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其实梦里很空旷,一望无际的雾气。

王也习惯性地站在原地不动,等待可能会出现的身影。那些关于“为何不救”的沉重诘问,随着年岁渐长和在武当山修习静功心得的浸润,已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更多是沉淀后的钝感而非尖锐的刺痛。

他以为自己的心湖正趋于一种更深沉的平静。

当雾气开始凝聚成实体,王也还在猜测到底会是谁,可这一次梦里没有具体的人,只有一只猫。

身形纤细而曼妙,皮毛在雾气中流淌着丝绸般的光泽,步态慵懒而诱惑。它时而无声地绕着王也踱步,时而轻巧跳跃躲开王也想要触碰到它的手,只有那双金色的竖瞳一直闪烁着幽深的光,像两簇摇曳的火焰。

王也觉得实在有趣,就坐下来,想看看这只猫到底还会有什么样的举动。最终,它轻盈地带着分量跃上他的胸膛让王也顺势躺倒,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和体温,伏卧下来。

梦境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王也的目光被牢牢钉住,聚焦在那只猫胸口的位置——在它光滑皮毛覆盖下,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一小片暗色的花纹,就好像白纸上被甩了一个墨点。

“嘿!您这模样还真是稀奇。”王也挑挑眉,那猫儿似乎是听懂了王也的调侃,歪歪头就张口咬他正摸着猫儿头顶的手,虽然是装装样子,王也赶忙缩回手,可还是不小心碰到了猫儿露出一点的獠牙,微凉且又尖锐。

心有余悸的望着依旧趴在自己胸口上的猫儿,王也刚准备商量,就看见猫儿伸着懒腰,扭头,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微微扫过王也的鼻尖,化作雾气,四散而去。

“要是都像这种梦就好了。”王也听着窗外嘈杂的蝉叫声,悠悠转醒。

耳边逐渐清晰的是翻书声,中午入睡前,孟朝夕因为晚上睡足了,所以翘着脚趴在他身边看着书。缓缓睁开眼,孟朝夕还用着同一种姿势趴着看书。侧对着从窗户外打进来的阳光,快要日落而息的太阳不再那么刺眼,反而像是盖了一层薄纱铺在孟朝夕的身上,让她看上去朦胧的泛着一层柔光。

“这是化成原型入我梦来了?”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带着梦境的余韵和一丝亲昵的调侃。王也几乎就要笑着把刚才那个奇妙的梦分享给她听。

余光中看见孟朝夕因为趴着,所以领口微微下垂敞开,露出锁骨下的一小片肌肤——就在锁骨正下方,接近胸口处,有一个小小的痣。王也猛然收回目光,脑海里不受控的想起在海边帮孟朝夕冲洗脚面时极其偶然地,他的视线扫过她左侧锁骨下方一寸的位置——那里有一颗小小的、颜色偏深的痣。

嗡——!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只梦中猫儿胸口独特的暗色花纹印记,与眼前这颗属于朝夕的、再真实不过的小痣,在思维中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了一起!

“完了!”

这个发现如同冰冷的毒液注入心脏!一股混杂着惊骇、恶心、亵渎感和强烈自我厌恶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王也的意识堤坝!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额上渗出冰冷的汗水。

眼前是自己熟悉的卧室天花板,但那只猫儿胸口痣的影像,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呃……!” 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感到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无法呼吸。王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卫生间,撑在冰冷的洗手池边,对着洁白的陶瓷面盆剧烈地干呕起来。他吐不出什么,只有胃酸灼烧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楚。

镜子里映出他苍白扭曲的脸,那双总是通透懒散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深重的、如同亵渎神明般的罪恶感。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卫生间里回荡。脸颊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内心那被撕裂般的痛苦和羞耻。

孟朝夕仿佛被王也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愣了半天,听见卫生间里传来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急忙跑到卫生间门口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只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回答:“没事,就是睡久了有些头疼反胃了。你先回自己房间吧,我等会就出来。”

孟朝夕有些担心,但听到这话还是转身出去了。

海边的纯粹阳光与此刻卫生间冰冷的灯光,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那个无意间瞥见的、本应无足轻重的细节,在梦境扭曲的放大镜下,在这一刻,伴随着噩梦与呕吐,沉重地落了下来。

“全完了……”王也颓然地垂下头,不敢再看镜中那个令他憎恶的自己。

额头抵在冰冷刺骨的陶瓷池壁上,他失神地望着水龙头里滴落的、仿佛永远流不尽的水珠,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三个字在无尽的、自我厌弃的深渊里反复回响、坠落。他知道,有些东西,从看到那颗痣与梦中印记重叠的瞬间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份沉甸甸的罪恶感,像一层粘稠污秽的油膜,瞬间覆盖了他记忆里所有与孟朝夕相关的、曾经纯粹而温暖的画面。

