狭。

九流心下忐忑,他稍一抬眼,三更天雍容颔首,细致的五官却怎么也盛不住蠢蠢欲动的讽刺,自唇缘不经意流露出的篾意,仅仅分毫也烫得九流头一热。

既然先机已失,后发方能制人。收拢余下失魂,九流立刻审时度势起来。

他面不改色思忖着,坊主这个假身份,或许正是出自坊主授意,以防万一的脱身求全之法。自己往常大多只在开封一带活动,清河驻地的三更夫不见得会识破谎言。

“再者,”九流挪开流连在掌令身上的视线,竭力刻意地放缓呼吸节奏,凝神细想,“再者,我来清河时尚未与清河驻地的同门接应,行踪隐蔽,身正不怕影斜,我不怕指控。”

电光石火间,他心头冒出一计险招。

毫无征兆缘由地,九流蓦地笑了起来。

掌令卓有趣致地挑眉看他,只见意犹未尽般的愧意状似真心,这张俏脸看的掌令手痒。

且听这人神采飞扬地放屁:“旧友重逢,自当好好相聚,怎料如此不巧?门中有事。天不遂人愿啊,掌令大人,待得下回,小的自当尽心相陪。”

无人应身,九流却好似总算解开陈年误会般。他故作刻意长释一气,借此放松动作,调动此间凝滞的气流。

九流不等掌令反应,说完偏头顾向身后左右,又挤眉弄眼,也不说话恳求。从头到尾,一派游刃有余的安然自在,等掌令施令收手,放自己走。

见那熟悉鬼精盘算的表情,重新回到九流原先垂丧着有些陌生的面容上,掌令有过片刻怔愣。那瞬间,他曾具象感知过的光阴流淌。

掌令再次拾起尘封旧往:那个当年别后许久,还徒徒惹人心烦多日的难忘鼠辈。

出乎意料地,九流没挨打也没强制被扣下作苦力抵罚。他吹着口哨,一路摇摇晃晃跟着掌令下引他出洞的见道修离开。

除了一无所获,九流一身轻地怎么进就怎么出。从弯弯绕绕的洞口拐出来,此时此刻,外界已是天光大亮。他想起自己下地时尚在傍晚,不想下洞一程竟过去了这样久。

九流甫一出来,见惯洞底晦暗的双眼尚且不太适应外间刺目光线。缓和之际,清河驻地的同门很快就向他围来,叽叽喳喳询问他如何如何。九流回头,发现将自己带出来的三更天弟子不知何时离去。

眼底残存着些许迷茫。清河同门看这开封来的师兄半天不见反应,以为是下三更天驻地一趟再出来就傻掉了,顿时炸开了锅。

九流被这闹腾动静绊回了神,别的不要紧,先挑最重要的问道:“你们哪来的胆子来堵三更天的门?”

左手边这个看着年纪不大的急切小话唠接过话头:“找死肯定也不会招惹三更天啊!当然是身在开封的坊主加急传书,我们看你应该不行了这才赶来!”

九流心下匪夷所思,我怎么就快不行?嘴上接着问,“此行可否有碍?这遭会和三更天交恶?”小话唠见他对答如流、既无事也放宽了心,连语速都慢了下来:

“哪会,真这么严重肯定不是这样来救你啦。大家同为江湖门派,今日你让我一分,明日我敬你一尺,武林壮大就在我辈!”

九流闻言失笑,与几人同行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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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门内,三更修者们恢复常态。

掌令回到驻地深处,此石洞单独辟出。他徐徐走到书架前,黑手衣取下一卷手书,接起上会打断处继续翻阅起来。

一旁侧身抱刀而立的女修罗见他好似无事发生般,蛾眉轻蹙。三更门内等级森严,外面的后辈弟子们不会僭越直问,但这不意味这件事掌令可以滥权草草揭过。

女修罗敛眉思索,自己是否应该开口相询,又该如何开启话音。

就在此时,她身后的石壁突然闷声响起。一道狭窄暗门自女修罗轻靠的墙面打开,人未到,声先至,阴影下女音凛冽道:“师弟何故这样轻易就放他走了?”

