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归大都

过了许久,赵敏才将最后一点干粮碎屑咽下。转头望向靠在岩石上的公子殊荣,他依旧闭着眼,似是睡着了。那只受伤的右手搭在膝头,包扎的布条被烘得半干,渗出的血渍已凝成暗褐的斑块。

她想起深壑边缘那惊心动魄的一抓,以及那时顺着手腕淌来的黏腻感,一股焦躁随即攀附了上心尖。

“喂!”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在茫茫雪原中显得格外旷远,“死了没有?”

靠在岩石上的身影没动,只有眼睫极轻微地颤了颤。

赵敏站起身,踩着被地热烘得暖暖的岩石走到近前。她俯下身,想伸手探探他鼻息,指尖却在离他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

他应是累极了。

平日里那种傲慢、慵懒、洞悉一切又似笑非笑的讨人厌的神情,在此刻彻底敛去,只余下近乎脆弱的疲惫。眉峰微蹙,即便在梦中也像被什么沉沉地压着。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他紧握锡盒的左手。那药是她给的,此刻却被他宝贝似的紧紧攥着。

水底不安分地翻涌出“啵啵”的气泡破裂声,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底一并带了上来。她也把眉毛蹙了起来。伸出手,指尖搭上那锡盒的边缘,试图将它抽出来。

他握得那样紧,纹丝不动。

赵敏用了点力,锡盒依旧像长在他掌心。她有些恼了,正想再加把劲,公子殊荣的双眼倏然睁开!

氤氲的白雾中,那双绿眼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被侵入领地的野兽般的警觉。

“你做什么?”

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

赵敏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心虚,下巴一扬,指向他紧握的左拳,道:“我的药!省着点用,可不是让你当护身符攥着的!怎么,怕我下毒不成?”

公子殊荣缓缓低头,仿佛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东西。紧绷得以至于有些麻木的手指一根根松开,露出那个被焐得微温的锡盒。

他抬手,将药抛还给赵敏。

“多谢。”

两个字,干巴巴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赵敏一把接住,塞回怀里,哼了一声,转身走回裂隙边蹲下。她也不做什么,只是玩水般的洗着手。温热的泉水在指间流淌,舒坦,却冲不散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

公子殊荣的目光划过她的背影,又移向自己的右手。大内的药确实不一般,仍在为伤口传递着丝丝清凉。

“你的手,”赵敏没有回头,声音混在汩汩的水声里传来,有些模糊,“废了?”

“托郡主的福,暂时死不了。”

他试着屈伸了一下手指,又抬眼看向裂隙深处翻涌的热雾,道:“这里硫磺味太重,不宜久留。待你收拾停当,即刻动身。”

赵敏站起身,狐裘湿了大半,毛尖亮晶晶的。她轻哼了一声,“去哪?你的东南方三十里避风谷地?”

话音未落,一声清越的唳鸣破空而来。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黑点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温泉裂隙急速俯冲。赵敏眼底迸发出如释重负的光彩,几乎是脱口而出:“初一!”

这扁毛畜生此刻的出现,简直比雪中送炭更令人振奋。

黑鹰初一掠过上空,盘旋一圈后便稳稳落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它收起翅膀,用喙梳理了一下胸前的翎羽,姿态比他俩的狼狈从容太多。

公子殊荣抬起未受伤的左手。

初一立刻偏头,用喙蹭了蹭主人的指尖,随即抬起弯钩状的右爪,露出铜环。他的手指探入缝隙,取出薄如蝉翼的素笺,指尖抚过又轻轻一搓,纸卷化作细粉,随风飘散在温泉蒸腾的白雾里。

赵敏目光灼灼地盯着公子殊荣,忍不住追问:“如何?”

“东南方,就是那里。”他声音沙哑,却是尘埃落定的笃定,“路,已有人替我们探明了。”

赵敏最后看了一眼那汩汩冒着毒气热泉的裂隙,果断转身,道:“走吧。”

公子殊荣在前,赵敏落后几步,两人一前一后,跋涉在星光下。枯黄的草茎从越来越薄的雪层中探出,被寒风掠得簌簌发抖。翻过这道缓坡,视野陡然开阔。下方,一片背风的谷地映入眼帘。

谷地不大,胜在平坦避风。

然而,谷中有数十名身着厚实皮袄的轻甲骑兵列队齐整,正警惕地瞭望四周。看其装扮,赫然是赵敏先前所率领的一队。为首的将领正焦躁地来回踱步,目光频频扫向坡上,这一回,真见白茫茫的坡顶浮起两个人影。

一个着鸦青。

另一个,便是那件狐裘了!

他如释重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坡来,重重拜下去时激起一片雪尘:“郡主!卑职三日未得您的传信,又闻山上雪崩,心急如焚!卑职已集结精锐,正预备强行上山搜救!天佑郡主,您安然无恙!”

他声音洪亮,多半是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后怕。当目光扫过赵敏身旁一身风尘的公子殊荣,尤其在他明显包扎过的右手上顿了一下。

“就在卑职准备冒险上山时,一个行踪诡秘的人影突然出现,甩手就丢进来一个蜡丸。卑职的人追出去,连个脚印都没摸着。”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捏扁的蜡丸壳呈给赵敏。

“里面只有一张简图,标了来此谷的路径,还说……郡主您可能在这里。卑职不敢全信,又实在忧心郡主安危,只得带一半人手按图寻来……总算苍天有眼!”

