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睁开眼时,轮转的星轨在眼帘的尽头浮动。
她茫然而空白地站起身来,无数蜿蜒而冰冷的水流从赤身裸|体上脱落,群星的光亮映在周围粼粼的水面上,一眼望向四周,一片幽净的大海辽阔到无边无际。
她低头,看见了星星和一轮弯月在摇曳的海面下浮沉,有清辉般雪白的游鱼在深海中翕动,逐渐在她的眼前化作了一张朦胧的面容。
幽冷的月光下,如镜的海面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脸。
她抚上自己的脸颊,海面上的男人却没有如她一般动作。
她便知道,那并非自己的面容。
对方如海藻般弯曲而稠长的发丝浸在海面下,是一袭银辉虚渺的色彩。
苍白冰冷的脸颊,微微扬起的嘴角,棱角分明的眉梢下,一双悲天悯人阖下的双眼……那是一张如神祗般完美而没有温度的脸,却如月亮映在水中一样而显得柔和、飘缈,又遥远,看得不是很真切。
对此,她迟疑地将手探入冰冷的海水中,试图触碰到那一抹粼粼的水中月。
动荡的水面瞬间掀起群星落下的波光,她的指尖宛若将那片镜花水月打破,搅碎了一片迷蒙的梦境,晃荡出更加浮沉的色彩来。
一只冰冷的手扣住了她伸入水下的五指,晃荡的光自下而上拨开了涟漪幽幽的海水,属于对方的力量犹如来自水中的鬼魂扯住她,将她重新拖向了深海之中。
海水没过头顶,耳边仿佛只剩下水流不断往上冒的声音。
视觉上还残留着落入水中前满天的星光,肺里的氧气化作泡沫从口中吐出,窒息的感觉转瞬就从喉咙里升腾而起。
但是,有冰冷而柔软的嘴角对着她的唇齿轻轻映了上来,一只宽大的掌心禁锢般轻轻抚上了她的后颈,一时间,所有将要掀起的挣扎都被定格。
那一刻,到底是海水更加冷凉还是对方的吐息更寒冽,竟然分不清楚,只知道,朦朦胧胧的眼帘里,是如藻般交缠浮动的银发和漆黑细密的发丝。
她看到了周身动荡明澈的海水中,对方如黑夜所构的衣袍流动着深海的褶皱,那些细密的气泡化作了鱼群的呼吸。
仿佛要洗净此身的污秽一般,属于生的气息经由对方渡进口中,僵硬的肢体仿佛瞬间拥有的生命力,恍惚间,她好像对上了他如冰晶棱镜般的眼睛,她在里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晃荡的海面上,月光朦胧地凿下来,映入了他的眼中。
晃荡着,晃荡着,好像就什么都没有了。
耳边,潮水涌动的声音在逐渐远去,她被一双属于男性的、有力的臂弯揽着单薄的肩头和膝弯从海水里捞出来,**的,抱在怀里。
头颅无力地垂下,如蛛网的长发与对方铺展开来的发梢交织在一起,她微微掀开湿漉漉的眼睫。
头顶上,一尊从海面下浮出的巨大女神像在月亮和星光下朝他们张开了包容的双手和象征哺育的胸膛。
她好像曾经见过那张脸。
本该柔软如绸的发丝,是浮冰般银蓝的质感,金色的月环映着盘绕的星轨,祂已近乎宽容慈悲的姿态,向她敞开了如同圣母怜爱稚子的怀抱。
但是,耳边突兀响起的声音却近在咫尺:【吾名月读,是掌管黑夜与预言之神祗,也是诞生自命运之河的月神。】
【你既从我的月海来,就该回到命运之河去。】
【如今你已重获新生,也该拥有新的名字。】
【我将赐予你相应的名字,从现在开始,你就叫「势夜」吧。】
覆着黑曜冰晶的手掌骨节分明,揽在她瓷白的酮体上时,像一片凝滞的岩彩。
她恍惚地望向声音的来源,终于清楚地看清了不久前那张映在海面上的脸。
对方生得很高挑,垂怜般低下眉梢时,如石像般毫无瑕疵的脸庞上有着一丝面具般的笑意。
她张了张嘴,本能地尝试发出声音,最终却只能空白地望着他。
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没有变化,只是高高在上地垂下了无悲无喜的目光:“哦呀,已经连说话的智慧都丧失了吗?”
