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在这儿?
那双清澈而哀怨的眼此刻紧紧闭着,招招直刺他胸口的手被一道素绸缚着,呼吸均匀,似是被点了睡穴,恬静地躺于他的榻上。
偏那血腥气……
他实在在意,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便伸手拂过她周身大穴,无外伤,且脉象渐稳,体内十香软筋散之毒甚至已有缓解之兆。
若非她的血,就只能是旁人的伤。她的匕首呢?她用了它?
受伤那人是不是鹿杖客?
大殿比武时,他同鹤笔翁始终伴在赵敏身侧,见过公子殊荣的两次手下留情。若他把他当作了同道中人,此刻为掩饰私藏韩姬之罪,未必不会将周芷若绑来作为“献礼”?
不,不对。
倘若是那淫鹿所为,不应多此解毒一举。
难道是苦头陀去而复返,擅作主张,意图以此履约向他示好?或是……彻底将他绑上明教的船?
周芷若此刻昏迷于他榻上,若被赵敏麾下番僧察觉,尚可周旋;若是被冲杀进来的明教或逃窜的六大派撞见,才是真正名声受污,清誉尽毁。
他指尖蕴力,解开睡穴,又将她腕上那道素绸利落地挑断。
“嗯……”
睫羽颤动,周芷若悠悠转醒。
眼前尚未完全清明,破碎的回忆已争先恐后涌了回来:那枚象征峨眉掌门的铁指环被硬塞入手中,还有被迫立下的毒誓——师父认定明教与鞑子勾结,要她以美色骗取张无忌的信任,盗取屠龙刀与倚天剑。
而后是那自称“明教右使”的红发头陀闯入,先递上所谓解药,师父不信,他旋即翻脸逼她们服下“毒药”……她握着藏起的匕首,拼死一搏,也不知划中何处,混乱中竟被点中穴位,顿失了知觉。
再睁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阴冷的塔牢。她躺在一张柔软的床褥中,床边,是一道高大的身影。他的背后忽然闪烁出火光,面容被隐隐照亮,熟悉而陌生。
是梦么?
“苏……”
她下意识脱口又猛地住口,将剩下的两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手慌忙地摸向腰间,摸了个空——她的匕首不见了。
“醒了?感觉如何?”
这沉沉的嗓音终于叫周芷若彻底清醒,惊得立即要起身,可惜刚起一半,手臂一软竟跌回榻上。她又急又羞,只好尽量缩向墙壁,以期离公子殊荣更远一些。
“我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把我抓来的?”
“我会用这种方式请你来吗?”他叹了口气,“是苦头陀做的,你不是已服下十香软筋散的解药了么?”
“那真的是解药?他真是光明右使范遥!”
“范遥?”
公子殊荣终于彻底明了。
苦头陀、苦大师……亏赵敏还当他是忠心耿耿的老仆,原来,真是明教埋在王府数年的一枚暗棋。”
“可他为何要把我送来这里?”
他避而不答,只道:“听着,周芷若,没时间细说了。外面已经乱了,张无忌正在带人劫狱。”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怒吼,火光窜起,映得窗纸发红,亦映出周芷若脸色煞白。
张无忌劫狱?她被困于此地……
“你……想怎样?”
“我想得可多了,但是,你此刻绝不能同我这个色目人待在一起。无论想去找你师父,还是去找……张无忌,都必须立刻离开。”
公子殊荣伸手欲将她从榻上拉起,指尖甫一触及她的手臂,忽听门外传来一串杂乱急促的脚步。
“公子!快!快请殊荣公子!”
公子殊荣眼神一凛,脱手将她按回床榻,一把扯过锦被又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黑暗裹挟着他身上清冽的熏香压下来,周芷若心脏狂跳,几乎窒息。
砰——
随即一声巨响,房门被粗鲁撞开,火光与喧嚣更猛烈地涌了进来。
“公子!明教妖人杀进来了!塔牢那边乱了套,还望您速去……”
番僧的声音戛然而止。
公子殊荣并未看向门口,甚至没转身,只侧着身,慢条斯理地系着腰间玉带的扣环。月光投在他俊美的侧脸,不见慌张,唯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
“公子,不是小事!他们、他们好像有内应……”一名番僧下意识地朝房内探了探头,目光扫过榻上那明显隆起的锦被,不禁一愣。
公子殊荣骤然抬手,指尖凌空一弹!桌上一只青瓷茶杯应声而碎,吓得他猛一哆嗦,赶紧低下头。
“滚出去!在门外候着。”
两名番僧被他气势所慑,又见他衣袍微乱,显然是被打断了某事。顿时不敢再多看多想,连忙躬身退后,不忘掩上房门。
周芷若屏住呼吸,浑身紧绷,直到关门声响起才猛地吸进一口气。被褥下充满了他的气息,几乎令她头晕目眩。
下一刻,黑暗被掀开一角,周芷若惊惶抬眼,正对上一双晦涩难明的眼。
他俯身逼近,手掌按在锦被上,玉带勾勒出劲瘦腰身。空气似乎被外面的火光给烧得烫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纠缠着从他衣袍间透出的熏香。
“他们……他们会不会再进来?”
