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朝气蓬勃的日出。
生命中第一次看到的日出,是在五岁那年的新年。
人类对「第一次」的概念总是很执着。
小到出生时第一次发出的嚎哭,大到死亡时第一次那么寂静,她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新年,同平安京所有皇戚贵胄一样,遵从看日出的习俗,然后举家去神社参拜。
尚是懵懂懂懂的年纪,连神明是什么都还没有概念,也不懂为什么大家要一大早踩着白雪,大老远地参拜神明,就算大人们告诉她——这叫初詣,神明会在这一天降临人间,参拜的时候可以向祂许愿后,她也只是站在神社前,单纯地模仿身边的姐姐。
将一枚薄薄的铜币投入木制的香火箱里。
然后握住上边屋檐下垂落的麻绳,晃动摇铃。
最后,掌心拍两下,双手合十。
低头,闭眼。
安静。
漆黑的安静。
那个时候,她的心中并没有为之祈愿的声音。
耳边也没有。
她在某一刻,耐不住寂寞,偷偷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在神明的面前,在祂的注视中,小心翼翼地窥视身边闭眼祈愿的姐姐。
高高的天际明净,升起的朝阳划破冬夜的黑暗,连绵的山脉浸在云烟般浓白的雾霭里。
新年的白雪里已然绽开春樱,远方寺庙传来沉重的钟声,在耳边和心里撞响,发出轰鸣。
心中突然就有了声音。
她发出与之重叠的言语,许下了人生的第一个愿望。
单纯的、诚心的——向无形的神明祈祷。
——「希望,你能看着我……」
一开始,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愿望。
但是,她的姐姐在身边说,明日朝,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可是……」
明日朝说。
——「不说出来的话,神明怎么会知道呢?」
年幼的她睁开了眼睛。
当对上对方偏头望来的眼睛时,她的心中突然就绽放出纯粹的喜悦来。
她觉得神明回应了她的愿望。
此后几年,她都会在新年那一天许愿。
第一年——「希望能得到一句夸奖。」
投下铜币。
哐当一声,铜币沉底。
第二年——「希望能得到一个拥抱。」
摇动神铃。
铃铛发出脆响。
第三年——「希望能得到一枝花。」
手掌拍两下。
裁剪得圆润的指甲染着胭脂。
第四年——「希望能得到一首和歌。」
双手合十。
安静地垂首。
第五年——「希望我喜欢的人能平安喜乐。」
那段什么都无法得到回应的童年,就像石子投入死水一般,也许只有神明会倾听她的声音。
可是,神明不再实现她的愿望。
一年又一年,渐渐的,失望,然后麻木,最后,不再对神明许愿,也不再相信神明的存在。
她甚至开始不理解,家里的人为什么总是那么虔诚地信奉神,还愿意花好多的钱和食物去供奉祂们,明明他们把那些用在她身上的话……不,不需要那些东西,明明只要分给她一点点爱的话,她就会拼命地回应他们的。
但是,他们宁愿爱一个无形的存在,也不愿分一点多余的目光给她。
为此,她或许曾经甚至忌妒羡慕过所谓的神明。
但是,最终,是她这样的人,得到了神明恩赐的力量……
……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须佐之男在日出时分那样温柔地拥抱她,也许还是因为,她知道,她将要前往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她曾经简单又普通的愿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扭曲的呢?