掌令终于放下手卷,抬眼看去,“师姐。”

从暗处走出来的是一位女三更。她将女修罗的怀中剑拿来,女修罗顺从让她取走,眉目舒展,好似总算摆脱一项难题、终于有时间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一般。

她神色轻松离开内间,让出空间给他们说话。

女三更目送师妹走远,未曾阻拦或跟随。

女三更收回视线,五官秾烈但不曾露出威颜,却是目含冷意地看向掌令:“九流门有胆前来潜身偷师泥犁三垢,无缘无故,焉知下回要使出什么下作的手段。”

掌令不知想到什么,无端柔软了平日冷淡的眉眼,女三更多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掌令回神,向她解释:“师姐宽心。应承前诺罢了,诸多繁杂已经记目清点,他不敢再来。”

说完又补充一句:“九流门人也不会再来偷取宝箱师学。”

女三更未多作斥责,只是神色淡淡地警告他,“你知我心有挂碍,自请卸下掌令之职。你若有贪恋,我不会怪你。但你若渎职,我会亲自断罪。”

掌令肃然,垂首反省:“是。这件事我自去请罚,仅此一次,此类情况再不会有。”

\

三年前。

尚且年幼的三更天和九流,于清河巡狱接头,合力完成双方门派下派的合作任务。

清河西南岸,临江驿山林。

三更天率先入局清剿一窝绣金楼据点。

“诸欲俱执,诸尘皆厌,诸法寂灭”,最后一个绣金摇风卫被他抹颈爆血之后,三更天随手甩落双刀上的残血,也不言语,无视身侧正蓄力绳镖的九流,自顾走到树底下修行打坐。

九流本来预想的很好,起手运功杳无形,他打算从敌人身后偷袭,利落暗杀。极佳的情况是身法利索,此行或可以不使用武器,如此简洁干脆的一场围剿!

可现实是,九流眼睁睁看着除了碰头之际寡言的接应、余下时间好似哑巴一般、不指望其出手的三更天,转头一声不吭上去就杀。

欲将脱口的话尚未离齿,赶不上黑靴足尖点地袭去的身影。

直到三更天离开战场,九流尚在手握绳镖动作僵硬地蓄着力。门中的前辈们一味同自己强调,出任务顶顶重要的是“全身而退”,宁愿不要,也别折在半道。

而三更天的出手作风,九流从前只作笑话耳闻,听过就忘,未得一见,眼下他只得正出神一般直愣愣面对眼前离谱的景象。

残余据点一片狼藉。九流索然无味地放下绳镖,团束成圈收回腰间。

他转而心想,一个杀生渡人,一个收拾烂摊子。三更天管杀不管埋,正好另一半分工合作,此来清河一趟也不至于全然无事可做。

刚一打定主意,九流当即着手收拾起来。

手上忙活起来,头脑自然跟着活泛。

九流从绣金持铃使身上搜刮出一袋宋元通宝,脑子里想,收拾烂摊子顺便顺带收点辛苦费,合情合理!何况自己顺走钱财主要是为完成门内业绩,而九流门收拢来的钱财是用作接济穷困,事出有因!

于是动作越发麻利起来。

绕行据点收整过一圈,九流在山崖下茂密草丛中发现三枝芍药。芍药在清河一带并不罕见,但普遍不意味着价值也随之变得普通起来。

九流依次摘取,两指捏住花茎,紫色重瓣抵掌而捧,九流注视着掌心的花,他想,这个小野花还是很有用的,比如...

九流朝树下自顾修行的三更天走去。

方才观战时不仅一饱眼馋,他还注意到变幻莫测的迅疾招式中,三更天的右前胸似乎挨上一刀。尽管那个出刀的绣金摇风卫最终死相凄惨,但不论结局再难看也不改三更天神胸前伤口实际的轻重。

再者,九流还想与三更天作一番商量,他予他整理出来的部分物资,勉强算作同伙罢!接受贿赂的三更天便莫要再勒令自己坦白收获了。他还想扣点零碎凑与自己勉勉强强的存款,回开封后去朱雀大街买个眼馋了许久的糖葫芦串吃呢!

及至与盘腿而坐的三更天相隔几步之遥,九流停在他膝头斜前方,试探着招呼他。

三更天闻声睁眼,朝他看来。九流眼见三更天面上并无排斥之色,走近了些,近身蹲他身前,摊开手掌,示意手中花,茎枝青涩挂落掌心纹理,九流要予他三枝芍药。

三更天面露疑色,九流抬起下巴朝他右胸的方向点点示意,正准备开口解释,却是话到舌尖,三更天眼前,九流向来利落的口舌不免哽涩一瞬。

待到此时,再重新审视手上寒酸。他面上不显,内心则疯狂唾弃自己太过莽撞,九流不禁腼腆,稍低下头,偏开三更天注视的目光,这才说道:

“看你前胸这儿不是划了一道吗?芍药不是草药?我不通药石之术,将就用用咯?”