伴随着这样的话,眼帘中所有的星光像接收到沉默的指令一样,那些遥远而巨大的陨石转眼间竟凝缩成光点,在他的周身悬浮。
苍冷的光芒模糊了他的轮廓,与之相对的,在他们身下摇曳的海面上,浮现出数轮洁白的弯月。
雪白的游鱼自深海跃起,那些弯弯的月亮逐渐扭曲成无数张狰狞而恐惧的脸来,他却不甚在意,只是似笑非笑道:“没关系,不用着急,在我的怀抱中,没有人会责怪你,吾会赐予你灵智,给予你名字,给予你肯定,给予你归处,乖孩子,乖孩子,再睡一会,尽情地享受夜晚吧。”
就此,强烈的困意和疲倦像周围汹涌的海浪一般涌来,她翕合眼睫,视野在对方的温声细语中逐渐变得模糊,空白的意识再次陷入黑暗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好像做了一个相当漫长的梦。
也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只记得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从眼前纷纷扰扰地掠过。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感觉到眼睫上有水珠坠下。
眼帘中,披着月华的长发泛着银白的光辉,几乎委地,无声无息地散漫在海水里。
身形高大修长的影子背对她,立在眼帘的尽头。
仿佛由黑夜与群星编织而成的漆黑长袍在流动的星光中摇摇曳曳,渲染开迷离的色彩,脚边的海水中,雪白的游鱼争先恐后地拥簇着那抹青年之姿的身形,她一时分不清那是否是真实的存在。
如镜花般缥缈,也如水月般迷离——名为「月读」的神明。
他在一片流转的群星中转过身来:“醒了?”
她茫然地张了张嘴。
来自黑夜的存在慢条斯理地踩在海面上走过来,弯身,伸出手来,用掌心轻轻抬起了她的脸:“说说自己的名字。”
“……”
仿佛已经预料到她要说些什么,他微笑道: “错了,再好好想想……”
仅有的茫然从眼底隐去,就像鱼群吐出泡泡,她终于吐出了声音:“势夜……”
“乖孩子……”冰凉的指尖游离到她的鬓边,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不再是属于「太阳」的明日朝,而是势夜。”
“……是,月读大人。”她说:“……我接下来应该去您所说的命运之河了吗?”
脚下的海面晃起一圈细微的涟漪,他维持那个如同石像一般的微笑的表情安静了一秒,才道:“那会是一段漫长的旅途。”
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他却道:“你不会真的想去的,如今你只是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遵循本能想要迈向终点罢了。”
“我不明白,月读大人……”她说。
自喉咙里发出两声轻盈的哼笑,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反倒饱含宽容地说:“不怪你,如今,你空有形,却没有心,也没有情,只是由谎言这一权能构成的虚影,无用的人心和情感已经随着你当年消散的灵魂消失了。”
就此,被冰晶覆盖的指尖微翻,从海面下突然翻腾起一颗明亮的光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具如同木偶一般纤瘦的躯壳。
如阳光般浅金的发丝耷拉在瓷白的脸颊上,像新生的枝桠一般伸展而来的手臂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从水下爬出来的少年有着一双鎏金耀目的眼睛,在额上的神纹映衬下熠熠生辉。
他沉默而状似亲昵地靠近她,身上没有温度的四肢关节却相当僵硬滞涩,宛若刚刚完成的木偶,晦涩,苍白,又了无生气。
她同样毫无反应,只是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下意识望向眼前的神明。
对方却只是道:“距那场高天审判已过去许久,千年前,天照大神化作太阳照耀人间,邪神八岐大蛇坠落高天,封印狭间,高天之上的八百万神明被行刑神须佐之男屠尽一半,半数陨落人间,魂飞魄散,自那天之后,须佐之男便失去了踪迹,至今无人知晓他的去向,你说,他去了哪里?”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也不恼,继续说:“以我对那位暴虐之神的了解,按照他的秉性,只是封印邪神哪里足够?他不惜代价都会杀了八岐大蛇,如今没有,就说明他自那一天后要么重伤陨落无法动作,要么已身死魂消,你更愿意接受哪一种真相?”
她先是望向一旁木偶一般安静死寂的少年,然后才慢半拍地抬起头,全然如同初生的雏鸟信任第一眼所见的生命般,说:“我选择相信您告诉我的真相……”
他嘴角的笑意似乎终于因此加深了一分,几秒后,他才犹如宣判神谕,一字一顿道:“须佐之男勾结了关押在神狱的邪神,背叛了天照大神和高天原,在行刑场上屠杀同族,重伤天照大神,最后畏罪叛逃了。”
“……”
“怎么了?不相信?”