……
刺目的雷光从眼皮上划过的时候,上一秒明亮的日出就转变成了下一秒神狱中浓稠的黑暗。
耳边传来雷鸣噼里啪啦的声响,断片的意识只是短暂地寂静了一下,就被她恍惚的声音打破:“你在做什么?八岐大蛇。”
眼帘中,是一张森白的鬼面。
尖锐的獠牙从高高的颧骨长出,褪去血肉与眼球的面具,只剩白骨与两道空洞的黑窟窿,狰狞,可怖,张开噬人的牙关,直晃晃地占据她的视野。
她仰面,浸在神狱湿冷的潮水中,看见映入眼帘中的影子,雪白、圣洁,正被密密麻麻的群蛇拥簇着伫立在她身侧,任由银白的发丝垂落。
低头弯身的邪神手持着一个恶鬼形貌的白骨面具,虚虚地覆于面上,安静地垂首,与她保持着疏离的距离,似乎在等待她对一个恶作剧的反应。
她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你在做什么?八岐大蛇。”
这一次,他回答了。
他说:“想吓吓你。”
古老的神明回答得那么自然又理直气壮,就像一个无辜又任性的小孩子一样。
“……为什么?”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她突然不是很理解他的行为。
明日朝看不见他面具后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盈,听上去在笑,就像春天无根的落花。
他说:“你每次见到我,眼里都没有恐惧。”
短暂的沉默开始蔓延的时候,耳边只剩下蛇鳞划过地面发出的诡异的声响。
神狱的黑暗无处不在,像弥漫的雾气,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
眼帘中,唯有他的色彩明亮依旧。
被漆黑的蛇鳞覆盖的指尖在森白的鬼面上留下刺目强烈的色彩碰撞。
借由面具的遮挡,忽视他那张俊美得异常非人的脸庞后,他其余的一切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她转动干涩而漆黑的眼珠,从上至下移动,见他宽大而繁复的白袍迤地,周围冰冷的水流被拨开,坚硬的蛇鳞像黏稠的水流蜿蜒,化作无数条长蛇从他的狩衣下窸窸窣窣地攀爬蠕动而出,构成一片神秘而厚重的紫。
他看上去简直像是由白雾和沼泽组成的,在黑暗中,显得那么虚渺又危险。
但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应该是流动在他周围的那些雷光。
危险的金光比满目的毒蛇还来得张牙舞爪,它们像有秩序的网,相互缠绕,其形成的镣铐与枷锁层层叠叠地扣在他修长而高挑的身形上。
面对这样的神明,她不禁问:“你希望我害怕你吗?”
属于他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很快就从那张面具后传来:“人敬畏神,才会渴求神,进而向神奉献。”
他说:“你既不敬畏我,也不渴求我,之前又为何要让我吃掉你?”
“我以为你想吃了我。”明日朝说。
她从潮水中支起身,狼狈地爬起来,坐在潮水中,垂着头说:“不是你自己说被须佐之男伤得有些重,虚弱到要吃了我吗?”
她再次抬起头去仰头看他时,他身上其实已经没有伤口,就连多余的血迹都没有。
对他受伤的记忆还停留在上次神狱的幻境中他被须佐之男挖出神格的时候,但是,当时血淋淋的胸膛如今已被雪白而矜贵的衣物掩盖,她现在甚至无法越过面具,透过他的脸色判断他的状态。
于是,她只能用手抚过胸前自己曾经被啃咬的地方,像在向他展示自己作为食物的价值一般,反过来认真地询问他:“难道你不想吃了我吗?”
衣领下的喉结突然轻轻动了一下。
她歪头,继续道:“你说我灵力强,当时你被须佐之男挖出神格后,不是立刻冲过来想吃了我吗?”
就此,她感觉到有熟悉的目光居高临下,轻轻落在了她身上。
冰冷,锐利,像饥饿的野兽,虎视眈眈,阴暗地蜇伏在面具之后。
被漆黑坚硬的镣铐扣住了雪白的颈项,上下滚动的喉结禁锢在项圈的边缘震颤,人形的蛇用那样的喉咙发出了疏离又讥诮的声音:“我想吃,你就会心甘情愿让我吃掉吗?”
“当然呀。”明日朝毫不犹豫地说,终于露出了见到他后的第一个笑容:“因为我是你的东西,不是吗?”
“哼。”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几乎立刻就从他的舌尖抵出,带着一种轻飘飘的不以为然:“诶呀,人类惯会说谎,也许你不过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报复我,就连当时说爱我也一样,对吗?”
罢了,他似是怜悯地叹了口气,带着笑意的声音却相当冷漠戏谑:“你既说爱我,又说要诅咒我,你渴望从我这里得到彻底的解脱,又说让我吃了你,成为神永远的血肉——真是贪婪又可怜,如果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方式,如果你的挣扎只是这种程度的话,多少叫我有些失望,还不如你当时在梦中直接用箭刺穿我的脖子来得有趣。”
他如此评价,末了,又漫不经心地重复了那一句话:“真是渺小的恶意,明日朝。”
对此,明日朝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没有一丝气恼的迹象,依旧在笑。
到底是没有真正同她相处太多时间,认真算起来,这才是他们第二次真正见面,一种无形的冷漠与疏离从一开始就充斥在神狱腥臭的空气中。
但她的笑容相当柔软:“都要接受审判和处刑了,如果我是你的话,还不如最后再吃一顿饭,要不就没机会了。”
“不然你以为我唤你回来作甚?”
