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大都西城门外,一行猎人打扮的队伍骑着数匹骏马立在官道边。为首的是个蒙古军官,头戴金边毡帽,身穿裁剪合体的绿袍,足蹬鹿皮靴,细看却是赵敏。
她端坐马上,背脊挺直,这套装束掩去了郡主的华贵,却掩不住她为人的锋芒。
玄冥二老骑着马护在左右。鹿杖客面色木然,鹤笔翁却在看见雾里一人策马而来时,白眉骤然一耸,手指迅速按在了腰间的鹤嘴双笔上。
来人正是公子殊荣。
晨雾轻柔地拂过墨蓝绸裳,暗绣的竹叶似凝了薄霜。他这一身疏朗挺拔,文雅又潇洒,与赵敏一行人颇为不搭。
“发财坊……”
鹤笔翁显然已认出了这位曾在雅室中以奇毒令他们铩羽的赌坊主人。
赵敏轻笑着打起了圆场,“鹤先生好记性。此一时,彼一时。殊荣公子如今是咱们的朋友,旧账么,该翻篇了。”
鹿杖客冷哼了一声:“知道的说是去办事,不知道的还当咱们是去西郊玩的呢,他穿得这般……风雅,倒也不怕刀剑无眼,污了好料子。”
公子殊荣却是莫名想起了另一张刻薄的脸——峨眉金顶,丁敏君那尖利的声音也曾在耳畔响起:“……咱们是去打仗,不是去游山玩水?带着个瞎子添乱,我看你是把师父的教诲都忘到脑后了!”
那时,身侧应还有一道带着清苦药香的、试图为他辩解的温软气息。
可他公子殊荣行事何曾在意过旁人眼光?无论是丁敏君之流,还是眼前这玄冥二老,不过如落叶般风吹即散,片刻即腐。
“虚名易污,衣裳脏了换了便是。倒是郡主,武当在南,咱们此番偏要向西。张姓的老道莫非长了翅膀,能跟咱们隔山而会?”
“公子心有疑虑,不还是来了?”赵敏扬鞭,遥指官道尽头烟尘隐隐的方向,“咱们先去会会故人,保管比那山上的老道士有趣。张无忌——你我都见过的‘曾阿牛’,如今可是风光无限,已接了明教第三十四代教主的金冠啦!”
发财坊的“眼睛”遍地,早知晓了这消息的公子殊荣只从鼻腔哼出一声,双腿轻夹马腹,率先冲入渐散的晨雾。
赵敏向随行的十数人招了招手,随即策马跟上。玄冥二老对视一眼,默然随行。
尘土在蹄后扬起,一行人沿着官道向西疾驰而去。
绍敏郡主的这间绿柳山庄坐落甘凉大道,临水而筑,垂柳如烟,颇有江南之美。眼下好好的地方倒成了有心人设下的温柔陷阱,一柄形似倚天剑的木剑,便轻易将那新任的明教教主引了过来。
水榭之中,丝竹袅袅。赵敏已换回一身汉家女儿装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亲自执壶为那些如约而至的贵客斟酒。
明教诸人围坐,杨逍捻着胡须似笑非笑,韦一笑缩在角落,鼻尖几乎要凑到酒杯上,唯有张无忌端坐不动,目光落在案上那柄形似倚天剑的木剑上,一脸的肃穆。
公子殊荣倚在对岸的老柳树下,水榭的喧笑、试探,隔着粼粼波光传来,模糊不清,只如烦人的蚊蚋。
他的手指探入怀中,触到心口那柄银鞘匕首。又缓缓抽出寸许,窄薄的锋刃在阴影里凝着一线幽冷的微光。
周芷若。
峨眉静室前,她将这匕首塞入他掌心……那点暖意早已冷却,而它的主人,此刻被困在万安寺的囚笼里。
水榭那边传来了更大的欢笑声,似是酒过三巡,意正酣。这精心编排的戏码,这虚与委蛇的周旋……
无趣。
彻头彻尾的无趣。
公子殊荣揣回匕首,厌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身形微动,如融入阴影的一缕墨蓝烟气,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水榭,汇入山庄外小镇的市井人潮。
小镇不大,劣质脂粉和牲畜粪便的气味扑面而来。公子殊荣蹙着眉,沿着主街信步而行,忽然,鼻尖捕捉到一丝苦涩的药气。
他循着味道,来到一间门脸陈旧的客栈前,鬼使神差地又走了进去。
堂内,几个粗豪汉子低声谈论着什么“教主”、“少林”。公子殊荣视若无睹,身形一晃滑入后院。片刻后,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伙计端着盛热水和布巾的木盆,低着头,匆匆踏上通往二楼的木梯。
二楼走廊药味浓重。最里间房门虚掩,细微的哽咽从缝里渗出来,混着药气缠上心头。
公子殊荣端着木盆靠近。
房内,鹅黄衫子的少女背对着门坐在床边,用拧得半干的湿布巾一遍遍擦拭床上人的额头。那人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竟是武当殷梨亭!