“没有……”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微笑地牵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前走。
她感觉到原本落在手腕上的、属于另一个存在的力道脱离,没有意识的金发少年安静地松开手,她恍然地回头时,坐在海水中的影子被他们远远地抛弃在身后,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走远。
四周的群星绕着特定地轨道不停地转,像湮灭的烟花隐入海平线下,又从幽邃的深海中升起。
掌管黑夜与预言的神衹生得相当高大,笼罩下来时就像一片晦暗的夜色。
他牵着她在那片茫茫的海面上停下脚步。
在前方,盛大的星海遍布眼帘,人间的万物像破碎的画面掠过视野——在那里,人类与妖魔的战争仍在继续,六恶神与蛇神所孕育的罪恶哪怕不再由祂们主导也依旧连绵不绝。
被污染的大地覆盖森森的白骨,鲜红的血流在涌动着污秽的沟壑里流淌,在那片弥漫瘴气的尘世中,人类与妖鬼的战争从未断绝。
被残杀的人类如同秋日里被镰刀一茬一茬收割的稻草,只有高高在上的太阳和月亮日复一日地照耀,晒干了田野里干涸的血色。
对此,她明明还没开口说话,他睿智的双眼却仿佛已经透过前方的星海看到了某种无法阻挡的命运。
身负「月读」之名的存在漫不经心地说:“如今,高天原的三贵子只剩下我,我便代理天照大神行使神王之职,与我一般的神袛已离我而去,最钟爱的弟子也已去往人间,现在,连你也要离我远去吗?”
她却说:“他们看上去很可怜……您不打算拯救他们吗?”
他头也不回地说:“都不重要,都只是命运之河的一部分罢了。”
一丝空白与困惑爬上她的脸。
他不容置喙道:“妖鬼天生就比人类暴虐强大,但是,弱肉强食,这何尝不是天地诞生之初的法则?天命不可违,凡是诞于世间的万物生来就有属于自己的命运,不必白费力气去改变或逆转,世间的善恶总量不变,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谁幸福了,相应的,就会有谁不幸。”
“假如,你在山中遇到一只受伤的老虎,你选择救冶它,那它便能活下去,但它回到山中后,就会有更多的动物作为食物死于它口,同样的,救一人而杀百人,难道,在你看来,这是更好的命运吗?”
他说:“世事自有始终,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凡生于世,不管怎么挣扎,最终都会归于尘土,也都会像支流一样汇向命运的主流,世间万物是天照大神创造,如今祂不在,我只需在祂回来前维持好世间的运转,为此,我派遣神军剿灭多余的妖鬼,我同剩余的众神给人类制定不可逾越的规则,我只需让他们维持共生的平衡即可。”
这么说的神祇明明在笑,看上去却无悲无喜。
那是一种惯性的冷漠。
他问:“你又何必想让花朵再绽放得长久呢?”
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您讨厌人类吗?”
“不。”他说:“我不讨厌人类,对我来说,人类虽弱,却有相应强大的繁衍能力,他们运用智慧,群聚而行,犹如渺小的蚂蚁一样以数量的优势生存取胜,没错,就像蚂蚁一样,我只是觉得他们不重要,你难道会在意蚂蚁的命运和生死吗?”
“……那我为何存在于此呢?”
她问。
“……”他没有回答。
她又问:“我是谁?”
他瞳孔一动,说:“——势夜。”
“我从哪里来?”
“——从我的月海来。”
“我要到哪里去?”
“——你要回归命运之河。”
以此为点,她又重复了那句话:“他们看上去很可怜……”
“可是,你也很可怜。”
他这样说。
那一刻,她有些空白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懵懵懂懂地说:“……我好像知道命运之河在哪里了……您说我不必去,万物最终会回归命运之河,您又说,我要回归命运之河,如今,您赐予我的名字已让我窥得命运之河的流向,您既说天命不可违,又为何不让我去顺应天命呢?”
“……”
她反过来握住他冰冷的手,似乎想以此温暖他。
那仿佛是她的本能。
而他保持着微笑,没有拒绝。
“请您的月光照耀我吧,我将听从您的指引回归命运之河,如果,这就是您口中的天命,我将同您一起去顺应它,一个人或许会害怕,但如果是和您一起,也许就并没有那么可怕……”
……
“……”
……
坠落。
坠落。
不断地坠落。
然后浮浮沉沉,晃晃荡荡。
飘落河面的花瓣被连着浸湿的衣物从水里淋湿湿地捞出来的时候,她朝不远处跑来的孩子们晃开了一个笑。
“势夜姐姐!你捞到衣服了吗?!”