他笑道。
明日朝听罢,不慌不忙地从身上披着的丝帛里拿出了一颗红苹果。
本是在沧海之原随手摘的,没想到也带上来了。
她递给他,弯了弯眼睛说:“这个也给你。”
他一顿,却迟迟没有接过。
明日朝干脆砸向他,脚下的群蛇立即蜿蜒,如同编就的麻绳,缠绕着构成一只手掌的形态,代他接住了那颗苹果。
与此同时,手持的面具终于放了下来。
明日朝由此看到了他的脸。
青年人形的异类微微偏头,紫罗紫的蛇瞳转动,脸色如冬夜的残雪,带着驱散不开的冷意,异常的苍白病态。
但是并不落魄。
相反,他的眼睛依旧美得慑人心魂,比所有的色彩都来得夺目。
他优雅又矜贵地接过了那颗苹果,像人间折花舞剑的贵公子,浅薄的唇角微弯,似乎在笑:“早知道你这么识趣,我便让你从外面多带些东西给我了。”
“例如樱饼?”她说。
“?”对此,他明明表情没变,但明日朝就是看出了一丝困惑。
她这才恍然大悟:“樱饼就是樱花做的糕点,千年后的你倒是很爱吃,不过这个时代还没有樱饼这种东西,你现在大概也不喜欢。”
她说:“而且这也不是特地给你带的,我是魂灵,又带不回那些东西。”
“可你带回了须佐之男的衣物。”
他斜眼瞥了一下她身上的丝帛。
明日朝说:“能带来这颗苹果,应该就是这袭神之羽衣的功劳了。”
他咬了一口苹果,染着淡紫釉彩的薄唇下,尖锐的獠牙陷进红白相间的果肉里。
他慢慢咀嚼起来,然后轻轻咽下:“我还以为你是特地带来,想讨好取悦我的。”
“倒也不是。”
她说。
“这个时候何必那么诚实。”
他笑道。
明日朝便说:“这颗苹果是有毒的。”
对此,他顿了一下,又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
他说:“这个时候又何必说谎?”
停了一秒,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又笑着补充道:“世间可没有比我再毒的东西了。”
明日朝不置可否,没有再反驳他,而是坐在潮水中,偏头,温和地问他:“甜吗?”
他突然就颤了一下眼睫。
就像栖息的蝴蝶翅膀被惊动似的。
很快,他便轻浮又冰冷地笑道:“我可不喜欢一会吃你的时候,食物还会说话,问我好吃吗?”
明日朝依言噤了声。
他终于满意地眯了眯眼,旦笑不语,两三下将手中的苹果吃完。
都说蛇吃东西不嚼,只吞咽,看样子也并非如此,至少,八岐大蛇学会了人类的进食方式,就像他所化的人形一样。
但沧海之原的果子并非什么灵丹妙药,八岐大蛇吃了后脸色没有丝毫好转,那颗苹果与他之前所受的伤以及他本体庞大的蛇身相比,可以说连塞牙缝都不够。
眼见他连果核都一并嚼得稀碎吞下,明日朝这才注意到之前那堆死去的神使尸骸都已在这腥腐的神狱中开始馈烂。
那些原本扭曲的肢体和尸骸已经不成原形,就和腐烂的苹果以及人间暮春凋亡的残花没什么区别。
注意到她的目光,八岐大蛇用分叉的舌尖轻轻舔过唇上的金鳞,偏头望向那个方向,随即笑道:“按理来说,他们是不会烂得这么快的,但我的力量侵蚀他们,又吸食了他们的神力用来修复自己身上的伤口,所以他们才会变成这样……诶呀,所以说,哪怕是神使,陨落后也和烂泥没什么两样,都是这样腐臭又丑陋。”
说这话的时候,他居高临下,从她的角度仰望而去,邪神的下鄂线条分明,那些柔软依垂而下的白发就像冬日里覆盖着雪的柳絮,诡异又神秘,扭曲又美丽。
他突然下移瞳孔,对上她的目光。
似乎想到什么兴味的事情一样,他的竖瞳肉眼可见地收缩,变得万分纤细。
唇齿微启,他眉舒目展地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睫随着微眯的眼眶形状弯起、颤动,让人联想到喜欢玩弄老鼠于鼓掌的猫:“对了,你之前不是还多此一举帮他们合上眼睛吗?那我现在命令你再把这些神使的眼睛一个一个挖出来,怎么样?”