那些习以为常的亲昵举动,此刻回想起来都如同裹着蜜糖的毒刺,带着灼人的亵渎意味。除却之前一股脑冲进来的回忆,还有一些细节都慢慢浮现在脑海里,被梳理清晰。

小时候带着比自己小的妹妹出门,他总会很小心。在等红绿灯的路口,把孟朝夕的手牵在自己手里或者挽在臂弯里,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这个习惯早已刻进了骨子里,成了无需思考的本能。然而此刻,仅仅是想象再去触碰她的手,那熟悉的温度都仿佛变成了烙铁,灼烧着他被“罪恶”标记的掌心。

如果……如果他没有做那场梦,他或许还能继续沉溺在这份自欺欺人的习惯里,依旧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拉着孟朝夕走过每一条马路。

但现在不行了,这份悄然变质的情感,如同无形的荆棘,缠绕在他每一次试图靠近的念头里都会引发行为上无法控制的僵硬。

就像现在这样,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当孟朝夕的手下意识地、带着全然的信任靠过来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心脏猛地一缩!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罪恶感再次汹涌而上!

他头脑一片空白,只能僵硬地握住她的手,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炭。机械地走了几步,看见绿灯亮起,仿佛看到了解脱的信号,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松开了手。

孟朝夕觉得很奇怪,指尖残留的、他那一瞬间的僵硬和过快的抽离感让她困惑。她抬眼看向他,却只捕捉到他迅速别开的侧脸和紧绷的下颌线。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眼前的王也还是那个王也,可又是另外一个陌生男人。

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替换了内核,虽然还是那副皮囊,却透着一股让她陌生的、冰冷的疏离。就好像……他某天醒来后,忽然彻底变了一个人,陌生,却又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这份由内而外的疏离,并非只存在于孟朝夕的感知里,更在王也日常的言行中悄然流露。他似乎比以往更沉默,更易陷入长久的走神,连应对那些曾经游刃有余的社交场面,都显出一种力不从心的疲惫。

她不知道王也到底是想到了什么还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这两种场景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会引起孟朝夕敏感脆弱的神经像皮筋一样被蹂躏拉扯。

在王也下意识避开她探寻的目光里、在王也故意找借口躲过她想要深究的提问时,一切有别于之前的事情都让孟朝夕再度回归沉默。

孟朝夕又变回了不动声色的旁观者,观察着王也的所有举动,在心底里得来令人窒息却暗含着期待的答案:她不确定哥哥对妹妹是否会存在这样的眼神,但她一定见过——在那些追求她的男性的眼睛里。

“所以,你才不敢看我的眼睛。”孟朝夕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嘲到,总会在她看向王也时被他故意错开。

孟朝夕头一次有些痛恨自己过于敏感的注意力,即使那是所有人都曾夸奖过的优良品质,可现在留给她的除了痛苦就是无尽的苦楚。

这就总会让她想起来王也以往总是在私底下和她说的话反倒是先找上他们两个人应验:“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纵使王也从小就有仙人之姿,可终归还是**凡胎。就像他也会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像此刻——金元元兴致勃勃地拉住他,非要他陪着去给新认识没多久的男友挑衣服。

要在以前,王也早就挂上那副标志性的惫懒笑容,三言两语插科打诨地推脱掉了。可今天,他只是微蹙着眉,眼神有些急躁地看着金元元抓着他胳膊的手,嘴唇动了动,却半天没组织好婉拒的词句。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沉默间隙,一直默默跟在旁边的孟朝夕适时地开口了:“哥,不是答应好今天陪我去书店看书嘛?”她转向金元元,笑容甜美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请求,“这么美丽的元元姐,怎么会缺哥这样一个跟班呢?怕不是其他人想抢都抢不到。元元姐心疼心疼我,就把哥让给我吧?”

金元元听了,被逗得咯咯直笑,伸手亲昵地捏了捏孟朝夕的脸颊:“哎呦,这小嘴儿甜的!行行行,姐心疼你,不跟你抢人了!”孟朝夕顺势蹭了蹭她的手,金元元满意地摆摆手,放他们离开了。

坐进车里,杜哥照例询问:“朝夕,今天还是去原来那家书店?”

“不去哪,杜哥。”孟朝夕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街景上,语气平淡,“回家吧。”

杜哥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发现王也依旧垂着头,对孟朝夕的决定没有任何表示,仿佛默认,又仿佛根本没听清。杜哥不再多问,默默调转车头。

车子平稳行驶起来,孟朝夕像是耗尽了刚才应对的力气,轻轻地将头靠在了王也的肩膀上。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依附着。王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片刻后,他像是认命般地,也微微侧过头,将额角轻轻抵在她的发顶,闭上了眼睛。

这短暂的依靠,隔绝了车窗外喧嚣的世界,也暂时模糊了他们两人眼中那份挥之不去的陌生与挣扎。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孟朝夕憋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眨眨眼睛,有些崩溃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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