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传记三十八

世人都说,神是高贵而永恒的灵魂。

但她始终觉得,祂们的不死不灭其实是一种谎言。

传说中,黄泉之国就是由第一位死去的神明建立的。

她永远记得神明死去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单薄破碎的胸膛里心跳声逐渐微弱下去,然后不再跳动,会温柔地拥抱她的手臂重重地垂下,曾经笑得眉舒目展的眉眼被破碎而沉默的死寂占据,血液像弥漫的雾流动,停滞,干涸,最后,怀中的重量慢慢变轻,既而消失,一切都在黑夜里恢复原生的虚无与静谧。

她曾经见过雷霆风暴之神的死亡。

相比他自雷霆风暴中诞生时的轰轰烈烈,那个少年在她怀中回归天地时是那么安静温顺,仿佛那才是他原生的底色。

她第一次意识到,也许神明的不死不灭与人类所认知的死亡并不相同。

在她的认知里,死了就是死了,余下飘荡残留的不管是灵魂还是执念,都只是终要消散的余烟,此世不会再有第二个一模一样的生命。

但是,神明诞生天地,诞生自然,诞生于人类的信仰,于祂们而言,也许只要万物还存在,就算一时的消亡,终有一天也能再从中复生。

这些都是曾经的八岐大蛇告诉她的。

本只是在那座岛上无聊时打发时间的闲聊,后来再细细想起,她才窥得里边的真意。

他说,世界诞生之初,也会相应诞生神明——风神,山神,水神……还有一开始就存在的太阳女神。

「天照之所以能成为众神之首,是因为她本身的光辉能孕育万物,很多神衹是在她之后才有了诞生的可能,她犹如世界的母亲,而世界就像一个封闭的蛋壳,所有的生命在里面孕育、孵化,世间认知的众神都是在那里面产生的东西。」

在他的口中,世界竟变得那般渺小而不值一提。

上古的神明提到了「里」的概念,理所当然的,她便向他询问起「表」的深意——她说,世界在你眼中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蛋壳,难道你所诞生的「虚无之海」是在“蛋壳”之外?

「诶呀,也可以这样说。」

过去的时间里,他撑着脸颊,一派闲适而惬意地笑。

不远处,经流不息的流水潺潺,他牵着她的手,带她拨开苍白的芦苇荡,弯身立在了飘絮纷扬的岸边。

骨节分明的五指探入涌动的河水中,上边覆盖的蛇鳞泛着月夜的冷光。

往下,再往下。

神明的手探入河底,握起一把沉淀的淤泥,握紧,然后伸出,张开,松散的泥土在他的手中捏成了一个圆形的球体。

他说:「将沙子聚成球需要水,虚无之海就像这条河,那里的潮水和污泥就是聚成这个球体所需的物质,而这个球体就像这个世界,世界这个‘蛋壳’就是用那里的东西创造而成的,而这块泥土里也许可以诞生新的东西,那些东西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便又将那块泥球随手捏碎。

聚拢的泥球瞬间在他的掌心中化作散落的沙土,被他轻飘飘地掷下,重新回到河水中,沉下去,与河底沉淀的淤泥融为一体。

河水照常在流动。

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八岐大蛇说:「若是我将其捏碎破坏,里边的生命也将被毁灭,你们人类认知中‘神’诞生于这个‘蛋壳’里,只要‘蛋壳’不被破坏,里面孕育的万物存在,就可以一直在里面活着,不死不灭,但一旦‘蛋壳’本身被摧毁,就会连同所有都消失,死亡,回归虚无之海的潮水中,所以,虚无之海可以说是所有生命的诞生之地,也可以是一切的终结之所,你所认知中的神明并非完全的永生,总有一天全都会消失在那里。」

她问:「你也是吗?」

「也许是。」他说。

「但是,与这个世界上的神不同,我一开始就诞生于虚无之海。」

「若是这个世界毁灭,所有诞生于这个世界的神也会走向终结,而我不会,我只是再次回到那里了而已。」

「就像回到故乡一样?」

她笑道。

「故乡?」

明明是存在了那么久的神明,却奇怪的,因这个字眼而动容。

片刻后,他才微微闭上眼,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笑了:「啊,就像回到了故乡一样。」

