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失语者

03

“行蛮行蛮,都死咯,都死咯。”她嘴里声音越来越低,那应该是难过吧,王也听着沉寂的心莫名拧出一股酸楚的心绪。

他第一次产生了念想。

他想跟身前这个干净的姑娘说声对不起。

可他是个死人,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见王也摆在门前,便两手举起了棺椁,把他抬到头顶,脚跨过了那个高高的门槛,走到了宅院里头。

她不是个安稳的抬尸人,走路大大咧咧地,王也睡在棺木里面被她晃的左摇右摆。

宅院里和宅院外是两种风景,里头挂满了白布,宾客满座,座无虚席,他们一见王也被人抬着进来,热热闹闹地鼓起掌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王道长,你来了啊。”

接着他们又说:“我们在这等你等了好久了啊。”

对一个死人还挺热情。

若是王也活着必然是要跟他们笑着打一打招呼的。

王也的棺椁被放在了房间的一边,是个最靠近宾客的位置,宾客里跳出一个五大三粗,胡子拉渣的中年人,他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大腹便便,有点滑稽地挤过来,他是宾客里唯一一个哭的。

他趴到王也的棺前,老大一个人了,哭的稀里哗啦,鼻涕眼泪都快蹭到棺木里头了,眼见着都沾到王也的寿衣上了,他却又哭到地上去了。

……这是王也发现自己死了以后哭的最惨的一个人。

跟死了爹娘一样。

他边哭边喊:“王道长,您这么好的人咋能死哦!”

“您还没教我呢!不,您不教我也行,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不学了,您快起来吧,您命不该绝啊。”

王也想,我是起不来了,您可起来吧。

不管年纪还是辈分都大他不少呢,快别跪了,他实在受不起。

许是看出王也的窘迫,抬棺的姑娘啃完了手里的黄瓜,拍了拍手,伸出手,蹲下身,向那个滚到地上的人拍了一掌,轻松把他丢到宾客堆里。

王也这是清净了,宾客那边倒是叮铃哐啷地响,乱作一团。

肇事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说:“唉哟,甩太近了,把鸡腿都给摔下切了,下次要改进一哈。”

你还想要有下次啊!

哎,我都死了这么还这么心累。

王也心里斥骂道,这倒霉玩意儿!

倒霉玩意还能再倒霉一点,她像鱼一样跃进人海里,游啊游啊,趁着人群骚动,扫荡了不少好吃的,左手抱一堆,右手抱一堆,满载而归。

她坐在地上,陪在棺木旁边,边吃边说:“牛鼻子,你死了吃不了了,我帮你吃了哦。”

吃吃吃吃。

他活着也不会抢这倒霉玩意儿的吃食的。

宅院里有个大园子,宾客都坐在里头,王也的棺放在左侧的一个庭里,庭上挂着一块牌匾,下面垂着两条白布,王也竖着放在里头,脚对着宾客,头那边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摆放了各类贡品,嗯,如果挨着桌子的墙上在挂一张王也的黑白照就算是齐活了。

王也耳边声音混乱得很,一会儿是身旁那个倒霉玩意嘎吱嘎吱吃饭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园子里那位五大三粗的汉子哀哀的哭声,一会儿又是宾客永不休止的鼓掌声,以及台上急促的鼓声与热闹的弦声,随着大锣一合哐的一下蹦出了个孙悟空。

……都什么玩意。

“好好好!”

孙悟空一亮相赢了满堂彩。

宾客的欢呼声快把房顶给掀了。

大晚上的,王也觉得他们这作为跟蹦迪也差不多了。

整个园子闹哄哄的,停个灵停的喜气洋洋。

友人不晓得从哪里又冒出来了,他从方才抬尸的姑娘手里拿了个捧瓜子,跟她坐一块,边磕边和王也闲聊:“蹦的还挺欢实,老王,你要不要起来看看?”

王也平躺在棺木里,正对着房梁,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

友人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下,然后拍了拍身旁那个正吃的不亦乐乎的家伙的肩膀,吩咐道:“冯宝宝,帮个忙,把老王的棺材立起来。”

冯宝宝正啃着鸡腿呢,闻言,也不问个为什么,借着白色的干净衣裳就往上头擦手里的油,勉强擦干净了手,走到王也棺前,支起一头,哗地一下,就把棺材竖着立起来了,然后轻轻把另一头安稳地放到了地上。