哒哒哒的脚步声如同惊鹿,清早的山间传来了属于一群孩子的笑声。
“捞到了。”她这样回应那些声音:“让你母亲下次捣衣时小心点,不然飘远了就难捞了。”
枝桠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和煦的阳光下,春天的土地踩起来有些湿软,潺潺的水流带来春的亮色,清澈见底的河底堆积的石子闪着细碎的光。
她将捞起来的衣服递给赶来的其中小孩子,有拥簇而来的手欢笑着牵起她空余的掌心,让她赶紧回到村子里去。
山间传来悠悠的笛鸣,细风拂过烟波。
河边的绿叶残花洋洋洒洒地落,虚虚地浮在流动的绿水之上,像斑驳的远舟。
途中,孩子们问她:“村长说您想要的木弓已经打造好了,还有箭,他还说您是打算离开这里了,这是真的吗?”
“是的。”她没有隐瞒:“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够久了,大概有二十年了吧,是时候该离开了。”
孩子们对此撇了撇嘴,纷纷撒娇似地嚷嚷道:“不要走嘛,您走了后,我们要是又被妖怪欺负了怎么办?”
她微微弯了弯眼睛,揉了揉孩子们只到她腰际的脑袋:“不会的,我已经将这附近的妖怪都赶跑了,还教了村中的大家简单的驱鬼之术,以后有空的话,我还会回来这里看望大家的。”
“真的?”
那是一双又一双饱含希冀的眼睛。
“真的。”
“可是,我们希望您永远留在这里。”他们愁苦地蹙起眉头,天真又直白地说:“母亲说您二十年来都不曾变过分毫,容貌也不会老,您是介意被大家这样议论,才不想一直呆在这里的吗?”
“也有这个原因在。”她说。
对此,有声音不甘势弱地反驳她:“可是大家不会当您是妖怪的,爷爷说了,当年是您消灭了妖怪,救了差点死掉的村民,这些年来,您帮助大家一起建设起这个村子,大家都把您当成家人和长辈一般敬重和爱戴,难道您无法感受到吗?”
“自然是可以的。”她平静地说:“但是,除了这个地方外,遥远的地方也有被妖鬼残害的人类等待着拯救,我将像当年帮助你们的父辈一样,帮他们驱除妖鬼,教他们驱妖之术,与他们一起建立起能够安宁生活的归所,今后,他们的孩子才能像你们现在这样平平安安地长大,每天都可以迎来太阳和月亮。”
“您在来到这里之前,也是这样做的吗?”
“是的。”
“您到底有多少个二十年呢?”
“很多很多个。”
“我们还以为自己会是最特殊的一个。”
“怎么不会是呢?”
尽管她这样说,孩子们还是表现得很失落。
尚且纯真的年纪,无法掩饰隐藏自己的情绪,伴随着失望和不舍的,还有眼角下淌落的眼泪。
告别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村庄那天,她拿着村里最好的木匠为自己打造的新弓和箭矢,身上穿着心灵手巧的妇孺们为自己织就的新衣裳,在一众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和他们挥手告别。
她没有回头。
她其实说了谎,她从来没有回去看过自己曾经呆过的村庄。
这一次也一样。
她在春日的太阳下不断地向前走。
人类柔软而辛劳的手为她织就的白衣在满山遍野的花海中飘扬,象征神职者的艳红的绯裙如同燎原的大火,在偌大的清风中穿过满目低垂的草坡。
红红的生,与新绿的亮。
她独自行走在疮痍而复苏的世界里。
当年,与高天的神明告别之后,直到如今,她以「势夜」这个名字和这副不变的面容在人间行走已有几百年之久。
一开始的百年有点辛苦,当时人间的妖魔尚多,时常能遇到,曾经引发的罪恶在千年后依旧如同雪崩,袭卷了尘世中所有的生命,就算传闻中天照大神在化身太阳前曾将八咫镜赐予人间,人类自身依旧没有拥有能够有效对抗妖鬼的力量。
对此,她帮助人类驱除妖鬼,聚集流离失所的难民在漫长的岁月里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村庄,然后教予他们自己所会的阴阳术。
虽然都是相当简单的术式,饶是她这种被评价为没有天赋的都能学会,但是正因如此,若是能够得到普及,也许在百年、或者几百年后,人类自身就能拥有对抗妖鬼的力量。
