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若闻言,回忆起方才所见那柄长形事物。天色虽已昏暗,可绝不该错认由郭祖师所传下的历代掌门信物。
倚天既出,屠龙在望。
刀剑相逢,乃是武林中百年难遇的盛事,亦是师父临终前所交代下的执念。
然而,庆幸仅一闪,周芷若便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攥住了心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荒谬,还是酸涩。她被迫服“毒”又铁链加身,如履薄冰,赵敏凭何能这般轻易地将当世神兵借予旁人?
是了,元廷郡主行事,向来只求痛快淋漓。她与她,终究是不同的。
“她舍得借,是她的底气。但你想要的,我们自己去拿回来。”
怔忡间,耳畔传来低语。周芷若侧过脸,正对上两点浅绿在昏暗中专注地凝望着她。
“倚天剑是你的,屠龙刀,也会是我们的。”
如此笃定,近乎狂妄。
可他说得太平静,仿佛不世神兵已如囊中之物。周芷若心中那点自怜与愤懑奇异地被抚平,缓缓消减了下去。
便在此时,余光里有另一个人影躲躲闪闪地走来。
她强行将那些凭空扰乱人的念头散了,凝神望去,才发觉貌似是白日里搀扶着断臂长老奔逃的年轻人去而复返,手中同样握着一柄长物。
在场无论是金花婆婆、张无忌,乃至藏身于山坡岩石之后的公子殊荣,无一不是内力精深之辈,几乎立刻察觉了这蹩脚的窥探者。
金花婆婆当即运足内力,长声叫道:“谢三哥,你白天放了的不怕死的狗贼,这会儿又来找你啦。”
过不多时,谢逊果真从山顶小屋中走出,执着那柄重逾百斤的屠龙刀,来到离金花婆婆数丈处站定。他问:“那陈友谅又来找我,干什么来啦?”
金花婆婆嘿嘿一笑道:“白天这奸猾小人欺你目盲,双手摆的‘狮子搏兔’,搏的是我身边的丫头;脚下蓄势,一招‘降魔踢斗式’要踢的却是那丐帮长老。他分明打算将这二人当作沙包掷向你,口中倒还假仁假义骗你饶了他的性命。这等卑鄙无耻之徒,理他作甚?”
她作老妇模样,嗓音却清脆动听,笑声又似枭啼般凄厉,在这寂静山间传出极远。
公子殊荣亦随之发出一声冷笑。
“瞧见没有?白日里若是顺手了结了他,此刻便少许多聒噪。”
周芷若却蹙紧了眉头,轻轻道:“陈友谅卑鄙,是因为他心术不正。我们那时既不知他藏着奸猾,更没见他伤人性命,若是平白无故地滥开杀戒,与他何异?”
“这世道杀人未必需要亲自动刀。陈友谅今日心存歹念,妄图以他人为盾。我若杀他,是清除一条迟早会反噬的毒蛇,非是滥杀,而是止损。”
“止损……”
周芷若呼吸微促,片刻后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
“若人人都以此为由,肆意杀戮,这天下岂非永无宁日?世道艰险才更需持守一线准则,知道何事不可为。”
“哦?那我当初若是更狠一些,早些察觉,甚至除掉韦一笑,你的静虚师姐是不是就不会死?”
这话如匕首戳心。
公子殊荣见周芷若身子一晃,终是不忍,捉住她骤然冰凉的手指,握了握。
“你看,你也动摇了。我的方式或许冷酷,但至少能让我在意的人少流点血。今日放走一个小人,他日若得势,只会用更阴毒的手段报复回来。
“——不。”
周芷若猛地抬头,眼中已有水光盈动。
“是,我恨!我恨韦一笑,恨赵敏,甚至也恨过你的冷眼旁观。你说杀了省事,其实是懒得分辨他是恶人还是苦人,懒得寻不沾血的法子。除恶是善,但以恶止恶,怨憎只会循环不休。我不能——不能因为恨,就让自己也变成这样,道心蒙尘。”
公子殊荣愕然地看着她。那泪光微弱,偏无端地将某根心弦触动。
色目人“阿荣”自幼挣扎求生,世间道理无人悉心传授,多是靠着自己摸爬滚打悟出来的。待长成了“公子殊荣”之后,手握权柄,更是无人胆敢评判什么是非对错。
因而,此刻,竟是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执着地同他辨析——
“恶”与“善”;
“他们”与“我们”。
他并非固步自封之人。相反,正因自学才更能从周芷若的掷地有声中,听出其中坚持并非迂腐的空谈。
原来……
世上有人是这样想事、这样行路的,自己惯常嗤之以鼻的那套准则,竟真有人愿以身心秉持。
公子殊荣以指尖轻拂过她的眼睫,拭去那点将落未落的湿意,“好一篇明心见性的道理,倒真是……”
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最恰切的词。
“也罢。今日便依你之理。”
她偏头,躲开了,闷闷道:“不是依我之理。天理公道,自在人心,非你非我,只是本该如此。”
“周掌门教训的是。我不保证日后行事桩桩都能合你的准则,但你的话,我记下了。”
此番言语间,山下局势已瞬息万变。
谢逊虽是魔教的法王,亦是守诺之人。白日里他既言明会放过陈友谅,此番也仅仅将他捉住,提在手里“啪啪啪”连打了三下耳光。再随手一掷,恰好扔到了本欲拿来对付他的钢针陷阱之中。
剧痛之下,谁能张口不呼?
