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186年 6月25日
时间:2114
丽贝卡清理出了两块完整的种植槽。踩踏压实的表层被丽贝卡一铲铲翻松,深色的土壤裸露在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泥土气息。泥土块松散而略带黏性,指尖碰触时,会有细小的土粒黏在皮肤上,轻轻一抖便散落回槽中。
她没有急于展开下一步工作,长时间弯腰让她的背部有些酸痛,丽贝卡起身活动了下腰部和肩颈,灰蓝色的眼眸向身侧偏了偏,留神某个有些不安分的家伙。
它站了起来,取代受伤左腿的是紧贴地面的尾巴。它似乎在探究园艺间的控制台,依然是一动不动。不过断电后控制台不能运作,它无法再像之前环视医药室那台老旧机器一样,通过控制面板得到反馈。
丽贝卡挪开视线,她把清理出的根茎类作物在植生毯上铺开,进一步筛选。无法再栽种回去的,切除损坏的部分,放置在一边,等待后续收纳贮存。可以栽种回去的则另置一侧。对待还能存活的作物丽贝卡不得不小心起来,颤抖的叶片拂过她的手心,越过被污物填塞的掌纹,像一只柔软的小手与她轻轻碰触。她心中涌起一阵古怪而微妙的情感。
“那台机器不会运作了。”丽贝卡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对着一块生芽的土豆如是说。
回应她的是灰铁从控制台前离开的细微动静。它没有维持站立的姿势行走,而是四肢着地,慢慢向其它地方踱步。它缓速前进时悄无声息,丽贝卡忙着分类作物,有时需要抬头环视四周,才能确定它具体在哪。它的行动毫无规律,它会拉扯爬藤植物,会突然走到丽贝卡身边,也会低头贴近通风管道,对着被她封起来的管道龇牙咧嘴。她能观察到它裸露在外的咬肌的收缩,还有已经蓄势待发的内置口器。
……这是要做什么。
丽贝卡甚至放下了手里的剪刀——原本她正把一颗土豆的腐烂部分削去。
然后灰铁又像没事一样放松了口唇肌肉,抬脚远离了通风口。
她慢慢拾起剪刀,果然还是没办法很快习惯它的存在,她想。丽贝卡用两腿膝盖夹住土豆,再用有所好转的右手轻轻稳住这块削一削还有利用价值的作物,继续干活。刀刃在暗淡的光线中闪烁,带起些许泥土碎屑。
丽贝卡对灰铁乃至它的种族始终保有一种好奇,一种位于你毁了我的一切的巨大恨意之外的,对一种未知而强大的异形生物的探究心理。这种探究欲在她发现这个她原以为嗜血、残忍、除了生存之外不会有更高目标的种族里还有灰铁这样的存在时更加旺盛。灰铁虽然把她拖回了巢穴,但是它救了她的命,成了她的古怪邻居。
它是此前未有的个例,还是族群里总有几个家伙比较特别?是由于生长环境不同,还是先天缺陷让它居然能为了本应该是孵化器和口粮的人类和同族大打出手。
残忍、神秘,甚至具备某种精神属性。靠寄生繁育后代,幼体生长迅速,很快就能投入战斗,也不需要成体喂养。这是极具研究价值的生物,一经发现,应当有许多探险者和科学家会为之痴迷甚至执着的追寻它们的踪迹。
她的父母,在第一次见到这种怪物的寄生体时会是无比振奋的吧。他们是第一个得见这种异形生物真容的人。他们脑海中盘旋着享有这种珍奇生物命名权、在公司用其创造价值时他们会获得一大笔分红,就此改变命运的幻想。他们忍不住探究,忍不住在那里多停留一会。
于是她的父亲成为了这个生物的第一位牺牲品。
丽贝卡将打算重新种下的作物暂时包裹起来,转而处理无法栽种回去的作物,她清理的这块土地主要栽种着土豆——也有其它叶类作物,但已经变成垃圾了。失去电力后保冷设备无法工作,她只能尝试用其他方式保存。
灰铁今日的运动量可能已经达标,它回到了自己的角落里,找了一个不会压迫到左腿的姿势,懒懒的——但其实不是真的懒懒的,这种东西不会犯懒——安顿下来。
虽然阿克隆是个荒凉又遥远的星球,但一想到这颗黑漆漆的卫星上爬出了这种可怖的怪物,丽贝卡又觉得阿克隆没那么无趣。她把一部分土豆割成片状,漫无目的的想着,其它星球有发现这种可怕的生物吗,没有吧。
丽贝卡把切片的土豆在两片织物上摆开,彼此之间留出适宜的空隙。然后踩着铁皮箱把这些切片移到了园艺间置物架的最高处。那里离天花板的通风口最近,空气流通能够带走水分,让作物快些风干,延长保存时间。
做这些事情对她来说不需要动脑子,她的目光有些涣散,脑海里闪过一些无意义的片段和对话,好像在反复地翻一本看过几遍的书。
……为什么阿克隆能被选中……
丽贝卡动作一滞,她回过神来,看着被自己埋回已经翻松的泥土里的作物,她伸手为其覆盖上一层薄薄土壤,防止这些表面完好的土豆短期内腐烂。
她站起身,思绪却被这个问题纠缠。
为什么阿克隆能被选中。
是异形怪物偶然诞生在这里,还是……
她想起了那些大多古板严肃的科学家们被反光镜片掩盖的眼眸。他们总是难以捉摸。
为什么阿克隆能被选中。