公子殊荣的视线滑到她急促起伏的胸口,再落到她抓紧被褥的手。衣袖翻乱,露出一截纤细的白和一圈被素绸缚过的细微的红……他兀的笑了,气息拂过她的脸颊,似呢喃,似诱惑。
“怕了?之前拿剑刺我心口的时候,可没见你手软。”
“你……”
周芷若被此刻过于亲昵又危险的姿态搅得心慌意乱,想后退,脊背偏早已抵死了墙壁,无处可逃。
“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这座塔倒掉。外面的乱子只是开场,好戏还在后头。现在,起来,去做你该做的事。”
周芷若闻言一惊,挣扎着想坐起。下一刻,竟是公子殊荣的手臂穿过她的膝弯与后背,将她整个打横抱起!
猝不及防地低呼一声,她攀住了他的肩膀。隔着衣料,胸膛的温度和沉稳的心跳如此清晰,又如此短暂。他几乎立刻将她放下,脚尖触及地面时,腿一软,又被那只强有力的手臂牢牢箍住腰肢,稳稳扶住。
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呼吸交错。曾经冰凉的手掌如今烫得厉害,隔着一层单薄衣料,熨帖在她腰侧,有些灼人。
“能走吗?”他问。
气息喷在她的鬓角,烧得连耳根都红起来,分不清是羞是愤还是惧。
她试图推开他,指尖抵上胸膛,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柄曾被他珍藏于此的匕首——去而复返,作为武器又被她用来刺伤了范遥,如今下落不明。
她心中莫名一痛,那一丝震颤,亦被公子殊荣共享。
他深吸了一口气,扣在她腰际的手掌不自觉地收得更紧,几乎将她揉进怀里。下颌抵着她的额发,声音喑哑。
“若不想被当作我的同谋,或是更不堪的猜测,就立刻离开。从后窗出去,往西侧矮墙去,那里守卫已被引开……你的自由从来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周芷若。”
这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终究松开了手,推开窗扇,寒夜的风混入滚烫的呼吸,带来更多的清明。也让他看见高塔下是一圈手执火把、列队齐整的元兵。
他示意她噤声,然后,轻轻推了她一把。
周芷若落入夜色中。
她回头望去,只见公子殊荣立在窗口,黑暗几乎将他吞噬。随即,窗户被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整个万安寺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火光在各处窜起,浓烟滚滚,遮蔽了月色。追查韩姬下落的王保保带兵前来,弓箭手围在被点燃的高塔下,不欲让六大门派走脱一个。
塔院外,兵刃交击声、怒吼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混杂,扰得元兵与番僧们像是没头的苍蝇,有的试图救火,有的仓促迎战明教和逐渐恢复功力的六大派高手。
公子殊荣立在屋顶,同他肩上的黑鹰,再一次俯瞰全局。
他看到杨逍与韦一笑穿梭于混乱中,每掠过一处,就有一串元兵倒下;他看到恢复内力的宋远桥、俞莲舟等人在落地后就组成真武七截阵,如磐石般挡住了番僧的攻击;他也看到高塔的窗户不断被砸开,一个个决绝的身影从火光中跃落。
火烧得越来越高了,所幸失踪了大半夜的张无忌终于现身。
他在火光与烟尘中将乾坤大挪移催至极致,塔上剩余之人再无犹豫,纷纷纵身跃下!那足以摔得粉身碎骨的坠力,被他以磅礴如海的内力化解、托举。一个又一个身影被安然无恙地送至地面,又迅速投入到对抗元兵的争斗中。
武林正派与明教教众破天荒地成了统一战线。获救的人越来越多,这支反抗的队伍也越来越庞大,直到那燃烧的高塔只剩最后一个身影。
“师父!”
不知何时,周芷若来到了塔下,见火舌卷着热浪将灰色道袍吹得鼓动不止,灭绝师太却如同绝壁上迎风的孤松,面对烈焰和下方的呼喊,岿然不动。
“师父!师父——跳下来!快跳下来!求您了!”
周芷若挣脱了静玄的阻拦,扑到塔基之下,仰着头,泪流满面,向着高处的身影哀求。
张无忌也焦急万分,运足内力喊道:“师太!火势已无法控制!请相信晚辈,晚辈定能保您无恙,快请跳下来!”
塔上,灭绝师太的目光落在了被她寄予了厚望的小徒儿身上。她深深地看了周芷若一眼,仿佛要将此生信念与重担通过这一眼传递下去。
然后,再看向张无忌的眼中只剩下毫不妥协的厌恶,“我峨眉清白之躯,岂能受你魔教恩惠!休想!”
话音未落,她纵身一跃。
张无忌抢步上前,运起乾坤大挪移神功要将她也救下,岂知灭绝师太死志已决,拼起全身残余力气,反手一掌击出。
双掌相交,喀喇一响。
砰——!
此夜里,六大派无一死亡。唯有她,峨眉掌门灭绝师太,在所有人获救之后,于众目睽睽之下击开张无忌,自绝身亡。
愚蠢!
为了那可笑的正邪之分、虚名傲骨,竟如此轻易地舍弃性命,简直愚不可及!
公子殊荣自诩智计无双,冷眼旁观六大派的挣扎与屈辱,算计赵敏的多疑与自负,甚至连张无忌的仁厚与优柔亦可为契机……他算到了脱身的路,算到了栽赃的人,算到了如何火上浇油,算到了如何趁乱取利,独独没算到一个刚烈老尼的决绝自戕。
烈焰冲天,塔身发出哀鸣,轰然塌下一角。
公子殊荣许下的诺言已然兑现,但是,周芷若敬若神明的师父却以如此刻骨铭心的方式,在她面前粉身碎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