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天跳上小舟,舟身晃了晃,随后顺着水面开始慢慢划动。撑船的是个赤着脚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光景,目如点星,身姿濯濯如春月柳。他边摆渡边嘟着嘴抱怨:“撑船也太无聊了,黄少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玩吧,蓝溪阁美是美,就是半天见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我都快憋死了。”
船舱里的剑圣把眉一挑,冲他撇嘴:“蓝溪阁的学徒都是从撑船做起的,你喻阁主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撑船过来的。”
话是这么说,黄少天还是很宠这个小徒弟的。他掂了掂身旁用布裹起来的物件,颇有几分美滋滋的神色:“猜猜这是什么?”
少年眨眨眼,那双星眸立刻亮了起来,脸上也泛起笑容:“是剑!”
少年笑时露出细白齿列,如同两排碎雪,滚在淡红的唇间,左颊还洇着一个小小的酒窝。
黄少天瞅着少年单纯快乐的笑靥,得意地摸了摸剑柄:“这可是你许师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出来的,等你撑到岸了就给你。”
“好嘞!”少年立刻卖力撑起船来,“谢谢黄少!”
“还有啊,小卢。”黄少天忽然收起了玩闹的神色,面色严肃却不失温柔,“你可要记住,无论行走江湖到何处,都不要忘记你佩带的剑出自蓝溪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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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青山绿水走来,尽是开阔风物,遇一红漆长桥,小舟又拐入深幽之地,两岸依稀有楼阁亭台,掩映漫山叠翠中。大约一柱香的功夫,船靠了岸。
黄少天与卢瀚文告别后,径直走向了岸边的高楼。高楼被青枫环绕,门扉紧掩,偶有鸟雀飞过,也只留下几声寒啼。屋檐下的铜马也默不作声,仿佛这是一幢无人的高楼。
他推开门扉,吱呀的声响与空寂的内室回应了他的到来。黄少天顺着楼梯走上去,每一层都空无一人,只有黑木桌椅在沉默中伫立。
直到接近最高一层,才能听到顶楼传来的细微声响。那是属于机关的独有的声响,整个蓝溪阁只有一个地方会传来这样的声音——
喻文州的住处。
黄少天跨过最后一级台阶,便见喻文州俯身在桌案前摆弄着桌上的机关手。那只机关手臂是人的一节手肘,全为木制,只有五指上安有青铜,其内部是精巧的齿轮和设置的机关,驱动整个手臂运转。
喻文州抬眼对他笑笑,随后复又低下头。
“少天,能否帮我扶着这个机关手?”
“好嘞。”黄少天很配合地帮他扶住了机关手,而喻文州抬起右手中的镊子把一个齿轮夹入打开的机关手臂内部。
一阵清风拂来,喻文州左臂下半截空荡荡的窄袖在风中微微飘动。
小半个时辰过后,喻文州把手臂接在自己的左臂上,略略活动了一下,随即转向黄少天:“怎么样,见到青龙了吗?”
“见到了,不过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哦?怎么不一样?”
“他确实是来找虎符的,只不过似乎被美人关难住了。”
喻文州愣了一下,随后也笑了:“这倒确实在我意料之外。”
“而且是南山的美人哦。”
喻文州那双潋滟的桃花眸里掠过一丝了然神色,他笑道:“我大概知道是哪位美人了。”
“诶诶?是谁?”
喻文州那只机关手轻轻抵着下颌抚摩着:“大约是那位南山悬壶最宠爱的小徒弟吧。”
“为什么不猜苏沐橙,她才是南山第一美人吧。”
“苏沐橙远在临安,而叶修最近似乎频频向西夏托送什么东西,不是他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徒弟,还会是谁呢?”
“什么都瞒不过你啊。”黄少天挠挠头。
喻文州活动了一下他的机关手,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也有我鞭长莫及的地方。你在青龙身上发现什么了吗?”
黄少天摇头道:“没有,与其说是没发现什么,不如说他身上真的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青龙真的是北燕锦衣卫找到的一个无名无姓、没有身份没有背景的孤儿?”
“是。”
不知是不是黄少天的错觉,他看见喻文州的眼中闪过一丝淡漠的怜悯。
“可惜玄武朱雀都未曾现身,我的推断还缺少一些证据。”
“白虎呢?”
“白虎一直是锦衣卫明面上的总领,他的身份家世从来都不是秘密。”
喻文州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个白虎的履历太干净了,让人无法相信他隶属锦衣卫。不过他和青龙交情甚密也是明面上的事,当时我就怀疑青龙的身份是不是一片空白,不然锦衣卫断不会允许这两个人有这样的交情,以免影响白虎对外展示的面貌。”
黄少天的指尖抚摩着腰间佩剑:“那当下我能在哪里找到玄武和朱雀。”
“玄武暂时没有机会,朱雀我倒是打听到了一些东西。不过现在并不是见他的好机会,我这里有一件事,你一定会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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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黄少天离去,喻文州伸出机关手,在阳光下展开五指又合拢。温暖的光线映照在青铜上,似乎在与金属接触的一瞬间便结成了冷冽的冰。
这时楼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不一会,卢瀚文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剑冲上楼来。
“阁主阁主!黄少又走啦?”