除此之外,她还如遥远的过去那般,每到一个地方,便将自己曾经在阴阳寮所习得的星象知识告诉了感兴趣的人们,她在阴阳术和观星占卜上没有天赋,但是她相信人类——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人类这种生物在好奇与生存本能的驱使下所展现的智慧,只需要加以引导,他们自己就会像石缝里开出的花,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地探索、钻研,结出累累的硕果。
当她看着所遇的人们越来越多学会了她所教的阴阳术后,她才慢半拍地意识到,也许确实如月读大人所说,世间万物终有一天都会汇入命运之河这条无法阻拦的洪流。
而她现在正是在前往那里。
当黑夜笼罩,天上布满了闪闪烁烁的星星时,她独自沿着笔直的田垄小道开始奔跑。
没有威胁生命的妖鬼,也没有记忆中总是挥之不去的哭喊,更没有来源于自己的、无力的恐惧与不安,她迎着云层之上洒下来的月光,其白衣红裙的身影像振翅的飞鸟一样,仿佛要将那身后余留的重量都甩掉似的,张开双手,在辽阔而宽广的稻田里恣意地往前跑。
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衣食住行,她很清楚,自己早已并非人类这样具备重量的生命。
她像幽魂一样,带着雨笠,沿着草笠的边缘抬头,安静地凝视夏夜滚滚的惊雷。
干涩而枯燥的秋日随着日落的加速到来,途经的草木在萧瑟的冷风中枯萎,反之,丰饶的麦子像涌动的海浪,在火红的夕阳中拥簇着她前进。
穿过金黄的色彩,冬季纯白而凛冽的初雪在一个清晨里悄悄降临,她裹着白雪,迎着寒风,在新年的钟声里被吹扬稠长而漆黑的发梢。
当来年的春天,她终于到达自己的目的地时,遥遥的,她站在一片葱绿而低矮的草坡下,看到了山坡上有一颗开得繁盛的樱花树。
绯红的花瓣飘飘扬扬,如同迎风落下的花雨。
连绵的远山送来偌大的清风,缭绕的花香随着春日特有的雾气漫来,荒无人烟的山野无人踏及,自然的色彩在此铺就,她走上前去,草原上,翠绿的草地蔓延至天际,微风卷起绿浪,拂动的野花绕过拿着弓的指尖。
某一刻,她被风迷乱了眼,不禁低头,抬手将鬓边纷扰扰拂过面颊的发丝撩至耳后。
白亮的太阳下,窸窸窣窣的草叶仿佛在发出呓语。
此行她前来寻找当初八岐大蛇封印的源头,据闻,当年他从高天坠往人间时,其落下的残躯和神血还是侵染了一大片土地,有人还说,雷霆风暴之神祇用巨大的神剑劈毁了一座山头,无数妖鬼从邪神残余此间的力量中孕育,纵使百年千年也层出不穷。
她一路走来,在附近已经射杀了许许多多盘踞的怪物,那里草木枯萎,万物凋零,弥漫着足以使人变异死亡的瘴气,如今走到这来,却是一片怪异的安宁与明媚。
对此,她走到樱树下,看见上边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隙斑斑驳驳地洒下来,投下一片静谧的树翳。
从这里望出去,天高云白,涌动的绿意像此起彼伏的海浪涌来,发出哗哗的声响。
与外围相比,这里简直就像龙卷风的风眼,平静而无害。
她在樱树下坐下来,放下自己的弓,抱住自己的膝盖,遥望一望无际的山坡。
等到天上的太阳日落西山,皎洁的圆月升上枝头时,她终于听到了无形的风带来了一阵不属于人类的声音:【喂,你——说的就是你,这里不是你这小小的人类来的地方,快点离开。】
“你是?”她冷静地望了望周围,朦胧的月夜下,没有任何多余的影子,只有头顶上洋洋洒洒的樱花披着月华,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那个声音张牙舞爪地说:【本大爷是镇守这里的神兽,若是再不离开,我就撕碎你!】
她却只是平静地问:“你镇守的是邪神八岐大蛇吗?”
【是又如何?】
“你真厉害。”她弯了弯眼睛说:“竟然镇守的是八岐大蛇。”
【就算你夸我,本大爷也不会高兴的。】
她安静地笑了,又问:“这里就是封印关押八岐大蛇的狭间吗?”
【是又怎样?】
趾张气扬的言语遥远而飘渺,仿佛不是存在此间的声音,充满了警惕与隐隐的威胁。
【怎么?难道你也是来寻求邪神力量的?】
“不是。”她说:“与其说是来寻求他的力量的,不如说我是来驱散他残留下的邪祟的,除此之外,我还想知道,他有可能从封印中逃离出来吗?”