三更天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依言收下。

九流伸手摸摸自己的钱袋子,有点纳闷。这人还是不说话啊...这是默认算作过交易了、还是不约而同只作无事发生?应该是后者吧?我看我俩挺默契的么不是...

他一个人转开身埋头苦想,不敢再试探,也没发现无论前者后者实际上都是一件事。

三更天收下芍药花,皮肉小伤如同家常便饭,并不需要大张旗鼓地折腾。他打算把这花留着,炼制淬水蜡。九流不通药草,倒是识货。

三更天若有所思看向九流,看着像个傻的,人都杀完了还杵在原地蓄力。这下看来,不见得头脑是真没货。

山林中风声簌簌,二人效率太高了,此时方才午后,暖风熏人,林间虫鸟阐明听得人神思慵懒倦怠。

靴踩落叶在此间听来不甚明显,黑革毛氅自茂林走出,九流率先起身,只见来人是一名与二人年纪相仿的天泉弟子。

天泉初来清河不久,上午偷离营地外出游历,眼下却意外迷路,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只好自顾摸索。

谁知一走出这不知何处的繁茂山林,就见眼前血腥血迹犹在的清剿现场,九流收拾好尸体,就地取材简单掩盖,他出手妥帖,防平民百姓是轻而易举,但从同样出自武林杀过人的天泉看来,端倪显眼。

天泉眉骨压沉,神情不虞。九流见状正要好声解释,毕竟在外和气生财,谁又知本在好好修身养性的三更天自他身后走出,鹰视与之交汇,头顶晴空不知何时变天变脸。

第一声雷鸣轰然落下,三更天手持双刀飞身袭至天泉近前,半空劈斩寒锋,双刀四刃以千钧之势坠向天泉破风起势的陌刀,电光破现在眉下眼底的黑瑱深瞳。

双刀与陌刀擦刃涩响之际,九流触目惊心,转身跑远。三更天墨发如瀑,扬起风刃杀伐的形状:

“三更断罪,前来讨教。”

天泉陌刀审判,悍然挥刀抵挡,双刀砰然撞上,随陌刀直刃一路而下,金石之声不绝于耳,电光石火间,四目较劲般寸寸相对。天泉扬眉,朗声相询:“你铁子都临阵逃脱了,还不走吗?”

三更天充耳不闻,陌刀劈落之际双刀旋即挥起卸势,三更天不躲不避,迎面卸下陌刀攻伐之势。天泉刀下卸力也不见恼怒,两眼燃起旗鼓相当的兴致,大赞声好再挟陌刀劈下。

三更天废话没有,他腰间旋扭发力,落地一稳身形提起双刀直接上。嗔焰拔地而起,三更天显飞天怒相,目之所及尽皆弥漫起火红痴障。双刀疾转间隙,三更天见业火逼近身的天泉却是面色不改,裘臂将陌刀一掷顿地,天泉从容起势逐日追风。

你来我往过招间,区别于清剿时轻松如砍菜瓜,三更天滚烫沸血从陌刀下迸发出星火战意。从起初的应付退却,到出手间挥刀凌厉,二人刀锋相向,凶悍刀势满是尽情恣意的享受其中。

天泉同样战意正酣,陌刀向来是无视规则的存在,此番罕见,竟能碰上招架漂亮能够与之为敌的对手,天泉心下的热血澎拜一如与狂澜共饮醉的热腾。

天泉心中舒快,身心投入战局。

约莫三炷香光景,二人逐渐酣战至力竭,三更天偶一抬眼,擦身交错之时,他头一次注意到天泉看来的视线后不曾有过丁点的幸灾乐祸。三更天闷头接招,不用想也知嘲笑之人注定面露讥色,九流临阵脱逃他并非表面看来的无动于衷,可此刻他心下平静。

未料有劲敌如此,这下反倒勾起三更天的兴趣。自对战时起他就没正眼留意过天泉,方才他不在意。

眼下正眼看过,三更天打量俄顷,见这少年面色白净,毛氅少惹尘埃,整体则是干净利落。

短短一眼获取信息颇多,时下尚且稚嫩些的三更天区别于长大后那般冷傲。黑红佛衣的少年心下暗自好笑又感慨,真是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天真不知饥馑的仗义少爷。

雨渐渐停了,远处山野天际漫起一片深浅晕层的橙火日光。天泉臂膀区别于同龄人有力结实,但也不能这般没尽头地打下去。他正想申请休战,与之对战的三更天也正有此想法。

激战后还未平缓喘息,却在这时,一阵突兀鹅鸣熊吼自远处传来。

天泉疑惑回想着方才过来路上偶遇的一头大罴,秉持着罴不犯我我不犯罴,并未招惹。印象中距此尚有一段距离,何故翻山越岭跑到附近来?