“是啊。”喻文州收回冰凉的视线,那双桃花眼里重新泛起微微的温润。他看了看卢瀚文掩饰不住的喜色,笑道:“今日摆渡似乎不比往日那般让你感到无趣。”
“嗯嗯。”卢瀚文点点头,不无兴奋地举起手中的剑,“今天黄少给了我这个!”
“哦?是博远的手笔?”
“阁主好眼力!”
喻文州的目光温柔地抚过这把剑,随后望着卢瀚文说道:“摆渡和铸剑一样,都是一种修行。小卢,这是每一个蓝溪阁的学徒都要走的路。我完全懂得摆渡的无趣与辛苦,但这样的修行会让你更能沉下心来,这样才能去做比摆渡更加需要静心的事情。”
卢瀚文比刚才更用力地点了点头,笃定道:“嗯,我明白了,阁主。”
喻文州再次笑了笑,同时他的目光慢慢滑向他的左臂。但只是一瞬,他的眼神再次弹开,望向阁楼之外。
远处是缥缈的云天,天水之交有如墨色晕染,一片迷蒙,不分你我。
就像这一截手臂,本是不属于他的外物,如今也像是成为了他的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分不清界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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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希正闭目养神,营帐的门帘忽然被挑开。他睁开眼,见刘小别风尘仆仆地赶来,递上一信笺。
“辛苦了,情形如何?”王杰希将信笺翻来覆去地看,却没有看到任何署名,甚至连收信人都没有写。这让他顿生疑虑。
“赫留斯和青龙都已经离开西夏,暂时安然无恙。”
“这封信是——?”
刘小别耸耸肩:“我在路上遇到一个话很多的剑客,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事情,然后硬把这信塞在了我怀里让我交给将军。”
王杰希愣了愣,随后笑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刘小别离帐后,王杰希拆开信笺。信笺不长,只有几句,如同老友叙话,平淡却又细水长流,言辞谦和,可以想见那人如玉的风度。
只是这字字句句都切中肯綮。
这封信里所传达的消息是,赫留斯和青龙都是来追杀楚晏的。青龙极有可能是一枚弃子,但目前仍有利用价值。大楚已经开始行动。
追杀青龙的是玄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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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希感觉太阳穴隐隐跳动,有些疲累地坐下,指尖揉捏着鼻翼闭目养神。
好在信中提到楚晏已在梁王庇护之下,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也能暂且松一口气。
他睁开眼,面前垂挂的北境战事图泛着淡淡的阳光,浮尘在半空中起起沉沉。他的目光顺着那些用朱砂标注出来的地方蜿蜒,却始终没有落下。
北境与西夏相距太远,他的羽翼实在无法触及她。只有托蓝溪阁打点,他才能得到稍许安慰。
他的掌心贴上胸口。因长期备战,他的铠甲几乎不曾离身,他的掌心无法感知到身下那件旧衣,但他的肌骨仍然能感到衣料的柔软与温暖,就如同她的手贴在他的心口,护他百战无忧。
冷锻甲从他的掌心汲取了温度,却一直无法真正暖和起来。也许踏入了这场纷争,他便再也无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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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自宫中逃出后,他们三人辗转多处,终于走了水路,自金陵往临安而去。
那时宫中巨变早已传遍坊间,许多船家都不敢接身份不明的人,生怕新皇帝派人追查,万一查出个三长两短,家小都保不住。虽然王杰希一行都是半大的孩子,但楚晏长得冷艳,气质不俗,总让人疑心是什么皇亲,因而没什么船家愿意接他们走。唐昊急得差点和人打起来,可他也才十一岁,是个什么也保护不了的年纪。王杰希担心夜长梦多,打算连夜找一叶无人看守的小舟划过江去。
这时,一个少年从纷纭中走出。他右手提着一个红漆的壶,左手扶着斗笠,露出斗笠下一双流丽的桃花眼。
“我可以带你们走。”
他那只白皙而莹润如玉的左臂上滑落清朗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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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昊在楚晏怀里抹干了眼泪,肿着眼睛睡着了。楚晏抚着弟弟的脊背,不知不觉也睡去了。船蓬里只有王杰希是清醒的,他也很累,只是毫无睡意。
船头撑船的少年卷起裤脚,露出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脚踝。他撑桨的动作流利而老成,像是弄潮的好手。他还不时抬头望一望风向和北斗星,以确定行船的路线。
良久,王杰希开口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少年笑了笑。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请讲。”
“如果有人问起,请当做没有见过我们三人。”
“那是自然。”少年不徐不急地撑桨,“我来这里,本就是为了帮你们。”
王杰希挪动了一下身子,稍稍直起腰:“你知道我们是谁?”
少年的那双桃花眼流淌着淡淡的光辉:“我是蓝溪阁的学徒,我师父让我来这里接三个人。”
“蓝溪阁?”王杰希了然,“原来如此。麻烦你替我谢过阁主。”
“我会帮你带到。”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王杰希再次开口。
“王杰希。原南唐御用棋师。”
“喻文州。蓝溪阁末座弟子。”
八年后,他们一个是大楚镇北大将军,一个是蓝溪阁新一任阁主。
欢迎鱼总小卢小别登场【呱唧呱唧鼓掌】
所以鱼总其实叫公输文州【目前没有这个设定】
他的师父是老魏
留不住的是鱼总的手【划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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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四回·最是人间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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