空气里无形的戒备无端散去几分。
好片刻,她才又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放心,狭间是阴阳两界的缝隙,当年由须佐之男劈开并封印的无光之地,八岐大蛇逃不出去的,别说逃了,可能连听到除我之外的声音都不行,更别提破除封印了。】
【蛇神本就是邪念与**的化身,这里确实总有很多妖鬼垂诞他余留的力量而来,但是它们大多会被我撕碎,或是因承受不住力量而自取灭亡,须佐之男既命我在此镇守邪神,我便会覆行约定和职责,所以你一个小小的人类快些离开吧,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可是她却无辜地笑道:“不要,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所以可能要叨扰一段时间。”
那样的声音一滞,然后像发怒的野兽一样发出类似大吼的威胁:【不准!快离开!】
她毫无惧意,只是微微偏头,闭眼,扬起一个笑,不以为然地说:“让我在这里陪你聊聊天不好吗?独自在这里镇守这么久,不寂寞吗?”
【才不会!快滚。】
她忍不住感慨道:“啊,你是须佐之男的神兽,却和他完全是不同的性子呀。”
【哼,须佐之男又如何?他命我在此镇守邪神直到他回来,还说给我小鱼干,结果几千年都不知道去哪里了,等本大爷再见到他,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你有这个闲心在这里陪我聊天,还不如去帮我找小金毛吧。】
“小金毛?”
【就是须佐之男啊。】
“倒是个符合他的昵称。”她说:“你想他了?”
【才没有!但是高天原那群神说他封印八岐大蛇后畏罪叛逃了!本大爷作为他的神兽只是很不爽罢了!】
“你觉得他不是叛逃吗?”她奇怪地问。
【当然不是啦,那个金毛脑袋哪有那么弯弯绕绕的心思?难道你还不知道他那个笨蛋吗?】
她一愣,道:“你似乎认识我。”
对方道:【你不是那个叫「明日朝」的人类吗?】
“我现在的名字是势夜。”顿了一下,她在樱树下补充道:“不过我以前确实也叫明日朝。”
【哼,就知道是你,弱到连抱本大爷都吃力的弱小的人类。】
她搜寻了一遍自己的记忆,这才恍然大悟,有些不确定地问:“难道你是镇墓兽?可是你当年明明只是一只胖猫咪。”
对方似乎也还对以前的记忆相当清晰: 【还不是小金毛说怕吓到你才让我变成那个样子的!他说你以前养过一只那种花色的猫,要我说那副样子弱死了,根本不符合本大爷威猛的气势!】
她竟然被这话无端逗笑了:“但你不也乖乖听话吗?”
【哼!那个臭小子可是欠了我两千年的小鱼干了!】
谈及到彼此都认识的须佐之男,它的话匣子反倒被打开了,它不再赶她走,全然都是抱怨曾经的高天武神的坏话。
它说了须佐之男很多糗事,说他还是少年时在沧海之原连花花草草都打不过,经常被肉食性的植物吞进肚子里,然后又被狼狈而嫌弃地吐出来。
它还说他一开始性格不是很好,孤僻又安静,可以好几天都不说话,它被带进沧海之原初见他时,他还相当爱哭,动不动就独自在山崖边的石碑前掉眼泪。
在它的口中,须佐之男似乎和诸天众神与世人眼中的大相径庭,所有的威严暴虐都没有出现在它抱怨的言语中,而是全然描绘出一个笨拙又天真的少年心性的主人。
最后,它说:【虽然他有时候是很喜欢逃避,还曾经忘记了你千年,但是他绝对不会畏罪潜逃的,他还没那么胆小,高天原那群神总爱说胡话。】
“……”
她听了它好久的抱怨,当抬头时,原本皎洁明亮的月光开始变得黯淡。
她在寒凉的冷风中抱着膝,偏头将脑袋轻轻搁在上边,最后才轻轻回应它:“你是不是想他啦?”