王也再没什么倚靠的东西,又被惯性一扯,拽到前面去了,然后脸朝地,僵直地摔到地上,摔破了头,摔脏了寿衣。

友人可惜地“哎呀”了声,把他扶起来,翻了个面,正对着纷乱的庭院,他头摔破了个洞,没有血,只是把晚上画好的妆摔掉了一小块。

但这是小事,友人看了也不在意,随意又把他塞回了原来的棺材里,可王也尸体不是硬的,不靠外物根本立不起来。

一塞进去,身体就团成一团,像一团没骨头的烂肉。

他想了想,又把王也平着放到棺材里,然后让冯宝宝斜着把棺材立在房梁旁。

这会儿,王也的身体终于听话了。

王也斜躺在棺材里,对着台上的戏剧,死的很安静。

友人吊儿郎当地双手抱胸,眯着眼,对着和王也同一的方向,声音低沉,宛如念咒一般,他说:“老王,我晓得你死了,可是台上可热闹了,挺有意思,你要不要睁开眼睛看看。”

王也紧闭的眼皮猛地被一阵力强行掀开,可掀开后只是一对浑浊的眼珠,棕黑色的眼珠变成了浅色,眼白分外突出。

“老王,你真的不看看吗?说不定有你想看的人。”

王也的眼睛还是一片浑浊。

友人抿住唇,眼睛还是弯如月牙,可语气彻底冷下来:“真是执迷不悟!”

“赵念都比你懂分寸!”

他骂骂咧咧地说了一顿,但幸好修养良好,骂过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谁叫这事我遇上了呢。”

“我最后送你一卦吧,”他说,“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不要怀疑接下来的一切,老王,你好自为之。”

04

他莫名其妙再次出现,又莫名其妙再次消失了。

王也的眼睛睁开后,便再也没有再闭上。

他一眨不眨地瞪着台前,台上的孙悟空在花果山的那群徒子徒孙正耀武扬威地嘲讽着东海龙宫那一批虾兵蟹将,一个个猴有模有样地模仿起海里的玩意有意思得很。

王也只看得见一点微弱的光,但耳边的唱段倒是听的一清二楚,他京剧听的不多,但从小在北京长大,狭窄长满青苔的巷子胡同里老大爷总爱拿着个收音机听,耳濡目染,他自然而然就熟了。

比当下的年轻人好一点,他至少一听就知道唱的是个什么。

现在应该是唱到李长庚哄骗孙悟空上天当弼马温,《石榴花》选段。

王也听李长庚在那吹天宫有多美,孙悟空也被忽悠住了,心里想着,去吧去吧,一会儿就把你那全砸了。

冯宝宝听不懂,她对戏剧也不感兴趣,吃的欢实,手上偶尔配合其他观众敷衍地拍两掌。

而这边王也逐渐听进去了,听着听着眼前的光圈越来越小,视线也越来越清晰,台上人的嬉笑怒骂他一清二楚。

《大闹天宫》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各个版本大同小异,这一版也如是,王也对剧情发展清楚得很,按理来说,知道剧情如何发展了,理应生不出太多兴趣了。

可他却看的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死了。

可王也看的投入,逐渐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台上的孙悟空狡诈又纯良,一边横空出世戏耍地众人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一边又被上界的人当个玩意耍来耍去,然而最终上界的傲慢与他的执拗碰撞到一起,大战一触即发。

王也看着台上那只猴,心里想,与天斗,这又是何必呢?枉你用尽心力,机关算尽也好,鱼死网破也好,不还是得傲慢的苍天压在山头下,逼着你承认错误么?

可他一边又在反驳自己,如果天意是愚弄人,是不允许人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好好活着,那便也不能算作天道了。

孙悟空最终还是踏上了大闹天宫的路子,他拿着他那根顶天立地的金箍棒,一人对着整个天庭,只是这回的剧目内容跟他回忆的不太一样了。

孙悟空杵着棍子,从台上,偏过身,不再去看虚伪恶心的众神,他把眼神投向了王也。

王也心头猛地一跳。

浑浊的眼睛骤然间变得清晰,渐渐地甚至恢复了它原有的样子,清澈明朗如同繁星的眼,棕黑色的眼睛里闪进来一些光。

那个无视规则,上蹿下跳的泼皮无赖跳下台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三两下蹦到王也身前。

他累得满头大汗,汗水糊了满脸的妆,看起来狼狈得很,他抹了一把脸,妆面还挺□□,没完全掉,但他本来的模样已能窥得几分。

王也死去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血管里的血液重新开始涌动,脉搏开始微弱的跳动……

真奇怪呐,他明明是一个死人。

或许,他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我一个死人喜欢上眼前这个人了。

“王也,”他说,“我忙活了大半个晚上了,你好歹给个反应啊。”

王也眼窝里迅速聚集起水珠,他眨不了眼睛,水珠始终掉不下来,不过,幸好,冒出的水珠越来越多,眼窝已经承载不下来了。

晶莹的水珠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方才摔破脑袋都没掉的妆,却在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水珠里化了。

它们滚落到王也的嘴边,他尝了尝,发现竟然是咸的。

搞什么啊,原来他是在哭啊。

泪如雨下,被入殓师画的另一张脸被洗了大半,也和眼前的人一样,露出了几分自己原本的模样。

眼前的人脱了戏服,露出一件宽大到滑稽的T恤,在尚冷的初春,拉着他跑到园子里面。

王也动不了,这一路几乎是连拖带拽,罪魁祸首一边抱怨,一边一个劲儿地拖他。

王也见他太累了,想要努力动一动。

别挣扎了,一个声音告诉他,你死了。

而另一个声音慢悠悠地反驳,死不死的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关我们什么事呢?