虽然很多人不清楚,但她知道,她知道在殖民地的主建筑区外,还有一些不会被公然标记出来的建筑。那里与她们这些底层殖民者无关,她也只是知道那些区域的存在,但她不知道那具体是做什么的。
那么,为什么阿克隆能被选中……
丽贝卡觉得这个问题不能深究。
她碾了碾手上的泥巴,这个问题因为对早前日程的回忆再此落入她的脑海,但被她快速抛开。
她暂时不想知道。
丽贝卡觉得她现在应该打点水清理一下自己,这个样子刚理完的床铺应该很快又会变脏。她看了眼仍在角落的灰铁,它一动不动,除了因为重力下坠的口水。
丽贝卡用托盘盛出一小点水放在一旁备用,又从铁皮柜里取出剪刀和碎布,再将封装杂物的铁皮桶推了过来。
头发太碍事了。丽贝卡将托盘摆到贴近光源的地方,那里能微微映出她的身影。她半蹲下来,仰头,用右手夹起最上层的一把头发,左手握着剪刀,干脆利落的咔嚓几下,将卷发沿根部切断,随后将断裂的碎发塞入垃圾堆。她一层一层的贴着发根修剪,但或许她的头发太厚了,又打着结,修剪到一半她觉得手臂有些酸痛,尤其是右手。剪刀因为沾了一些头发,锋刃交错时不再那么丝滑,丽贝卡用力挤压握柄,穿入指环的手指泛出一些红痕。
“……”她嘴里嘟囔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抱怨自己的头发怎么这么多。
从她指缝溜走的碎发落在地上,丽贝卡下意识地低头查探,一抹灰色落入她的视野。
“在剪头发。”丽贝卡淡淡地说,语气随意,不带任何情绪波动。
“不过你应该没有‘头发’这个概念吧。”
她快速瞟了灰铁一眼。它不知何时又来到她的身侧,蹲伏在地上,一只爪子扬起,停留在她的耳畔,较长的两指微微弯曲,似乎是在模仿它之前勾起她卷发时的样子。
“……”
丽贝卡的动作放慢了一些。她有点无语,现在没有头发给你勾了,不要妄想再利用头发吓到我,丽贝卡抬手感受已经有些扎手的发梢,寸头会方便很多,她想。
然而她越是这么想,就越是回忆起她在巢穴里绝望的挣扎,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的恐惧。还有那腐蚀性的血液,她是如此的脆弱,一点剂量就足以融穿她的肌肉、骨骼,而那么怪物又是如此的强大……
旁边的讨厌鬼在使坏。
丽贝卡深吸口气,努力扫除这些像滋长的霉菌一般占据她脑海的记忆。她绞动剪刀,一点点剪断覆在她脖颈上的最后一层卷发。
她将最后一缕头发丢入垃圾堆,用手指清理剪刀刀刃上沾染的碎屑,理得差不多后她把剪刀收好,拿取那片相对比较干净的布料。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丽贝卡松开衬衣上面几颗扣子,又把布置入清水,打湿后拧至半干状态,一边擦拭自己,一边把脑袋凑近灰铁。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这只怪物,“我是说那些记忆,你能扰乱人的思维,甚至能控制人的思考,强迫我回忆起某些东西。这一次,还有在天花板的那一次。”她细数。
“你真的能操纵人的精神?还是你能感知并放大我的情绪——例如恐惧,而那些被唤起、扭曲的记忆只是极度恐惧下的产物?”
丽贝卡将它上下打量一番,灰蓝色的双眼为了更加专注而微微眯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咪。
灰铁收回了爪子。它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丽贝卡一惊,自觉有些忘乎所以。她们二者目前的关系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她收回了锐利而充满探究欲的眼神。它们是很强大的生物,只需要动动尾巴就能把她打个对穿。
相比之下她手无缚鸡之力。丽贝卡耸耸肩,转而盯着那盘已经有些浑浊的水。如果她也能像它们一样……如果……
灰铁走开了。
真是可怕的念头。她讥笑自己的愚蠢。
丽贝卡看着灰铁的背影,把手伸进领口,慢慢擦拭。直到水浑浊到将布再打湿也没有任何意义时,丽贝卡起身整理自己,擦洗过总比一直脏着好很多,她觉得清爽不少,尤其是剪去了在这种境况下只会是累赘的卷发。她端起托盘,将水均匀地洒在翻松后还没来得及下种的两块种植槽里。
“好了,我觉得差不多可以睡觉了。”她抬手看看腕表,冲着在角落充当装饰品的灰铁歪头。
“你觉得呢?”虽然她并没有征求它的意见。
丽贝卡坐回了她的小窝。关掉了感应灯带。只有种植槽外围的磷光涂层散发出极微弱的蓝绿色光芒。
“不过或者睡前我们可以看看这个小东西里面具体有什么。”丽贝卡点亮了她翻找到的便携投影器,蓝光映照在她的脸颊,她冲对面晃了晃她的小玩意,“要一起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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