但见这殷六侠不复当日威风,四肢软垂,关节塌陷扭曲,显然是筋骨寸断。冷汗浸透鬓发,即便在昏迷中,也因骨髓之痛而牙关紧咬。少女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殷梨亭毫无知觉的手背上。
公子殊荣端着木盆的手指猛地一紧,眼前画面与记忆中一道朦胧但颤抖的纤影骤然重叠。
那滚烫的、令人烦躁的悲伤再次涌来。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将木盆轻轻搁在门边的矮几上,哑声道:“热水……送来了。”
他刻意避开了少女泪眼朦胧的回望,不等回应,便迅速退后一步,反手带上了房门。心头是无端的滞重与烦恶,浓烈的药味漫进肺腑。
苦味顺着楼梯往下淌,牵引着公子殊荣走向角落向下的木梯。厨房在后院的一角,柴火噼啪,炉灶上一只硕大的药罐翻滚着苦胆般的药汁,几乎令人作呕。
一个纤细身影蹲在灶前,用破蒲扇小心控火。听见身后由脚步声传来,她回过头。
吸引公子殊荣目光的,并非秀美无伦的异域面容,亦非那双隐隐有海水之蓝意的眼眸。他的目光首先钉在了少女脚踝上缠绕的那圈的锁链。随着她扇火,铁环碰撞,发出短促的“叮当”声——似发财坊中胡姬踝边的银铃。
偏他不觉得动听,只觉得格外刺耳。一个色目少女,被如此锁着双脚在厨房里煎药,如同牲畜!
公子殊荣走到灶台另一侧,佯装整理柴堆,却以波斯语低声问:“这链子,沉么?”
小昭扇火的手一顿,长睫轻颤,抬眼看来。那是一张陌生而平庸的汉人面孔,眼睛的深处却有一闪而逝的绿。
同族?
她心中微动,轻轻摇头道:“不……不沉。习惯了。”
公子殊荣又问:“是谁锁着你?”
“我是小姐的丫鬟,小姐待我很好,大家……也都待我不错的。他们只是怕我走丢了。”她避重就轻,巧妙地绕开了“明教”二字,句句只提小姐和大家。
“待你好?”
公子殊荣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对脚踝上的茧与新磨出的血痕,唇角勾起的浅淡淡弧度实非笑意,只有不加掩饰的嘲讽。
“用这个?怕你走丢?还是怕你飞走?”
他逼近半步,阴影笼罩蹲在灶前的小昭,压迫感陡增。
“色目人的骨头,什么时候软到要靠自欺欺人过日子了?区区一根铁链,斩断了便是;便是再硬,一刀下去总有缺口;围墙再高再大,翻过去便是天地。你这般作践自己,是盼着谁来可怜你?”
公子殊荣见过太多欺压,来自蒙古人,来自汉人。色目人看似被元廷分作了二等,却只得在夹缝中挣扎求生。眼前这蓝眼少女的处境,不过是又一个明证。
他根本不信她那套“待我不错”的说辞,那不过是弱者自欺欺人的谎言。
小昭握着蒲扇的手指泛白,指节抵在灶沿上,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她垂下眼帘,只默默道:“这链子是小姐求老爷寻来的寒铁所铸,寻常刀剑斩不断的。”
“小姐?杨不悔?”
小昭猛地抬头,蓝眼睛里闪过慌乱,只是一昧重复着:“小姐待我很好,大家都待我很好,真的。何况,我若走了,谁来照顾殷六侠?他的药不能断,火候也得盯着……”
灶膛的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锁链又 “叮当” 响了一声,像在应和她的话。
公子殊荣盯着她脚踝处的寒铁,再一次想起发财坊里那些被拐卖的色目女子。她们曾也说 “主家待我很好”,直到被转卖时才哭着喊救命。
他不再言语,手指探入怀中,想摸匕首,却触碰到一小块用粗糙油纸仔细包裹的硬物,是方才在街边买来的松子糖。
他本想说哪有什么斩不断的锁链……
罢了,人各有命。
下一刻若无其事地弯下腰,仿佛在柴堆里拾捡什么。窄袖拂过积了柴灰的灶台边缘,当手指离开时,一颗小小的、裹着浅黄油纸的松子糖已悄无声息地留在灶边。
他直起身,不再看那单薄的身影,像一个真正做完杂活的伙计般快步走出了厨房。身后,只有药汁翻滚的“咕嘟”和铁链偶尔发出的孤独的……
叮当——叮当——
粗布短褂换回银线滚边的墨蓝绸裳,那稀碎的声音仍在耳畔反复回响。
天刑之,安可解?
有的人挣得头破血流,有的便学那蓝眼的少女,锁链磨出了茧,还道是“习惯了”。
公子殊荣嗤笑一声,笑声散在喧闹的人声里。
自欺欺人这回事,原是不分族群的。当年收留他这色目余孽的老夫妇不也总说 “世道会好的”,直到元军的马蹄踏碎了柴门?
少女的死活,殷梨亭的药汤,与他何干?江湖路长,谁不是拖着副枷锁行走?儿女情长,怜弱惜贫,那是张无忌之流才会有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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