于是,在如此鲜活的心上人面前,王也想要活,他便真的活了。

僵硬的躯干慢慢动起来,他紧紧抓住心上人的胳膊,慢慢地支起身体。

他的心上人是个踏遍红尘,受尽苦楚,敏感狡黠,心地善良的少年。

他叫张楚岚。

他在没见过他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个名字。

“张楚岚。”他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嗯。”他笑着应了一声。

“张楚岚。”

“在这呢。”

“张楚岚。”他声音低哑,手越抓越紧。

张楚岚没丢开那失了分寸的牵手。

他近乎温柔地反问他:“你喊我做什么?”

王也摇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

张楚岚拉着他来到无人的园子里,踮起脚,作势要跟他跳舞。

“我不会跳舞。”王也诚实地说。

张楚岚点点头,也说:“我也不会。”

“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也不敢在外面瞎晃悠,每天没事的时候就蹲在家里看电视,”张楚岚比划着,“是个大部件,占我家里好大一个位置呢,啊,你肯定没见过吧,毕竟……”

“我见过。”王也和张楚岚的过去没有牵扯,但他不愿意和张楚岚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一再强调,“你见过的我都见过。”

张楚岚愣了愣,低声“哦”一声,顿了顿,又继续说:“我看电视里男男女女都会跳舞,舞种我一个大老粗也看不明白,但小时候觉得有意思,也想学着跳。”

说着,他抓起王也的一只手,另一只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刚起了个势就不会跳了。

他苦恼地说:“我看电视里都是男的和女的跳,好像没有两个男的跳的舞。”

“你知道吗?”

王也摇了摇头。

“哦,那就算了,那我们随便跳呗,两个大男人也不计较这个对吧?”张楚岚说,“你觉得怎么样?”

王也点了点头。

两个不会跳舞的门外汉跳起舞来,根本没有美感,与其说是跳舞,不如是回归某种原始的渴望。

他们紧紧贴在一起,额头,肩膀,胸口,肚腹,与之相应的他们的脑,脊梁,心脏,胃,肠都搅到一起,他们的四肢纠缠在一起。

贪念,妄念,欲念在此刻作为伴奏奏响了华美的乐章。

两个因剪不断的纠葛的“念想”而纠缠在一起。

怜悯,向往,恋慕,想念,安心,绝望,遗憾,怨恨……纷杂的情绪融入这一场扭曲的舞步里。

张楚岚踩在王也的脚上,他们头抵着头,紧紧相贴,却不看向彼此,他似乎陷进了王也的怀抱里。

不,这就是个实实在在的拥抱。

原来缠来缠去,折腾半天也只是为了这一个合理的拥抱罢了。

张楚岚打破了那些虚假的伪装,松开了王也的手,他张开双臂,像只树懒,依恋地抱紧了自己的树。

“老王,”他亲昵地待在王也耳畔,一字一句地说,“这么大的人了,就别再像个小孩子一样懒床了。”

王也听不明白,可他心底泛起一股恐惧的感觉,紧紧抓住他的心脏,时时刻刻会再次捏死它。

“你该醒了,”他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你就真的死了。”

王也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无法用言语表达怪叫,像是远古的巨兽濒死时的哀鸣,这一声负荷太大,几乎要穿破他的鼓膜。

王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紧紧抱住张楚岚,下意识用双手为他遮住了这古怪的尖叫声。

而无所遮蔽的自己,耳朵两旁很快流出了血。

张楚岚张了张嘴说了点什么。

王也大声喊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张楚岚摇了摇头。

“你能不能大点声,”他恳求他,“我这回一定能听清,求你了,你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张楚岚怜悯地看着他,说:“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忽然间,张楚岚的一切在王也怀中碎得干干净净,被切割成千万瓣,每一瓣都印着一张陌生人的脸,千千万万瓣便是红尘中千千万万人,王也跪在地上,疯了一般一瓣瓣去找张楚岚。

可哪里都没有。

哪里都没有。

他狠狠地用手砸向地面,碰的一下溅起许多碎片。

这里没有张楚岚,他就去别处找。

“张楚岚。”他呼唤着他的名字。

“张楚岚。”

“张楚岚。”

……

他喊了一声又一声,可这一回再没有一个张楚岚能回应他了。

他蒙住脸,沉默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活了,张楚岚却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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