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将军,商人们听说蛮族的世子要来了,想让您指点指点该怎么做。”息辕说。
“错了,是大那颜。去年春天青阳的老大君吕嵩死前把位置传给了他的大儿子。”息衍摇摇头,把卷册放在桌上,有点讽刺的勾了勾唇角,“他自请游历是在九月,现在应该十七了吧?虽然没能在北都城过上烧羔节,也是个大人了。让他们该干嘛干嘛,蛮族总归也是吃熟肉说人话的,怕什么。”
长着双漆黑眼睛的少年正把洗涮干净的水仙球根搬进来,闻言禁不住问道:“将军,我听说朔北和青阳和解就是因为青阳世子的妈,那为什么最后当大君的还不是他?”
“最多人信的传闻是他的哥哥们联手压住了消息,使手段逼迫老大君让位,所以大那颜才不得不出走东陆避祸——你们觉得呢?”息衍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的侄儿和徒弟。
姬野愣了一下:“我听过《鹰狼鏖战录》,老大君和朔北狼主哪怕有里头一小半的神通……应该也不至于让儿子逼宫吧?”
息辕则想了半天才苦着脸回答:“北陆的消息太少,我觉得那些说法编的成分居多,但是也不能全都不信……”
息衍叹了口气,起身过去摆弄切刮出了许多伤口的水仙球根,深感想把这两个人培养成领袖他还任重道远,而当下要跟他们交流想法,还不如栽培好了这株水仙叫人来得快意。
吕归尘走在偏僻的巷子里,月光像溪水或者纱那样绵软的盖在一切景物上,夜风柔弱。这些都让他清楚的意识到这里不是北陆。
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他听见了,但南淮城里并不缺深夜出行的旅人和赴宴后匆匆归家的商户官员,所以并不以为意。
可是三匹马驮着的三个人完全不是他预料中的那样。
最前面的是个绷着面孔的男人,俊美而冰冷,和最后的老人一样有着灿烂如银的白发。男人马背上挂着绿琉弓和箭囊,老人马后是一杆八尺多的长枪,一色的银白,枪锋足有九寸,是难驾驭的战枪,因此它秀丽精致的做工也掩盖不住那股冷烈的杀意。
他们还离得极远的时候,吕归尘就微微的后退了一步,手按在身侧的刀柄上。
那三人似乎也发现了他的特别,速度慢了些,稍稍停顿后带着长枪的老人便一骑当先成了队首,而带弓的男人则退到了队尾,用隼一样的警惕眼神环视四周。
自始至终他们都护卫着中间那匹马上的人,不曾有丝毫的懈怠。
到了随时可以攻击的距离后,老人一扯缰绳,对吕归尘点了点头。吕归尘看着那双海蓝色、带着戒备和友善却不含恶意的眼睛,手移开了一寸,侧身让路——虽然这条巷子本来就足以让一辆四匹马的马车通过。
老人驱马前行,中间那匹马从吕归尘面前路过的时候,马上的人好奇似的歪过头打量着他。那人浑身裹在斗篷里,虽然身材修长,但明显是个女人。
一缕金发从风帽里滑出来,随着马背的颠簸一晃一晃。吕归尘看见了那双眼睛,是深黯的玫瑰红,比所有红色的宝石熔在一起都更要瑰丽,也比血湖和火焰都更要炽烈、幽深和危险。
她打量着吕归尘的脸,然后笑了起来,既像是单纯的少女,又像历经百纪的神祇。
转眼间他们就远去了,吕归尘怔怔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瞬间仿佛听到了沙哑苍凉的歌吟。
风里飘渺细微的声音唱着:当诸神在星空里吟唱生命,我如大地上飘落的尘。我唱着属于我的歌走向东方……
那声音虚幻得仿佛一个错觉。他忽然有种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比生命和誓约更重要。
——【片段】——
息辕看着自己的手:“一群平民,实在没饭吃才背井离乡,他们也只是想活下来……却被我杀了。”
姬野想,他这个朋友可能确实有点傻,如果流民进城,饥饿会让他们变成最残忍的畜生——他见过饿急了的流民分食抓来的小孩,边吸吮骨髓边把断骨扔进火堆,那样的眼神已经是恶鬼了。
所以流民绝不能进城,南淮负担不起这些人。
姬野倒是没什么负罪感,在他看来这和其他一切的战争都是一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只不喜欢这样沉重的气氛,一点都不像战场。
河络的个子小小,眼睛又大,长相就多半显嫩。即使是年老的河络,笑起来也像是巧手的匠人捏出来的泥娃娃,总是那么的讨人喜欢。
而现在小河络的脸上已经泛起可怕的死灰色。
——【片段】——
“我本来可以放他们走的……”吕归尘疲惫的想着,“这样或许他们就不会死了。”
这些天他目之所及全是死气,苍白潮红的病容,刚刚咽气泛起青灰的脸,崩溃而神经质的亲人,无人打理的家,呜咽、恳求和绝望。
这些让人精疲力尽的东西,像是亡灵饱含不甘的手,化作黏稠沉重的蛛丝,将所有人都纠缠在这里,谁也不能挣脱,都要陪着他们。
最后谁能活的下来,全都看老天的。
可是天已经很多天没有晴过,星辰日月都蒙着阴郁的灰云。
他已经很累了,恍惚觉得喉咙里翻着干涩和腥气,肺腑焦灼的发热,皮肉又盗汗似的湿凉。
“不屠城也没什么,”旭达罕对着几里外的南淮城扬了扬下颌,语气平淡的说着,惯常的凉薄眼神从吕归尘脸上扫过去,丝毫不带亲情,就像看见了一个活麻烦,“反正也没剩几个人了,挨个找出来也挺麻烦的。但是要我答应,你得跟我们回去。”
吕归尘微微哆嗦了一下,可紧绷过度的神经除了这一瞬间的惊讶,竟是什么反应都兴不起了,就像早有预料。
“好。”他点了点头。
旭达罕抬起手,犹豫不过是一闪即逝,拍了拍吕归尘的肩膀:“明白就好,那你今天下午就动身吧,我让贵木送你回去。”
吕归尘避过三哥的眼神和他皱起来的眉头,说:“我还想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可以么。”
“也行,那你先回去吧。”旭达罕收回手,恢复了滴水不漏的模样,看着他上马。
吕归尘走远之后,贵木低声问:“哥,那城里都那样了,还让阿苏勒回去干嘛?”
说着贵木就想起了刚刚目睹的那些,由是他八岁就把被狼咬得开膛破肚烂水果似的伴当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安葬,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嘟囔了一句:“那地方,就好像白天都到处是鬼跑着似的……”
(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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