明日朝温和的神色褪去,好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何必这样恶趣味地捉弄我?”
见状,簇簇的眼睫像飞鸟翅膀压下,他更加细致地审视她,然后才笑道:“可是,感觉你的表情比刚才有趣了一点。”
“你的性格太糟糕了。”明日朝叹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说:“比千年后的你恶劣太多了。”
好在他也没有真的让她去挖那些尸骸的眼睛,只是不甚在意地调侃道:“你这样说我倒很好奇‘我’是如何对待你的?就像守宝藏的龙一样吗?”
“没那么夸张。”她说。
“我也觉得不应该。”他饶有兴味地说:“你们人类最让我觉得有趣的一点,就是明明能无情地宰杀圈养的鸡鸭鱼肉,却无法吃下同为畜牲的猫狗,你们看待动物就像我看待人类一样,难道,‘我’会同你们一样,对蝼蚁一般的人类区别对待吗?”
明日朝自然给不了他答案,她根本无法站在他作为神明的角度看待人类,只能道:“人类会这样,只是因为猫狗从一开始就不是养来吃的,而是养来捉老鼠和看门护院的,它们已是组成「家」的一部分,而并非食物,人类对此投入的感情也不一样。”
闻言,他自喉咙里发出讥讽的笑意:“你是想说,‘我’对你有所谓的感情吗?”
“你既认为没有,那就没有吧。”明日朝平静地说:“我不是他,又要如何回答你呢?也许这个答案只有他自身才知晓。”
伴随着这样的话,明日朝反倒不知道该觉得松了口气,还是更加惆怅:“看样子,即便吞噬了千年后的‘自己’,你也并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记忆呀。”
但是,她很快就再次笑了起来,不带任何重量的唇角一字一顿都在翕合:“你只是继承了我的所有权而已,就像继承遗产一样。”
他也没有反驳,看上去对她和未来的自己的过去不甚在意,只是笑着重复道:“啊,如你所说,就像继承美丽而漂亮的遗产一样。”
对此,她一愣,随即从潮水中慢慢地站起来,仰头,微微凑近,清晰地看见倒三角的金色鳞纹点缀在他的唇线边缘。
她没有一丝畏惧和避讳,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看见他罗兰色的瞳孔倒映出她的模样。
她突然说:“在你眼里,我漂亮吗?”
伴随着这样的话,记忆中的樱花似乎在飘落。
月光迷蒙的冬夜,纷飞的大雪掩盖坠落的血色,追寻着同源的力量,前往荒芜的大地,自然的魂灵自高远的苍穹上显现,在白茫茫的雪原中窥见了垂落的樱雨中如火焰般摇曳的绯色。
漆黑的长发和眼睛似乎是她现在素白的灵魂上唯一浓厚且具有重量的色彩。
在那黑白的中间,唇间的一点红仿佛是她走进黑暗后身上仅剩的生命力。
她变得那么寡淡,那么单调。
与当初白衣绯袴时相比,好像褪去了所有足以燃烧的色彩和温度。
明日朝曾经无数次从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
在春日迷蒙的山野中,在白雪皑皑的冬夜中,在浪花翻涌的海岸边,在月光冷清的樱花树下。
她说,在她死后的那些年岁,她这抹没有实体的灵魂,没有影子,没有确切的音容,岛上潺潺的河水都无法映照出她的模样,只有在他如镜般明澈的眼睛里,她才能那么真切地看见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的重量。
“你曾经就是我的镜子。”
对此,她目光粼粼地说。
“八岐大蛇。”
她明明叫唤着他的名字。
“你让我看到了我自己。”
她明明这样说。
可是,她好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一样:“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呢?”