金花婆婆岂容陈友谅这小人坏事?伸拐杖在他腰间一挑,送出数丈,又左手一扬,一朵金花打中“颊车穴”,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滚!”
陈友谅忍痛按住左颊,连滚带爬地远去了。
然而,刀借不成便是借不成,金花婆婆终究与谢逊动起手来。她那一手金花暗器使得刁钻灵巧,不为争胜,招招意在将谢逊逼往钢针密布之处。
藏在暗处的张无忌见义父几次险些踏入陷阱,再也不能坐视,扣指弹石,出手解围。
奈何金花婆婆心思之诡谲,岂是这涉世未深的张无忌比得上的?即使自身受损,也要换得谢逊的肩头硬受她一杖。争斗间,就连殷离遭无妄之灾,被三朵金花击中要害,喷出鲜血。
便是此刻,众人忽听两下玎玎异声。只见三道白影背月而来,中间那身材最高之人朗声说道:“明教圣火令到,护教龙王、狮王,还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时?”
其声调古怪生硬,不像常说汉话的。
况且他们口口声声自称明教中人偏又不识得张无忌这位新任教主,莫非……此明教非彼明教,乃是波斯摩尼之总教!
公子殊荣本是波斯裔的回回人,博览群书,对西域乃至海外轶闻旧事多有耳闻。中土明教早已自立门户,此刻,总教使者偏现身于这灵蛇孤岛,手持下落不明近百年的圣火令,为的是什么?
清理门户?
重整中土明教?
狮王是谢逊。那么,他们口中的龙王又是何人?
中土明教四法王,紫白金青,江湖中人谁不知晓?其中紫衫龙王黛绮丝以其绝色震动江湖,后又因破教规嫁人而叛出明教,踪迹成谜。金花婆婆……金花……
是了!
这老妇自上岛以来,嗓音便与那龙钟老态全然不称。只因谢逊目盲,根本不识得什么金花婆婆,在他记忆中,纵使数十年过去,故人也绝不该衰朽至此。
此刻被这总教使者一点,公子殊荣方才豁然开朗。
此原是经年累月、苦心孤诣才雕琢出的另一副皮囊!难怪连他这个精于画皮的行家也未能看透那龙钟躯壳下,竟藏着昔日绝色美人的风骨。
心思电转间,公子殊荣已猜出了个大概。周芷若虽对明教渊源知之甚少,但见三个白袍人来势汹汹,又口口声声欲以教规斩杀“叛徒”,亦知来者不善!
三位总教使者的武功算不得十分精妙,但胜在配合之默契,路数又迥异于中土,眨眼间便擒住了黛绮丝。
“狮王,本教教规,入教之后终身不能叛教。此人自称破门出教,为本教叛徒,你先将她首级割下。”
谢逊与黛绮丝虽生龃龉,但念及昔日情同金兰,坚决不肯。
三人便又与谢逊争斗起来。
也不知那圣火令是何铸造,就连屠龙刀也削它不断。曾经威风凛凛的狮王,一时间生死竟迫在眉睫。
张无忌纵身夺令,以一敌三。
助他无往不利的九阳神功与乾坤大挪移却在三人流转不断的配合下接连吃亏,被圣火令邦邦敲在肋下或肩头,疼痛非常,数回合下来已不过是在勉力支撑。
谢逊虽不知相助之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义子,但听他多次出手相救,已为这侠义之举备感钦佩。苦于眼盲分不清敌友,无法上前应援,索性大喝一声,闯入战局,将屠龙刀交付到了张无忌的手上。
彼时名满天下的两把神兵落到了一人手中。他却将倚天剑挎在腰间,只用屠龙刀相抗。
然而,那风云月三使各运内力,圣火令竟凭空产生一股吸摄之力。张无忌只觉手中宝刀几乎脱手飞出,义父所托之物将要易主——
一道黑影飘掠而来!
如鬼魅,似轻烟。其势之疾,其身法之玄妙,仿若凭空而现,在场诸多高手竟无一人提前察觉。
只见他手掌一拂,拍向那非金非玉的圣火令。三使被震开,那股抢夺之力陡然一空,张无忌臂膀酸麻,正是五指微松之际。另一只手已到了他跟前!
毫厘之差,胜负已分。
呛啷——
一震一拧,化搭为握,五指稳稳扣住刀柄。下一刻,身形借势疾旋,荡开一圈凌厉气劲,将再次迫近的风云月三使逼退数步。
兔起鹘落,整个过程快得只在一息之间,待众人反应过来,那柄号令天下的至尊宝刀,已易主他人!
月光如水般洒落,照亮了持刀之人。
那是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卓立当场,一身洗得发白的褂子,一张野性粗犷的面容,一双湛然生光的眼显露非我族类的浅淡。他凝望着手中这柄自有一股斩万物的凶煞之气的玄铁宝刀——
屠龙刀,终于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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