冰冷的河水冲散手中残留的沙尘,柔软的苇絮在晚风中低垂下来,轻轻拂过了他垂地的衣袂。

他垂眉低目,神情平和而虚渺。

「只要虚无之海存在,我就将存在,但是,虚无之海是不会毁灭消失的,所以我也将永远不死不灭……」

她却问道:「那我现在所见的你,是真的你吗?」

她说:「你是那么高贵的神明,甚至比这个世界存在本身都来得超然而遥不可及,又为何会甘愿从那片广阔的大海中挤进这个渺小的‘蛋壳’里来呢?」

对此,他开始不断地唤她的名字,仿佛这已经是一种变相的答案: 「明日朝……」

「我的明日朝……」

冰冷的掌心在缭绕的晚风中轻轻捧上她的脸。

纷纷扬扬的芦苇絮随风卷上夜空,视野仿佛在随之旋转。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中,她感觉神魂颠倒。

「世界终有回归虚无之海的一天,我也许有天也会从你的身边消失,但是,死亡即是新生,终结即为开始,若你有天能去到虚无之海,就在那里毁灭我吧……」

……太矛盾了。

她说。

你既说自己不死不灭,又让我毁灭你……

我怎么能够杀死一位神明呢?

「别担心……」

「那里隐藏着能杀死我的秘密……」

难道,你真的也会有所谓的死亡吗?

「而我将会在那里获得新生……」

「然后,与你再次重逢……」

……

「我不理解,八岐大蛇……」

过去的她这样说。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又怎么会想要杀了你呢……」

……

她不喜欢看不见的感觉。

黑暗容易滋生恐惧和不安,人类总是害怕黑夜,无法视物的感觉会让一切都失去方向。

双腿拨开冰冷的水流,她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抓了抓,探索着往前走。

她能隐约感觉到八岐大蛇就在她身边,但是他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保持着某种死寂的沉默,他的存在悄无声息,就像自然界中的草木一样,她不知道他是又睡着了,还是说正在透过黑暗安静而轻蔑地欣赏她在这里瞎摸乱抓的丑态。

她忍不住问道:“这里真的一直这么黑吗?”

没有回答。

明日朝也不恼,她继续摸黑往前走,问:“这是你视力不好的原因吗?”

还是没有回答。

她不再言语了,这些显然都不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但是走着走着,黑暗中,又有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她。

这次抓住的是脚踝,那种感觉很熟悉,并非属于生命的柔软的掌心,而是冰冷坚硬的、宛若冰晶的触感,她似有所觉地往后望,奇怪的是,这次她看见了光,熟悉的月光。

她微微紧缩瞳孔,看见抓住她的东西从漆黑的潮水中一点一点地爬起来,它的模样在那样柔和而冷清的光辉中慢慢地构建出属于预言之神的姿态。

流动着星辉的黑袍,折射出月光的冰晶棱面,冰冷而耀目的眼睛像近在咫尺的明月……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高天之神静美得如同一尊格格不入的造物,正从污秽的泥潮里附着她一点一点攀爬而上,拥抱着她,微笑着发出熟悉的声音:“势夜……势夜……”

“……月读大人?”她下意识回应他,目光本能地趋向光亮,但是,一道箭矢骤然射来,只一瞬,就穿透了他的喉咙,将他的头颅射断。

染着月光的冰晶在毁灭的箭矢下迸裂、破碎,星星点点地落回脚下的潮水中,形似预言之神的身躯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她甚至能看见他那颗头颅被箭矢射断时留下的平整的冰晶切面。

除此之外,蛛丝般的裂纹爬满了那张完美的脸,那双眼睛里属于月华的光亮泯灭,只有嘴角依旧定格着犹如面具一般僵硬的微笑。

只是刹那,那样的月光就化作星屑尽数消失在了黑暗中,她摊开手,落在掌心中的冰晶都变成了污秽的黑泥,她听到了行凶者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上似笑非笑地传来:“都说了,这东西能窥探记忆拟作他物,甚至学会语言,不要被迷惑了……本来这里是没有月光的,你的到来真是为这里带来了一颗‘智慧’的果实呢。”

“……对不起。”她觉得对方最后的话不像是在夸她。

“哼。”属于少年的声线发出轻笑,听不出什么情绪:“不,也许是我的错才对。”

让这样一位尊贵的神明承认错误简直让她意外,但她听到对方说:“你能到这里来,说到底是我的原因。”

“为什么这么说呢?”她对此感兴趣地追问,回头,目光下意识在黑暗中追寻他的所在,但左看右看,当他不出声时,她甚至不知道他所在何处。

明日朝突然就觉得有些可惜,她说:“也许你刚才不应该毁灭它,它变成月读大人,就能给这里带来光亮。”

他却说:“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骤然见光会瞎,民智未开时骤然洞开慧目也只会带来毁灭,你们人类中为此而死的人还少吗?”