三更天反应更快,回首长发凌乱,缺失少见地不端重。他向着嘈杂声源极目望去,只见尘土飞扬鸡飞狗跳之处,轻易即可锁定出混迹一众千军万马之中,跑的最快最前面的一抹墨绿披风。

眼见九流屁滚尿流逃命的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近,向来得体的三更天罕见地手足无措,无语到忘记挥刀。

天泉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九流身后牢牢坠着的一串轰轰烈烈大军队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双眼清澈地看向三更天,不知是假疑惑还是真感慨,懵懂发问:“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御兽宗吗?”

三更天犹在宕机,天泉审时度势,不再作无谓发怔,礼貌告别这位萍水相逢又势均力敌的江湖友人:

“铁子我大鹅都不敢惹,你兄弟竟能左白鹅右黑罴驾驭清河猛将,实乃旷世奇才的天才!铁子不多说了我师弟还等着我回去给他洗衣服...铁子我先走一步!”

口不择言真情流露,话音未落不见人影,转眼天泉就早已飞快离去。

成年天泉尚且能够挥动陌刀两下砍倒大罴三下完胜鹅天帝,奈何眼下未及弱冠道行尚浅,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三更天没空回应天泉,他被九流这出其不意的招式整治的手足无措,谁知这是来坑队友还是战天泉呢?

不过三更天还是迅速作出决断,不再恋战。九流在跑来半途早见到天泉逃之夭夭,眼见目的达成,急忙调转方向将这些非同凡响的一众战将引走。

九流四方留意八方探寻,万幸临江驿近水,可以将其直接引向河岸边,用太极扔到水中,完美解决。

三更天眼睁睁注视九流调转方向跑远,他自小在清河长大,九流这一转身的动作,三更天也清楚他打算做什么了。但要料理这一众畜生,哪怕挨个用太极扔河里也需要时间停顿运功,到时必定被围剿其中,场面热闹。

热闹不看白不看,于是三更天循着九流身后的一路风尘,施施然断后跟随。临至河岸,九流将一众大小将牵引到没人的岸边。他自己先跳到一块大石上,周身包围着轮番挑衅的熊掌鹅扇。

请神容易送神难。面对此景九流心中无奈,有好过没有,权且当作拔高距离。石上双脚站稳,他起手太极,先将块头最大的大罴捞来,转身扔进河里。

三更天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九流背过身面朝河水扔熊,身后大鹅火眼金睛,正起跳挥掌打披风背对的后背。目测这样远的距离是没法在鹅掌落下之前赶到了。

他叹口气,自背后抽出弓箭,搭弓瞄准射向大鹅。大鹅无论是攻势抑或反应,向来极快。此鹅瞬间锁定攻击方向,转移目标,连飞带跑来找三更天算账。三更天放下弓箭,认命拔刀招架。

另边九流左抓右逮,忙得不亦乐乎,根本不剩多余可以分神给远处不得不接大鹅招的三更天。九流手忙脚轮顾不上满头大汗,心里有数,少挨着了几记铁拳,好一番大费周折,总算解决一众将员。

九流拍了拍手掌的灰,累得头晕眼花的间隙,不落似乎哪里不对的感觉。可这猛一下子又想不起来究竟何事。河岸背坡是一片草坡,他揉了揉额角,正打算想不出来就不想了,折返去找三更天,结果一转身,就见招式狼狈的三更天正勉力与大鹅互殴。