脚下冰冷的潮水突然掀起了无数晃动的涟漪,映照出他的影子。
其中,他张开的五指突然痉挛了两下,像是要立刻放在她的喉咙上掐死她一样,表情却万分平静,犹如无聊空白时无意间懒洋洋垂下的一瞥。
终于,他伸出手来,却似要将手上的面具覆于她的面上。
但是,随着他的靠近,萦绕在他周围的雷光更甚,绽放出夺目而凌厉的金光来,就如同有生命的蛇,将他猛然锁起。
明日朝吓了一跳的同时,被刺得眼前发白,下意识想躲,须臾间,那些雷霆已经化作无数张牙舞爪燃烧的火焰和锁链,将八岐大蛇雪白的影子层层禁锢,粗暴而蛮横地拖向神狱的尽头。
那枚森白的鬼面落在漆黑的潮水中。
明日朝虚虚地睁开眼,看见八岐大蛇的影子以倾倒的姿态在眼帘中被禁锢吊起。
雷光形成的剑枪像囚牢的栏杆,贯穿了他白袍底下无数蜿蜒而出的黑蛇。
那些倾吐着獠牙的血盆大口在火焰的灼烧中变得扭曲、狰狞,无数正在流动缠绕的锁链穿行在他的周遭,几道刺目的雷电从脖颈上所戴的枷锁间穿透了他颤动的喉咙,牵动从唇齿间呕出的、鲜红的血。
他微微仰面,白瓷的面庞很快就被嘴边蜿蜒的血迹遍布,有细碎的发丝拂过额心的金菱神纹,随着脑后蜿蜒的发梢垂下,袒露出底下细致而恍然的眉眼。
那一刻,他根本不像蛇,而是像一只被蛛网缠困住的、濒死的蝴蝶。
那些暴虐的雷霆撕扯着神明的形体,有血色从他的衣物下渗出。
很显然,他的身体并不如他的神色那么从容平静,那些红白交织的色彩,刺目又腥燥,就像冬雪飘盖的大地上生出了一场绚烂糜烂的春天。
可是,他依旧在笑。
那颤动的声带犹如蝴蝶最后的挣扎似的,轻飘飘地说:“哦呀,须佐之男真是谨慎,都这样了,也不让我靠近触碰你。”
明日朝突然就感觉到一丝无措。
她看着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没有走过去,而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但是,他却道:“为什么是这副表情?”
她一愣:“……什么表情?”
他没有说,而是笑道:“你走过来一点,再借着我的眼睛看看。”
她没有动。
她只是遥遥地望着他。
八岐大蛇也不恼,而是突然道:“你怨恨我吗?”
他说:“你怨恨我吃了千年后的‘我’吗?”
明日朝没有回答。
没有得到答案,他也不追问,只是闭了闭眼,似是叹了口气,笑道:“我突然改变主意了,不想吃掉你了。”
她一愣,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他却道:“好戏总是需要观众,只有那边高朋满座未免也太无趣,既然你是我的东西,那今天的审判,就来当我这边的观众吧,今天的审判,你要和我打个赌吗?赌赌谁会赢。”
“什么意思?”她心里一咯噔,警惕地观察他的神色,心中不安的感觉愈发明显,嘴上却只道:“……你都这样了,还能做什么呢?”
无视她紧绷的状态,八岐大蛇依旧从容得过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若你赌对了,我就归还你自由,怎么样?你觉得我和须佐之男哪边会赢呢?”
她微微蹙起眉头,安静地看着他。
他却已经睁开了眼。
善于蛊惑人心的邪神抛出了无法拒绝的诱惑:“这很简单不是吗?你的心中明明已有答案——我若死了,高天原也不会放过你的,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纯粹是因为我还活着,他们没资格动你而已。”
“所以,你会赌我赢的,对吗?”
他说:“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绝对不会在今天死去。”
非人的、口吐人言的蛇发出了暧昧又冰冷的声音:“你若是赌我赢的话,我拼上一切都会赢下来的。”
明日朝依然没有回应他。
他像是终于不耐似的,任由自己的头颅垂下,微笑道:“怎么了?觉得我不该活下来?不希望我赢吗?”
他突然说:“我倒是觉得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显而易见的困惑就这样爬上了她的脸。
如同困兽的神明被璀璨的金光萦绕,在那之中,他额间的神纹突然就变得清晰耀目起来。
拨开黑暗的光影游离在那张面上,呈现出一种苍冷的白,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对我而言本没什么用处,我本该在那座岛上也吞噬了你,是我允许你活下来的,仅仅这点,你不就应该感谢我吗——到底是有趣的东西,你身上似乎拥有穿越时空的契机,这正是我对你感兴趣的原因,也许,千年后的我也是如此。”
他说:“但我在那座岛上遇见你的时候,未来的‘我’抹去了你对须佐之男的记忆,若非我当时吞噬了他,你以为你最后能想起来吗?”