明日朝无法反驳。

顿了一下,他反倒缓慢而轻柔地笑了起来:“要怪就怪月读吧,他既让你复生,却又不赋予你一双能看穿黑暗的眼睛。”

“何必如此苛责月读大人呢?”明日朝终于反驳了他:“月读大人的光辉已经为众生照亮黑夜了,你作为神明,视力也不见得多好。”

他问:“谁说我视力不好了?”

她反问道:“蛇类的视力不都不好吗?不依赖光的动物,就像常年生活在地下的鼹鼠一样,视力也是极差,这里没有光,一直这么黑暗,你诞生于这里,应该也是如此。”

闻言,他平静地问:“难道你想说,我不像三贵子那样,拥有光辉的权能?”

“?”明日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扯到三贵子身上去。

他却是乐哼哼地笑道:“确实,与这里诞生的生命不同,像天照、月读还有须佐之男那类的三贵子神明本身所拥有的光辉是你们万物视物的基础,但是,难道同样为神明的我,一直以来所见的东西是依凭着他们的光辉才被我窥探到的吗?难道你认为,我这双眼睛只有依凭光亮,才能看见众生万物吗?”

“难道不是吗?”明日朝冷淡地反问他。

“你若是如此认为,那我这双眼睛可真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他轻飘飘地说。

“怎么会?”明日朝却是真诚地说:“你的眼睛那么漂亮。”

这么说后,她又开始往前走。

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要往哪走,也暂时不知道要做什么,她只有不断地动起来,才能让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

她一边走,一边闲聊似地问八岐大蛇:“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漂亮?”

对方一顿,隔了一会,声音才像是雾一样,轻轻飘来:“倒是没有。”

神是高贵的灵魂,常人不可直视,连惊叹都是冒犯和亵渎,她便又问:“你生来就长这样吗?”

“倒也不是。”面对这个话题,他显然觉得无聊,惜字如金得很。

但她继续说:“你本体是蛇,那你如何能变化成这样漂亮的人形的?”

“你到底想问什么?”

明日朝说:“我就是觉得好奇,你的人形是根据人类的样子变的吗?”

“真是傲慢的猜想。”他说:“人类既是神创造的产物,又怎么会有神像人类的说法?”

“也就是说,这是你原生的美丽。”明日朝点了点头,下了结论。

“……”

“那你以前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吗?”她又问:“你自己说的,这里很黑,从来没有光,大家谁也看不到谁,那你以前知道自己的面容吗?”

黑暗中的蛇神旦笑不语。

她说:“你会好奇其它人的样子吗?”

“为什么要好奇?”他的声音从左边绕到右边,不以为然:“在黑暗中不知道彼此的模样,才不会轻易被攻击。”

明日朝后知后觉地点头。

真奇怪,他们两个竟然会有这么平和又无聊的对话。

但是这样的声音很快就被吞没在了一阵排山倒海的巨响中。

她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脚下的潮水开始汹涌澎湃起来。

冰冷的水流被一股巨大而无法抵抗的力量拉扯着奔向远方,明日朝感觉自己就像站在退潮的海边,即将被这股力量一起拖向黑不见底的深海。

与此同时,好像有掀起的巨浪铺天盖地而来,她听到黑暗中那些原本一直存在的窃窃私语都被吞没在咆哮的波涛中,不断地撕扯着,吞噬着一切这里所有的生命。

这一刻,她本能地感受到一种无尽的震撼和敬畏,她想起八岐大蛇说过,虚无之海的海浪能摧毁一切,即便她看不见即将到来的灾难,她也能想象不久之后这里弥留的死寂和荒诞。

这个时候,逃跑好像都丧失了本能。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抬起双手挡在眼前,只等待那样的巨浪以迅雷不及掩耳冲垮她。

可是,奇怪的是,她等了好一会,都没有迎来那样的灾难,相反,耳边咆哮的嘶鸣好像都在渐渐远去,她感觉自己仿佛被那场毁灭性的海啸绕过,迷茫而突兀伫立在一个沉默而格格不入的世界中。