九流想也不想冲了过去。他自小与鹅斗与熊斗其乐无穷,摸爬滚打泥地里是家常便饭。

只是他没说,虽然多少介意三更天从第一面起就不大说话,但长发半束、连发丝都规整妥帖到这份上的人,有生以来也是第一次...见到三更天这样标致又合眼缘的人。

他大度地想,不爱说话也没什么的。

因此先前清剿据点打算一盘包圆了全部暗杀、心知学艺不精先行离场找外援、再统统引开解决,这些事九流自愿去做,除了有些闹腾,他也都可以处理得干净。

三更天撒手不管他也不觉得有丝毫问题。

但九流怎么也没想到,计划之外的意外是三更天不请自入...或许就在见到三更天长发凌乱的这一幕,万事不挂心的九流心头头一次涌上无限悔恨。自认的圆滑和妥帖...是打得三更天措手不及,黑红佛衣仆仆而战。

相隔几步之距,九流甩出绳镖挥向三更天,三更天眼底一惊,没想到九流一系列剑走偏锋的真相竟是根本打不准目标,舌尖冒起苦意,认命认到无处施力,却突然感到自己腰腹一紧。

未及反应,他人已顺着绳镖袭来的方向飞了回去。

九流将三更天往身后一扔,耳朵灵敏捕捉到脚尖轻点落地的声音。

九流利索将绳镖收回手中。大鹅没被凭空消失的敌人唬住神,三更天方一落地,它已扑棱翅膀近眼前。

鹅天帝威力一如既往,九流无法,绳镖似灵蛇吐信般袭击,当即命中大鹅,牵绳引镖不作拽回,以此为基点,九流半空旋身落至大鹅身后,连续朝鹅背踢腿蹬踏。

冒着正中大鹅一掌,九流极限一换一,召唤出鼠鼠协同攻击,自己则顺利从鹅天帝大掌下扇飞了出去。

“成我鼠名,扬我鼠辈,显我鼠威!”

此时大鹅历经先三更天后九流,早已磨至丝血。三更天一身狼狈皆因数次闪避及时,顾不上仪容是否得体。

九流给自己的惊喜一次大过一次,三更天难以置信,这个别出心裁的蠢货竟敢硬接大鹅的正面攻击,当即头也不回甩出单刀,自己朝九流倒地的方向狂奔而去。

鼠鼠无力支撑,大鹅下一秒就要扑到九流面前,三更天精准预设了单刀的飞行轨迹,半空高速旋转的单刀双刃蕴含深厚力道,一分不差正中鹅腹,惊才绝艳的鹅天帝嘎嘣倒地不动了。

九流遭重击而致内伤,颤巍巍咳出的血沫黏腻在彼此手心,三更天仿佛第一次见到血色一般,指尖轻颤想要伸手搀住他,九流仅仅绑缚几条臂带的胳膊却怎么也捞不住,徒然留下一条干涸不齐的血迹。

此情此景,深深倒映在三更天眼瞳深处,黑波涟漪,逐渐凝趋成另外一幅景象...幼年以往,自己身边无亲无故的好,终究只落得...那张如何也难从脑海深处抹去的、在泥沼里痛苦挣扎的脸。他眼底近乎抹过一缕惶然,迷茫地看着不知生死的九流。

九流嘴唇启阖,三更天看到其唇下似隐若现的血红齿列,以为他要说什么,三更天俯身将耳朵贴近,让九流尽可能少费气里说话,九流垂地的手往上一捞够住他肩膀,气息微弱,指向大鹅的尸首,说:

“你看,八音碗换八大窍,咱俩血这波赚。”

鹅尸旁果然遗落两个碗,但此时无人在意。

这样近的距离,三更天自认逐字逐句听清楚了每个字,眼里却只看得见九流这张面染尘土的一副糟心模样。

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面无表情,整个人近乎处于超载的状态。这下换成半装半痛的九流开始心惊胆战:这人莫不是被我气疯了?

实话说九流虽确实遭受了阴损的攻击,但远远不到要死要活的地步。方才大鹅毙命,尽管身不能至,可双眼照样死死盯住从鹅尸滚落一旁的第六碗和第一碗。

九流还没来清河之前,便从见多识广的师兄们口中耳闻过这“不要钱的八大碗”。

心里只觉得自己挨这一掌值啦!想和方才起就面色不好的三更天分享意外之喜,等了半晌,三更天不作反应,九流这才发觉气氛有些诡异,他迟疑抬眼观察三更天,须臾呼吸,三更天也正垂眸凝视他。