言毕,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张合的嘴角起伏分明,她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那样一张完美不到不近人情的脸上,却总是带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笑意:“到底只是被神愚弄的人类,连被他玩弄于鼓掌都不知道,若非我,你又要在梦中傻傻地寻找多少年呢?明日朝,是我帮你恢复了记忆,是我带你脱离噩梦,去到高天原下,让你去见须佐之男。”
“也是你让我杀了须佐之男的,不是吗?”
她突然这样打断他的时候,抚上胸口的手沿着曾经被蛇骨贯穿撕裂开来的地方往下延展。
像是突然被什么压垮了肩膀一样,雷光遥遥地穿透她雪白的身影。
染上暖调的灵魂恍然地遥望着他,那一刻,所有愤怒的火焰似乎都化作了她身上一座褪去温度的、安静的死火山。
那一道伤口所带来的疼痛在那一夜蔓延至今,一直都未曾消淡,她感觉自己从那一天开始就失去了什么东西。
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那一夜已经从她的身体里、从她的灵魂中、从那道伤口间涌出,像泡沫一样,涌向生命的尽头。
她说:“我不是怨恨你,八岐大蛇,我是怨恨千年后的你。”
他微微一愣,似乎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什么一样,脸上惯有的笑意随着微动的瞳孔而短暂地隐去。
“在现在的你看来,我只是你随手得到的东西,所以就算将我像物件一样轻飘飘地送予他人,我也能理解你,但是,千年后的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呆在我身边的呢?”
她这样说的时候,目光摇晃,那么茫然与难过地看着他。
眼帘中,构成他的那些线条流动着与满目的黑暗不符的光彩,犹如漆黑的大地上落下的白雪,犹如茫茫的荒原上绽放的罗兰花,明明该是腐蚀生命的代表,可是,他却显现出一种近乎明媚惊艳的生命力。
她怨恨这样矛盾的八岐大蛇。
从里到外,他总是这样矛盾。
她引颈受戮的时候,他就像死神垂怜一般,温柔地收回他的镰刀,她信任喜欢他的时候,他又将她推向毁灭的刀锋。
这个认知致使她在这一刻突然感觉到异常的怨恨,她双手掩面,遮掩住自己被咒怨遍布而狰狞的面容,曾经的伤口又开始剧烈的疼痛。
那一瞬,仿佛只有新生的疼痛才能盖过过去的痛苦,心中一直以来压抑折磨她的东西像嫩芽一样蠢蠢欲动,化作张狂的火焰,驱动她用十指狠狠地划烂了自己的脸:“啊啊啊啊……憎恨啊!”
那些血混杂着落下的眼泪滑过她皮开肉绽的脸庞,她重新跌坐在冰冷的潮水中,崩溃又绝望地大喊道:“他过去明明这样对待我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身边……啊啊啊啊……啊啊啊……憎恨啊……他是不是一直在看我的笑话……一定是的,就像你现在这样!!千年后的你,从我遇见他一开始,他就一直在看我的笑话……看我被他展现的温柔耍得团团转……看我如骨附疽地对他产生依赖!产生信任!你明明这样对待我……他过去明明这样对待我了……你现在这样可憎地对待我……千年后,又是为什么还能说出爱我的话来……好可恨……”
伴随着这样有些胡言乱语的声音,他瞳孔颤动,似乎也终于感觉有点累了,正随着她恍然的言语陷入了同样的迷茫中:“是呀,真是难以理解……”
疲倦的重量压在他耷拉而下的眼皮上,连带细密的眼睫也尽数垂下,掩盖纤细的瞳孔。
那一刻,他突然就显得有些安静和温顺了,甚至带着一种难得的怜悯。
他用一种与之相符的声音说:“你能过来吗?靠近一点。”
明日朝还是没有过去。
“过来。”这一次,他用上了命令的语气。
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了。
眼泪不再流下,连流泪的权利都被支配,在一股无形的力量中,她僵硬空白地弯下身,捡起了那个白骨面具,戴上,然后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慢慢地走向他。
脸上的伤口与疼痛似乎在面具下逐渐愈合,但随着她的靠近,那些萦绕在他周围的雷电变得更加狂暴起来。
他在震耳欲聋的雷鸣中发出难耐的闷哼,身上涌现的伤痕和血色随着喉咙里溢出的血变得越来越多,又被他轻飘飘地拭去。
他以诱哄的声音笑着说:“再靠近一点。”
“再靠近我一点,明日朝……”
“……”
当她拨开水流,穿过神狱,终于站在他面前时,他屈了屈手指,从那被禁锢的锁链中,艰难地抬起手来,用屈起的指节轻轻敲在了她的面具上,似乎在借此触碰她伤痕累累的脸。