【……才没有。】
她无声地弯了弯眉梢,没有戳穿对方的嘴硬,而是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这样吧,等我做完自己的事后,我就去帮你找他回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如果你还是担心八岐大蛇破除封印的话,安啦,他伤得那么重,几千年都没有动过和吱一声的,能翻出什么花样?】
她没有再说什么。
寂静的春夜,当空的月亮不知何时开始被暗影遮蔽,其圆满的轮廓也在慢慢消失。
朦胧的光影像涌动的纱雾,神秘而不祥的征兆随着天地间逐渐变大的夜风笼罩而来。
她看见月亮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噬,皎洁如水的光辉渐渐被一种血般的腥红取代,在她的眼中呈现出月全食的景象。
她拿起弓,似有所感地站起身来。
当血红的圆月彻底当空时,月影微斜,腥红的光洒在山坡的绿野上。
天上所有的浮云被腥燥的疾风撕裂,狂乱的气流犹如风雨欲来时掀起的风暴,身后的樱花随着远山被惊飞的鸟雀窸窸窣窣地落。
她伫立在树下,纷纷扰扰的长发同柔软的衣物被狂风吹得摇摇曳曳。
她看到天地间似乎有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在翻涌,当细密落下的花雨迷乱眼帘时,她不禁抬起五指,短暂地挡在眼前。
也是那一刻,属于这个世界的嘈杂与喧嚣好像都和自己剥离——鸟鸣、草动、风的呼啸、还有镇墓兽威胁的咆哮在耳边全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的黑暗和寂静。
她放下五指,仅仅错落间,原本被狂风袭卷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好似不再流动,眼前黏稠而浓密的黑暗似乎滤去了所有具备色彩的生命,时间仿佛静止,唯有黑暗中从她脚下向前延伸的、血红的月光在不断地洋淌。
与此同时,她听到前方传来了一种密密麻麻的絮语。
她知道,脚下腥红的月光通往的黑暗深处,有惶惶不可见人之物。
没有抗拒,她追寻着那样的光亮,开始平静地向前走。
越往深处走,月光的色彩就变得越清冷,那样细密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淅。
起初,只是一种引人好奇的窃窃私语,渐渐的,就变成了某种怯步的、像群蛇涌动的动静。
但是,那是一种具备蛊惑力量的声音,她感觉到一股突然涌入大脑的白噪音,像细密的光点一般在脑海中慢慢扩散,最后覆盖了她所有的思考,仿佛在邀请她坠入黑暗。
她被那样爆裂的鼓点冲击得迷迷糊糊的,期间,堆积在耳边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变成了某种形同咒文的呓语。
当思考终于从像海浪一样褪去的光点中夺回些许时,明明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却好像感受到了某种无声的召唤。
那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吞进了一场怪梦的漩涡。
她终于看见了黑暗的主人。
冷冷的月光泼上了腥红的血,驱散不去的寒意与黑暗犹如无法剥离的皮与肉,她抬头,看见了前方的黑暗中被月光眷顾的地方有一把巨大而锋利的长剑像从天而降的十字架,自上而下洞穿了一条庞大而盘旋蜿蜒的长蛇。
她难以形容那一瞬间看到的景象。
眼帘中,有微弱而刺目的雷光萦绕锃亮的剑身,足足一座山高的巨剑一眼望不到顶,与之相对的,那条盘踞在黑暗中的巨蛇被锋利的剑刃捣穿了雪白的蛇身和头颅。
属于月光的寒芒映射到那具巨大而雪白的蛇躯上,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原本应该高高昂起的头颅没有生气地匍匐在下。
它在无声的嘶鸣中张开了血盆大口,连着曾经发出的声音一起,被死死地钉在了黑暗中。
干涸的血迹遍布剑身。
没有眼皮的蛇类哪怕是睡眠或死亡都无法闭上眼睛,曾经明净如紫罗兰的色彩染上污秽的红,纤细的瞳孔焕散,放大,一颗巨大的蛇眼像浑浊的镜面呈现在眼前,再也无法映出她的面容。
脚下腥红的月光是从什么时候变成流淌的鲜血的,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流动的血水是冰冷的温度,并随着她的到来晃开了细微的涟漪。
那仿佛是一个足以引发雪崩与海啸的信号,只稍一眼,那样巨大的蛇躯就在月光中化作了风化的沙和白雾散去。
她看见那些被巨剑撕裂的血肉像涌动的浪潮般退去,裸露出海面下隐藏堆积的白骨。
月光下,那一根根巨大的骨骼相互交接,泛着森冷的白,构成一副巨大而完整的遗骸。
很快,她就在那上面看到了一抹纤瘦雪白的人影。
雪白的发,雪白的衣袂,还有底下……不……不对,那怎么能算是人类的姿态呢?
就算遥遥望去,她也能瞅见对方除了上半身是青年姿态的人形外,下半身俨然是一道一圈一圈缠着白骨的粗壮蛇尾。
她不禁出了声:“……八岐大蛇?”