赵敏心知必又是发财坊那神秘莫测的情报网的一角了,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

“将军辛苦了。不必忧心,那是我的人。”

将领闻言,立刻应道:“是!郡主洪福齐天,原来是早有安排!郡主且先休整,卑职这就安排护送下山的事宜。”

他随即大声指挥士兵准备。

吩咐妥当,赵敏这才将目光转向身侧。

没想到这人倒比她这个当郡主的还显泰然,士兵们忙碌地生篝火、搭帐篷,他就施施然走到一块避风的岩石旁,掸了掸上面的薄雪,靠坐下去,闭目养神。

热腾腾的肉汤香气在冷气中弥漫开来。

士兵们手脚麻利,很快支起帐篷。赵敏被请到篝火旁铺了厚毡的地方坐下,接过士兵奉上的热汤。将领则侍立一旁,汇报着六大门派被擒后的悉数情况。

热烫祛寒,赵敏小口啜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岩石旁的那个身影。

士兵也给了他一碗汤和面饼。大约是瞧出他色目人的模样,脸上都带着明晃晃的戒备,动作僵硬得很。一个离得远些的,更是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既有轻蔑,又藏着几分被他气度慑住的畏缩。

公子殊荣却十分坦然。

他接过食物,甚至挑剔地瞥了一眼碗里的肉块,用未受伤的左手拿起面饼,慢条斯理地撕开,就着肉汤一口一口吃着。那般自在,那般理所当然,仿佛这营地和元军略带屈辱的侍奉,都是他应得的。

雪原上的生死与共,深壑边顺着手腕淌下的温热,裂隙热泉畔递来的那捧融雪……分明才是几个时辰前的事,此刻在铁甲寒光里,竟已恍如隔世。

赵敏想问问他手上的伤,问问他滑雪橇的本事是从哪儿学的。可真踱到他倚靠的岩石旁,话到嘴边却成了:“发财坊的人,倒真同公子一般,神出鬼没的。”

公子殊荣唇角微勾,算是回应了这半是夸赞半是试探的调笑。

赵敏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转身走回自己的帐中。这般休整到日上三竿,天色彻底大亮,队伍才启程下山。

士兵为郡主的坐骑铺了厚毛皮。末了,将领才牵来一匹高大健壮的黑马,缰绳递向公子殊荣,颇冷硬地说:“这位公子,请上马。”

公子殊荣才不在乎旁人是真心或是假意。他看了一眼马匹,左手在马鞍上一按,身体轻巧地翻了上去。坐稳后轻抖缰绳,黑马便顺从地迈开步子,跟上队伍。

赵敏被护在中间,他并不靠近,只是随意地控着马,走在队伍中段靠前的位置。

而后,一行人终于顺利地离开了昆仑,驶上大路,沿着被车轮和马蹄压实的官道疾行。草甸迅速被灌木取代,视野尽头,层峦尽染,或金红或赭黄。天空高远而湛蓝,迁徙的雁群排成“人”字,鸣声悠长。

望着沿途秋色,公子殊荣忽的想起那日与周芷若的约定。

那棵银杏,此刻想必已是满树金叶了?

可惜如今一个身在牢狱,一个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那峨眉金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时的话里究竟掺了几分真心?是顺手加深羁绊的手段,还是真有那么一刻,想睁开眼,瞧瞧那遮天蔽日的金黄如海?

金叶再美,终将零落成泥。

他将这短暂的思绪拂去,继续策马疾行。

依着赵敏的命令,全军全速赶路,夜里稍作休整补充粮草,天一亮便即刻启程。月余后,一座巨大而熟悉的城池终于显出巍峨轮廓。

将领策马靠近了赵敏,声音压得极低,请示道:“郡主,前方就是城门。那位公子……”

赵敏随着他的目光,不由地望向前方马背上那个孤傲挺拔的背影。尚未开口,却见公子殊荣已在队伍外围勒住了缰绳。

他没看将领,径直望向赵敏,运着一股内力将声音清晰地传来:“郡主一路辛苦,护送之情,在下心领。此处已是大都近郊,该告辞了。”

赵敏一怔,脱口而出:“告辞?你要去哪?”

“自然是回我的地方。”

“你……”

她原想将他一并“请”回王府,却是忘了他始终与自己不是一处的。压下心绪,方朗声问:“那下次有事寻你,还去发财坊?”

公子殊荣轻笑了一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的手:“瞧瞧那扳指。”

赵敏依言低头,便见指上那枚翠玉扳指,色泽温润,夕阳余晖里更似有流光浮动。

她心道:出自千面郎的物件,怎会没有玄机?那日从赌坊回去,于是迎着光看了,浸在水里瞧了,只差没把将它掷在地上摔个稀巴烂,好找找是否藏了机关。

然而翻来覆去检查了数月,只叫她确信了一件事——

这就是枚玉质通透、品质上乘的普通扳指!无刻痕,无暗记,无半分特殊。

眼下听他如此言语,似有玄机?可还有什么秘法是自己未曾尝试过的呢?赵敏愕然抬头,眼中满是困惑。

公子殊荣却已调转马头,对着她,也对着沉默肃穆的众将士随意拱了拱手。

“后会有期。”

不待追问,一声轻叱,黑马扬蹄,不疾不徐地朝着西城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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