她终于忍不住放下手来,睁开眼,想要一窥究竟。

这次,她终于看到了不同于黑暗的东西。

雪白。

雪白的沙。

从脚下铺展向远方的,是一片雪白的细沙。

得以视物的光辉好像生来就由它赋予,在那片色彩的尽头,是一片无限延展的、漆黑的海潮。

海浪映着雪白的银辉温柔地涌来,她看到了一段雪白而十几米长的蛇尾在潮水与白沙碰撞相接的边缘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海水。

雪白而漫长的蛇身懒懒地蜿蜒着,弯曲地搁置在沙滩上,几乎与细沙融为一体。

其中,有苍白**的人身背对着她,撑在漆黑的海边。

银白的发尾耷拉在颈后,微微弯着的脊骨一节一节的,隐藏在苍白的皮肤下,随着凹凸紧绷的肩胛骨静谧地起伏在一片苍冷的雪原上。

对方瘦削单薄的肩膀犹如鸟类拢着紧绷的翅膀,其优美流畅的背脊线条构成了一幅算不上过分稚嫩的少年身形,只是有种抽骨踏骸的青涩。

看不见脸的八岐大蛇给她一种诡异的距离感。

荒诞,迷蒙,美丽得不可思议。

非现实的异样。

对此,她走过去,又不敢走得太近,只是轻声道:“……八岐大蛇?”

在她的声音中微微回过头来的神明似乎有些茫然。

还是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是那样冰冷的眼神,细碎的发梢略过舒展的眉梢,额心上细密的金纹从眉间沿着高挺的鼻梁往下,又在触及鼻尖前戛然而止,最终在唇间绽放。

人身蛇尾的神明笑了起来。

属于蛇类的、尖锐的獠牙在浅薄的唇边若隐若现。

但是,与往日的从容与神秘相比,那样的笑容轻得没有重量,竟饱含一种不属于八岐大蛇的、初生的空白和懵懂,诡异到让她觉得陌生。

陌生到近乎危险。

“……八岐大蛇?”对方也这样说。

只稍一会,就学着她的口吻吐出了生涩的人言,少年人形的神明微微弯了弯眉梢。

一双明净无害到没有攻击性的眼睛。

……啊,是读取了八岐大蛇的记忆而拟态而成的怪物吗?

她难免如此猜想,所以没有再靠近,只是站在那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但这好像让他有些不满,拨弄海水的蛇尾一顿,随即猛然抽来,就像依凭本能向闯入领地的冒犯者发动攻击的狩猎者。

……无害什么的,果然只是错觉。

明日朝在刹那用灵力凝成弓和箭矢射出去。

银白的光骤然射穿抽动的蛇尾,与此同时,属于蛇类的竖瞳因那样的光线而发生些许变化,变得纤细。

覆盖着细密蛇鳞的蛇尾被钉在了细沙之上,涌来的海水浸没少年迤逦的蛇身,吞没了她的箭矢。

她的反击并未让他暴怒,反倒让他诡异地安份了下来。

十几米长的蛇身像树干一样粗,细微攒动起来时都能掀起沙尘,但是,不再对她发动攻击,相反,那道方才还想袭击她的蛇尾轻轻拍了拍沙地,好像变成了一种变相的示好。

他忽地对她的存在感兴趣,紫罗兰的瞳孔懒洋洋地盯着她。

对此,明日朝维持着方才引箭搭弓的姿势片刻,才试探性地走过去。

她不断地走,没有停下脚步,直到她彻底站在了他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的地方,她预想中的、真正的八岐大蛇都没有出现。

这让她安静地垂下眼,居高临下的,再次端详眼前的存在。

懒洋洋地支着人形的上半身,他随着她的走近而抬眼,形似少年的神明看上去那么瘦削。

明日朝突然伸出手去,轻轻钳住了他的下鄂。

若要是真正的八岐大蛇,她自然不敢这样做。

那位神明看似随和散漫,对什么都不在意,实则高傲,矜持,自带一种遥不可及的、不可亵渎的威严。

这不是能被他宽容的冒犯。

但是,眼前的蛇神意外的乖,只是有些茫然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明日朝在他明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又忍不住问了这句话:“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漂亮?”