且说另一边的天泉铁子,他这一走也并非临时脱逃。

天泉没走多久,皱眉顿足开始自我反省,这样弃险境于不顾实在不符天泉门风,愧对良知悔之思之,当即原路折返相助。

不过这一番折腾并非没有收获,天泉于返回的半道上遇到刚从蛇王洞爬出来的青溪。料想三更天负隅顽抗会受伤,又或自己重返战斗会受伤,别的不说先带个保命扇修来。

青溪本以为此番只是铩羽而归的无终而返,不想归途还有奇遇相候。谁知半路杀出个天泉,医者仁心与阔绰钱袋左右相逼,身型体格更为清瘦的青溪无言以对,在天泉两手叉腰的阴影之下自愿屈从,一同往三更天与九流所在走去。

天泉毫无自觉,称兄道弟混脸熟,“青溪老铁,过会儿可能遇上激战,哎你别慌啊,没让你上...你别走哇!先听我说,等下我会加入战局,争取快点结束,不过到时应该有人身上落伤,还要劳烦你医治。”

天泉人高腿长,走路不慢,快步越过青溪又转身面朝他倒着走,神色认真举起左手发誓:“你放心,方才那袋子钱只当作路费,你治好了那两人,我再另付诊金!”

待天泉与青溪辗转找到两厢狼狈的九流三更天,三更天正背着九流走在阡陌上。

天泉远远看见形容惨不忍睹的三更天几乎不敢确定,这一时辰之前连身法都莫测变幻快到难以看清、半束披散的长发也未见被迅疾招式带乱的人,眼下颈窝团着弄乱的一缕墨发...此人前后差距之大,实在关联不上。

再看三更天背上这罪魁祸首...半晕过去的九流靠在三更天的半边肩膀,犹在不自知地蹭着,此人更是毫不见外,似乎不找不到个舒服姿势就会一直折磨人。

半大少年步伐坚定,到底激战后负重前行,鬓颈汗湿,与天泉起初所见的孤傲难敌相比,现下可谓是非常接地气有活人味了。

天泉捧腹大笑,惊奇又新鲜地远远朝三更天挥手。他帮忙将九流平放在地,青溪手下刷刷开出几张的药方,出手老练不合稚嫩五官,老辣又利索。

九流一醒来哇哇大叫多痛多难受啊啊啊啊,青溪埋头整理药箱,天泉去找三更天约好下次切磋,三更天步行到一旁的山涧小溪,对着水镜正衣冠肃仪容,恍若未闻。无人理会九流的呱噪。

一群半大少年不打不相识,叽叽喳喳闹成一片。江水晚阳似火,天泉做东,邀请几人共饮郝久酒铺。

青溪选了留香露,饮后不闻酒气,回程路上就能散干净。天色不早,白手衣老气横秋地先行向众人抱拳告别。

三更天戒酒不饮,抱剑在旁,九流步伐不稳时扶他一把。

九流仰头喝下蔷薇酒,入口沁香浓郁,口齿留香,九流一点点不舍地喝完,握着空瓶意犹未尽,翻来覆去琢磨,想开到一个黑市宝箱的期望形于神色。

天泉一气豪饮下五瓶江山碧。连开出三个黑市货物,分别是:不义之财:瓷器;不义之财:字画;不义之财:珠宝。

天泉手握几袋不义之财,轻功跃上屋顶,飞檐走壁丰禾村,当空照月漫天撒币,行侠仗义后翩然离去。

江畔晚风拂柳。目送天泉身影消失夜色,垂杨柳条下,三更天将手伸向衣襟内,摸到那三枝芍药。忙碌一天,此时有些蔫软。

九流疑惑看着他的动作,月光如洗下,黑手衣褪却,苍白不见日光的劲瘦手递给自己一瓶伤药。

九流抬眼望他,三更天神色淡淡:“不比青溪药能肉白骨。但是我一贯常用的,外伤效果极佳。今日任务了结,你且带回去试试罢。”

九流纵眉轻笑,不作拒绝,言笑晏晏从命道:“今日我办事毛躁,害你遇险,你不仅救我,还与我伤药。好恩人,我平生第一次见你这样好的人。”

江月浩渺,三更天细看下隐有暗伤的苍白手在九流眼里是好似一夕得见的洁净。而旁人大多眼里九流一贯贼眉鼠眼的容貌,在月光描摹之下,三更天心想,明眸皓齿竟能和他扯上关系。

【人物轻重无先后,篇幅多少有主次】

·主:九流,三更天,小九/少东家,天泉。

·次:女三更(师姐),女修罗(师妹)。青溪。醉月(师姐),花阴(师弟)。梨园/三更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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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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