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段记忆,王也有的时候回想起来并不是完整的,零碎的东西反倒占据了大多数——灰暗的走廊,碎裂的花瓶,哭泣的母亲……以及孟朝夕担忧却冷静的双眸。
并不一定是提前和她通过气的原因,王也觉得在这么多年相处中的过程里,光是他自己流露出的行为举止都摆明在告知那些时刻关注他的人,他身上隐藏着秘密。
孟朝夕,从来都是那个能从他细微的停顿、短暂的失神中捕捉到端倪的人。光是从她小时候就会不动声色地拉住他,阻止他陷入更深的无力感开始,王也就明白,默默分担、共同守护着某些沉重真相的,从来就不止他一个人。
“我应该庆幸的,有她这样的……”直到王也三年从清华毕业即将踏上前往武当的路程,他还是没想到一个能够合理概括他们两个人之间复杂关系的称呼。
王夫人递给他一张银行卡,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事情,从山上气候多变要添衣,到道观清苦别饿着自己,再到逢年过节记得打个电话……琐碎的叮咛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王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脾气的听着。
等着王夫人讲不动了,伸出手来替她抹去溢出的眼泪,用力的抱住这个总是替他们着想,给予他们数不清的疼爱的母亲:“哎呀,妈,您看您……怎么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我是去武当山出家清修,又不是被发射到外太空回不来了。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智能手机视频多方便啊!实在想得厉害,您就组织个‘王夫人登山观光团’,带着阿姨们爬爬山,顺便‘视察’一下您儿子的修行成果,不也挺好?”
王夫人作势狠狠拍了他几下:“去去去,谁要爬那么高的山就为了来看你啊!”
一个人背过身子偷偷跑到别的地方擦眼泪去了,把剩下不多的时间留给他和孟朝夕。
依旧是相望无言的场景,孟朝夕还是用她那冷静的眼睛望着他。仿佛早已洞悉他所有未出口的挣扎、歉疚和不舍。
王也压下从心底翻上来的冲动和颤抖,趁着这次机会,又再度直视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克制自己想要深究探索的心思,嘈杂的车站大厅在此刻按下暂停键,人群如潮水一般退却,只有他们两个人面面相觑,仿佛他们又再次踏上了去往海滩的那天下午。
这一切还能回去吗?
这次依旧是孟朝夕主动的。
她上前轻轻抱住王也,额头抵在他不停跳动的胸口:“记得照顾好自己……”这句话结束了也没能说出一个称呼,“也难怪她会这么为难了。都是我的错……”想到这,王也破天荒的再一次抱住孟朝夕,侧着头在她耳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是我对不起你。”反而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一句抱歉。
孟朝夕微微向后仰仰头,还是选择像小时候他们在洞察出酒宴上彼此间的尔虞我诈,彼此看出了对方眼底里充斥着的无奈;偶尔也会玩心大发的想要恶作剧时的举动一般抵住额头,带着小时候的亲昵蹭了蹭眉心。
可不同于小时候,这次孟朝夕流着泪说:“你不应该对我说任何一句抱歉。”
昏昏沉沉的缩在座位上,王也再也没有想要回去的想法了。
回去?到底是装给谁看呢?王也头一次想要这趟车能够慢些开,最好能够让他这个快要生锈的脑子转起来,搞清这一切的问题就好了。
然而,男女交替的播报,如同无情的倒计时,提醒着他,离那座能暂时隔绝尘世的山门越来越近,离那个需要他独自面对所有汹涌心绪的未来,也越来越近。
有时王也总会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俗套的三流小说。他都已经跑到山里躲清闲来了,谁知道还是没躲过命运,也可能是自己追着来的。
逃避或许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很多时候却是最有用的方式,可命运却总是会把他推进暴风中心,风后奇门选择了他,而他也没办法拒绝。
有时大晚上被捉去学风后奇门的路上自嘲要是当时拒绝了是不是第二天就会有一位世外高人一样的老头扯着他的辫子就往他脑子里塞东西。
一般按照他偷瞄到王夫人以往看过的俗套小说剧情来推理,他这种人设不是背景板就是给狂拽霸气男主送经验包,送千年难得一遇的珍宝的然后变成小跟班,怎么想都很让人火大。
“老天爷哎,您怎么老是跟我开这种玩笑!”揉着头上被揍出来的包,王也有些颓废的重重倒在床上。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王也早就已经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等到隐隐感觉到时间是几时几刻后,王也根本就顾不上手机,只盼着云龙师父这次能做回睁眼瞎。
真正看见信息的时候,已经到第二天的后半夜了。列表里除了王夫人发来的一些例行检查般的询问外,孟朝夕的对话框反而被顶到了第一条。王也的手指顿了顿,还是点了进去。
信息内容很简单,可能只是一句平常的问候或分享。但在这一刻,在这寂静得只剩下山林呼吸声的凌晨,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和名字,一种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听听她的声音,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仿佛这样才能确认某些东西依然存在。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直接拨通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没等音乐响多久对面就顺利接通了。
“您还真是不害怕我已经睡着被这通电话吵醒吗?”王也透过握在手里的小小屏幕注视着对面的人,孟朝夕坐在书桌前,暖黄色的台灯光柔化了她的轮廓线,淡化了她身上那种时常存在的、略带疏离的锐利感。带着没见过的棕色大框架眼镜,头发盘在脑后,显得有些不真实。
“嗨,你哥我还不了解你吗?夜猫子,这个点睡觉才是天上下红雨。不是考上大学了吗?录取通知书摆出来让我瞅两眼。”
“哪能比得过您那五道口职业学院的证书?就冲这响当当的名号,现在学校里都有您过往的传说呢。打赌一年就能上顶尖大学的天才?”
“嘿!我哪句话又惹到你了?我道歉还不行吗?不是还和小姐妹去烫卷了吗?卷发也不能让人看了吗?”
“因为已经不指望您这种审美犹如钢精水泥一般粗壮的人能夸出什么花来了!”
望着屏幕那端依旧牙尖嘴利、仿佛一切如常的孟朝夕,王也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心里却早已沉甸甸地按下了所有翻涌的情绪——所有人都在向前走,没人可以回头。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这才是真正的人,而不是内景里总是在空洞流泪的人形。谁让他自己……生了那该死的心魔呢?
这念头一起,就像按下了某个危险的开关。早在他第一次尝试内景问心时,试图借用风后奇门的力量梳理这团乱麻时,那个熟悉的意象就又出现了。
依旧是梦里的那只猫,但形态开始模糊、变幻,纤细的肢体拉伸,皮毛褪去,逐渐化成了人形——最终,清晰无误地变成了“孟朝夕”的样子。
这次他并没有坐在车里,而是俯视着孟朝夕站在呵气成霜的冬日里。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脖子上围着一条他有些眼熟的格子围巾,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她没有看他,只是望着不知名的远方,默默地、无声地流着眼泪,晶莹的泪珠划过苍白的脸颊,瞬间变得冰冷。
而那幻象之外的现实呢?
是闷热到令人窒息的盛夏、是手机屏幕微微发烫的触感、是视频那头温暖台灯下,她带着眼镜盘着头发、刚刚还在和他斗嘴的鲜活面容。
唯一没变的,是那个流泪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既来之则安之,王也清楚的知道问题的根源来自于哪里。风后奇门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充满着蜜糖的毒药,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一个疯癫的下场。太师爷们不说,但他心知肚明,这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不过没关系,王也这样安慰自己。
时间、现实、孟朝夕会给他一个最终答案,他只要像之前那样耐心等待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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