蜿蜒的蛇尾摩挲着细沙,因为她的声音动了动,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突兀地抚上了她的腿。

明日朝眼皮一跳,感受到他的指尖从绯红的裙角摸进去,向上,最终停在了大腿根。

他无悲无喜地观察着,审视着,明日朝安静地对上他毫无波澜的眼睛,见他偌长的蛇身卷着细沙,就像大雪凝聚一般,突然变成了两条细瘦的腿。

他竟是在模仿她的样子。

收了十几米的蛇身,他骤然就变得愈发瘦弱了,少年模样的神明坐在沙地上,收回了放在她身上的手,被远方涌来的潮水一**浸没苍白**的身躯。

他像好奇的小孩子一样,重复她刚才说的话:“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漂亮?”

属于少年的声线,清澈,慵懒,像春天里无端困倦的猫。

但他的发音并没有那么准确,很是生涩。

她突然意识到,这只是他本能地模仿,像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一样,他甚至可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她还是微微弯了弯眼睛,笑道:“有哦。”

他便也道:“有哦。”

明日朝突然就笑了出来,她微微眯眼,像发现一个惹人哂笑的秘密一样,柔软地笑道:“你是不是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脸?从我的眼睛里。”

蛇是不会眨眼的,但是,在这一刻,他注视着她,模仿着她眨眼的频率,轻轻翕动了一下眼皮。

雪白的眼睫在颤动,这仿佛已经是一种回答。

很快,他也道:“你是不是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脸?从我的眼睛里……”

闻言,明日朝竟是忍不住这样笑出来:“呵哈哈哈哈……”

他依旧注视着她,尖锐的瞳孔像蜇伏锁定猎物一样,冰冷而无情,充满了某种轻飘飘的、宽容的耐心。

“明日朝。”她笑够后,才说:“这是我的名字,你喜欢这样叫我。”

“明日朝……”浅薄的嘴角嵌着金鳞,少年下意识这样倾吐出的言语被她竖起放在唇珠上的食指打断。

接下来的言语似乎不被允许,他只能继续重复方才说的:“明日朝……”

对此,她放开了他的脸,作出了回应,牵起这个少年的手。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在意。

显然,他不在乎她是谁。

明日朝想拉他起来,但是,他不会走路,是字面上的、真的不会走路,刚化出双腿的少年连站都站不稳,刚歪歪斜斜地立起来,便一下子扭了脚,重新跌坐在地。

末了,他抬眼,蛊惑似地歪头,像猫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望着她,那张苍白无暇到完美的脸,终于弯起了熟悉的微笑:“明日朝……”

她沉默了一会,才蹲下身来,用掌心轻轻攥住了他纤细的脚踝。

他已经明白,只要念这个名字,她就会对他作出回应。

他理所当然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行为。

神是否会像人类一样扭伤脚,明日朝不知道,但她还是装模作样给他正了一下脚踝,然后抬眼问:“痛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维持着那样没有任何情绪的笑,漫不经心地偏头。

紧接着,他好像真的感觉不到痛一样,青涩雪白的身躯像柔若无骨的蛇,向蹲下来的明日朝缠了上来。

先是手臂环上她的肩膀和脖颈,然后是倾过来的身体。

冰冷而赤|裸的胸膛贴着她,再然后,就是绕上她腰的双腿。

从方才开始,少年赤|裸的身体就在她眼前一览无余,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副完美而圣洁的神躯。

她没有什么羞耻感,他显然也没有,但是,在明日朝的印象里,那位擅长蛊惑人心的邪神总是包得过分严实了,如今突然这样,反倒让她有些不习惯,也不太敢冒犯。

在她迟疑困顿时,他却已经依着蛇类的本能,用自己的身体缠绕,收紧,牢牢地禁锢着她。

他好像对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但明日朝却感受到了一种刺骨的冷。

蛇的冷血就像实质的寒意一样,正透过相贴的皮肤,渗透进她的身体里。

对此,他好像还一无所觉。

银白的发丝柔软地掠过她的脸颊,属于他的吐息轻轻落在耳边,然后在某一刻好奇地一顿,将头颅轻轻贴上了她温热柔软的胸口,仿佛在倾听里面起伏跳动的声音。

他露出一种好奇又兴味的笑。

僵硬,没有生气,仿佛一张固定的面具。

犹带一种天真的残忍。

很快,他的一只手就下移,看样子是想要剖开她的皮肉,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明日朝攥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