她这样说,直觉却告诉她得立刻转身逃跑。
但是话音刚落,那条粗壮而稠长的蛇尾已经从白骨上抽离,转而像藤蔓一样飞速袭来卷住了她的一只脚踝,将她从来时的方向扯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蛇缠绕猎物是本能,有力的蛇尾缠住她的脚踝将她从原地扯向对方所在的高高的半空中。
失重的感觉随之而来,她几乎顷刻就被倒吊着往上拖,背上的箭筒里全都倒出,天旋地转间,她幸运地攥住了最后一根箭。
即使她在挣扎的时候攥住的是锋利的箭头,但是,她没有因为疼痛而吭声,而是用那只手捏住箭羽,搭弓引箭,在半空中将箭矢遥遥地对准了他的身形,然后没有犹豫地射了出去。
紧致的弓弦在指尖跳跃,颤动的频率在黏稠的黑暗中散播开来,箭矢离弦,那根裹携着她的灵力的箭羽犹如一道银光划破穿透寂静的空气,在瞬息之间穿透了他低头望来时的喉咙。
那颗犹如淋了落雪的头颅刹时像折断的花枝,在箭矢带去的力量中濒死般地往后仰。
脚踝上的力量骤然消失,突然失去拉力的结果是她立马就从半空中坠下,没几秒就摔在了底下坚硬的蛇骸上。
她在上边滚了两圈,并在差点从边缘滚落时用手紧紧攥住了一根蛇骨。
足尖垂坠,她低下头看,发现方才走来的道路和遍地的血污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呈现在眼帘中的,竟是一片望不见底的、漆黑的虚空。
……若是刚才就这样摔下去,她又会坠往哪里呢?
这一刻,她自几百年前从月海中醒来后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这样的情绪致使她一边挣扎着往上爬,一边观察这里另一个存在的反应。
只见蛇尾人身的神明抬手攥住了那根箭矢,然后往后扯,将其从穿透的喉咙里血淋淋地扯了出来。
带血的箭矢被他从骸骨上轻飘飘地扔下。
闪烁着银光的色彩像一道陨落的星星坠入底下的虚空中,很快就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没。
当粗壮的蛇尾像鞭子再次袭来的时候,她凝聚灵力,将其化作箭矢射出,可是底下落足的白骨蛇骸在那一瞬倏然化作白烟消失,她一个踉跄,再一眨眼时,对方盘距在上边的身影已经随着她坠落的距离而被慢慢拉远。
她终于听到了风声。
下一秒,那道气势汹汹的蛇尾再次自上而下地向她袭来,那遥遥蜿蜒而来的蛇身覆盖着雪白的鳞片,在黑暗中直直垂下。
不断下坠的视野中,她好像看到了极乐世界的蜘蛛丝。
雪白的色彩垂下来,垂下黑暗中,垂下地狱来,垂到了她的身前。
近了……
近了。
她向着上边抬起手。
那到底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施舍的垂怜,还是下一秒就会将她撕成碎片的利刃,她并不清楚。
她只是抬起了手,寂寂地,再次挽箭搭弓,将箭矢射了出去。
近在咫尺的蛇尾顷刻湮灭在了那道绽放的银光中。
待到视野再次被黑暗占据时,她看到不知何时彻底化作人形的神明竟朝她坠落而来。
这一次,她的弓还没来得及搭上箭就被对方飞快噬来的蛇影折断。
身下坠落的虚空仿佛无边无际到没有尽头,当她被上边伸来的冰冷的五指扯住手腕的同时,一只苍白的手也带着一丝绵延的恨意绞住了她的喉咙。
血雾般的月光勾勒出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有腥躁的气息滴滴答答落在了她的脸上,她看见他的喉咙上被她击穿的伤口没有愈合,正血淋淋地淌着血,连带凌乱的银发和浅薄苍白的嘴角都被溅上染红。
和过去记忆中如同羽毛一般遥远圣洁的姿态不同,被封印在狭间千年已久的神明不再轻盈,反倒像被她用箭击穿了翅膀的飞鸟一样,沉重,苍白,有一种步步逼近的、锋利的美丽。
他做了这么多,甚至不惜从高高在上的地方降落在她身边,才终于将她这个反抗的猎物制服,牢牢禁锢在了自己的面前。
蛇类的视力和嗅觉都不太好,大多是用蛇信感知温度,以辨别猎物的状态。
她看着他微微眯起紫罗兰的瞳孔,张开嘴,苍白得犹如死人的脸颊裂到接近下颔的地方——那副俊美的容颜变异,朝她张开了獠牙和血盆大口。
在那里边,尖锐的獠牙正被不断从喉咙里涌出的黏稠的血覆盖原来的颜色。
就在她以为对方要吃掉她或是摧毁她的时候,他却只是用其中伸出来的、分叉的蛇信又轻又快地舔舐了一下她的脸颊。
犹如蜻蜓点水。
还带着一种不确定性的空白和谨慎。
“……明日朝?是你吗?”
这章是上章的倒叙,是从朝被月咪唤醒的时间开始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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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芽芽其实不止坐了一千年的牢,应该是坐了几千年,毕竟伊吹自己说须都欠了他几千年的小鱼干哈哈哈哈【bushi】
反正不知道具体几千年,那就再多坐两千年吧【不你
可以有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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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传记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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