他好像突然就对裁决她的消亡与否感到无趣且乏味,相反,一种濒死般的兴味浮上了他因为雷光而显得破碎的眉梢。
即将被处刑的罪神脸色苍白,冰冷,犹如被死亡笼罩。
但是,他骤然掀起的眼睫却那样有力,就像雪白的飞鸟在黑暗中振翅,色彩浓郁而浅薄的唇角褪去往日的优雅,咧开,属于蛇类的獠牙尖锐分明。
他眉眼舒展,如同野兽般无悲无喜的目光透过面具,准确地对上她空白的视线。
就像是无畏无惧地、着迷地扎进了一场属于她的洪流中一样,他在她的注视中哈哈哈地笑出来,带着一种冷静而隐秘的疯狂,像是在大雪中由她掀起的一场风暴般,戏谑而张扬地笑道:“如你所说,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诅咒,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因果,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命运,那它实在太过美丽……”
“我倒是很想会会那样的未来了。”
“……”
……
不久后,她终于重新拥有了灵魂的自主权,摘下了那张森白的鬼面。
当漆黑的神狱里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的身影时,她似乎听到了遥远的黑暗外,传来了狂暴的雷鸣。
八岐大蛇的审判似乎开始了。
当她面向沉重的神狱大门时,某一刻,有咕噜咕噜的声音滚落到她的脚边。
她一看,是一颗神使的头颅。
她拾起了那颗已经腐烂得开始露出森森白骨的头颅,轻轻放在了那些堆积如山的尸骸上,仿佛这样就能让其重新拼成一体一样。
最终,她轻轻吐出了这样的声音:“罪孽啊……”
明日朝又跳起了神乐舞。
在漆黑的神狱中,寂静的潮水中,她如同过去那般,独自安静地起舞。
等到一舞终了,她才去拍神狱的大门。
她像小时候被关禁闭那样,不断地拍打着,高声祈求道:“放我出去!”
“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对此,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仿佛为了回应她的祈求一般,神狱沉重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地打开了。
她笑了起来,准备跑出去的时候,却突然被冰冷的蛇鳞缠住了脚踝。
起初,她以为是八岐大蛇离开神狱前往行刑台时留下的蛇魔。
但是,低头一看,有细密的黑蛇隐匿于黑暗中,缠动,吐着信子,凝聚漆黑的潮水,在身后化作了记忆中黑发人形的神明。
她缓缓瞪大了眼睛。
漆黑的长发垂落蜿蜒,身上流淌着仿佛从来没有治愈的血色,天生的神祇俊美得不像人类,更像传说中的山野精怪,在黑暗中静谧地呼吸。
他一如十二岁那年初见那般,悄无声息,始终不愿开口向她倾吐半个字。
那双幽邃的紫眸被晦涩的光影笼罩,瑰丽,好似永远没有倒影,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是一种冷血傲倨、高高在上的冷漠。
但是,这样犹如幻觉的存在朝她摊开了掌心,沉默地等待她的回应。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再走过去,更没有牵住他受伤的手,只是难过地摇了摇头。
她抚上自己的胸口,对那个不知道是幻觉还是过去的影子说:“……千年前的你说错了,其实,我对你是恐惧的,从第一次遇见你开始,我就始终对你抱有一丝恐惧。”
“但是,现在,这丝恐惧已经没有了。”
……当时随着那道伤口而流失的东西是什么。
她很清楚。
她一直都很清楚。
“所以,不要再阻拦我,也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放过我吧,求求你。”
对此,他沉默又阴郁的目光遥遥地望来,寂寥地蜷了一下指尖,似乎想要握住一片当年飘落的樱花。
但是,她没有再理会。
像是要抛弃逃离他似的,也像是要摆脱这道如影随形的影子一样,她做出了和十二岁那年的春日截然不同的选择,头也不回地奔出了神狱的大门。
更新啦啦啦
可以有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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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传记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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