他并未固执地坚持,他总是这样无所谓。

明日朝想将他从身上扯下来,他却张开嘴,任由嘴角咧开到脸颊,然后用里边伸出来的蛇信轻轻舔了舔她的脸。

……一条人形的蛇。

她突然就觉得,他把她当成可以移动的树枝了。

他显然不想下来走,但明日朝没有惯着他,猛然将他扯了下来。

他也不恼,只是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

明日朝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几步。

再回头时,赤身裸|体的少年依旧维持着浸在海水中的姿势坐在那,就像一头被迫从海水里搁浅在岸边的、年幼的鲸。

但年幼的孩子很聪明,很快就仿着她身上的衣物化出了雪白的衣饰。

那些柔软堆叠起来的衣物看上去不像是属于这片黑暗中的东西。

上下起伏的宽褶构成繁复的袖口,瓷白的肌肤覆着层层叠叠流动的蛇鳞,那袭柔软的衣物将他的身躯包裹得很彻底,就此,不久前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那种附骨之疽的寒意好像才终于从她这里剥离隔绝开了。

“……八岐大蛇。”明日朝试探性地唤着他的名字,站在那,伸出掌心,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过来。”

他抬了一下眼睛。

片刻后,他才微微驱动衣物下的双腿,起身。

但比起为难他,让他自己走过去,他显然更愿意化出蛇尾,直接将她拖过来。

明日朝在一瞬间就被他所化的蛇尾卷住了脚踝,直接倒吊起来,提在了眼前。

混沌的世界仿佛天旋地转,她漆黑的长发和衣裙都往下坠。

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稀奇有趣的玩具一样,始终保持着一种没有温度的笑。

很快,他就对她失去了兴趣,将她像轻飘飘的花一样扔下。

明日朝爬起来,这次也不再管他了。

这里是哪里,是否还是虚无之海,接下来又要去往何方,显然,身边这个长得和八岐大蛇一模一样的家伙是给不出答案了。

这里混沌,黑暗,寂寂此间,此刻注视彼此的只有他们两个。

唯一有些庆幸的是,他好像没有觅食的迹象和需求……她果然还是无法理解神明这种东西,只能用蛇类的习性去揣摩。

至少,这个和八岐大蛇长得相像的少年没有吃了她。

但无法从他身上找到更多的答案,她便起身,独自向着海潮相反的方向走。

那里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比起漫长的等待,她已经更习惯在黑暗中行走了。

她不断地往前走。

脚下雪白的细沙是何时被黑暗吞没的,并不清楚,但是,她能感觉到有某种无法抗拒的水流正向前方汇集而去,一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去向,紧接着,漆黑的天空出现了第一颗明亮的星星。

起初,她没有注意,但是,某一刻注意到后,就觉得刺眼,明亮,明日朝感觉自己被牵引着,被脚下的水流,被天上的星光。

她忍不住想要跑起来去追。

可是,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在漫长的沉默中,这样的动静突兀到让她吓了一跳,她回头往后看时,惊讶地见到一抹雪色在黑暗中朝她跌跌撞撞地走来。

遥遥的少年,在眼帘中趔趄地行进,当注意到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时,他空白冰冷的脸才轻轻笑了起来。

身上没有多余的枷锁,也没有记忆中繁复而庄严的御衣,他就像一颗刚从贝壳中拿出来的、纯洁的珍珠,好像还没有经过更精细地雕琢,始终保持着原始的懵懂。

她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你到底是……”什么……

……她始终不太愿意承认他是八岐大蛇。

即便他有着一张与其相似熟悉的脸。

但是,除此之外,他给她的感觉都与之完全不同,她更愿意相信他是由记忆所拟化的怪物。

对此,他一无所觉,只是笑,无悲无喜地笑。

那样冰冷的弧度充满了一种无机质的疏离与冷漠,没有受到丝毫驯化的蛇神无心无情,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妥协般地走来,轻轻牵起了他的手。

紫罗兰的瞳孔微动。

下一秒,比她还矮些瘦削的少年就像个刚从冬眠中苏醒的懒虫,不愿再行走,又像蛇一样,柔若无骨地缠上来,倚着她的肩。

明日朝一顿,恰逢天上明亮的星光越来越亮,绽放出耀眼而夺目的十字光芒。

明日朝拉着他,又跑了起来。

但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她便将他抱了起来,几乎在这一瞬,他便机灵地化作了一条两米长的白蛇,缠上了她的肩,任由她抱着他,不断地往前跑。

天上的光芒愈来愈亮,并随着她的奔跑而逐渐变大,原本只是黑暗中微亮的一颗星星,到最后却像一道硬生生撕开了混沌的裂缝,向她奔来的方向敞开,争先恐后地涌来刺目耀眼的白光。

眼睛被刺激得流下了眼泪,视野被一片漫长的白占据,但她脚下却没有停,她有种预感,自己想要的出口就在前方。

但在即将融入那片光亮时,身上缠绕的白蛇却像是被排斥烫着一样,张开獠牙,发出痛苦的嘶鸣,随即猛然从她身上脱落,化作人形,重重摔在了身后的黑暗中。

她一顿,回头去,见他抬头,虚了虚眼,空白地望来。

对此,她仅仅迟疑了一瞬就牵上了少年的手,拉着他,将他挡在身后,遮蔽那些光亮,然后在他微微睁大的目光中,同他一起义无反顾地撞了进去。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天旋地转,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滤去,眼前只剩下空白的寂静。

当眼前的白终于褪去时,她躺在一片雪白的芦苇荡中,看到了天上迎面而来的阳光和掠过的栖鸟。

远方的山际升起朝霞,一棵盛开的樱花树在头顶上摇曳。

身旁青涩漂亮的少年被风穿透了雪白的发,坐在日光与落樱交错的树影间,像一只正在踩光影的花鹿。

她望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紫罗兰的、漂亮的瞳孔,比任何事物都来得剔透、明净,曾叫她无比的欢喜。

“明日朝……”

他唤着她的名字,眉舒目展,褪去铅华,只有神明纯粹的圣洁。

温热的阳光中,他抱着膝,撑着脸颊,朝她伸了伸分叉的舌头,像是恶作剧一般地笑。

有掠过的蝴蝶在须臾间停在他的鬓边。

但是,邪神的力量来源于虚无之海,只一瞬间,颤动的生命就化作灰烬从他的鬓间消失了。

对此,年幼的邪神茫然了一瞬,抬头,见满目的落樱在触及他时就纷纷扰扰地枯萎,少年抬手,摊开掌心,看着绯红的花瓣在他握紧前就已灰飞烟灭。

但是,他没有气恼,依旧在笑,从他眼中划过的,是一种冰冷的、高高在上的轻蔑。

下一瞬,他忽地来碰她,就像确认什么一样,那样冰凉的指尖从她的脸颊边掠过。

很快,他又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欺身上来,像蛇中意某根花枝一样,不留余力地缠绕着她被白衣红裙覆盖的身体,明日朝蹙起了眉,不太确认他要做什么:“八岐大蛇?”

少年冰冷的双手在她身上游走,那仿佛是神明的一种垂怜,但是,不像她记忆中的神明那般优雅而神圣,反倒有些不知轻重,很快,他就乱无章法地解开了她的衣物,明日朝见状终于反抗起来,面无表情地将他推开。

他没有任何恼怒的迹象,始终维持着一种不变的笑容,但是,看不穿就是最大的危险,他冷漠而冰冷地笑着,纤细的瞳孔观察着明日朝此时的表情。

明日朝坐起身来,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可是对方又不死心地依附过来。

神明柔软的衣物上堆起褶皱,上边流动的光影随着身边晃荡的白芦苇一同化作了成群结队的白蛇,蔓延而来,禁锢住了她。

迤逦的红裙在苍白的草地上铺展,又被无数游离而来的蛇群覆盖,白衣半挂在臂肘间,双手被按在两边,语言在此刻的他面前失去了所有的效力,明日朝突然就感觉到一丝久违的愤怒,奇怪,她为什么还会觉得愤怒?

她剧烈地挣扎起来,甚至开始呵斥他,逆着光倾下身来的影子瘦削而纤细,在飘落的樱花中有些茫然而陌生地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如此。

那些生气的言语他可能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只能化出蛇尾,卷着她的腿,佯装亲昵地蹭了蹭,见状,明日朝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又笑了起来,显然喜欢她顺从的模样,于是也顺带慈悲地撤回了绕在她手上的群蛇,这仿佛是对她的一种奖励。

明日朝实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若是想要将她当成食物吃掉未免太多此一举,若他真是八岐大蛇,那她是打不过他的,何不一口吞了她。

她现在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实在没心情同他浪费时间,她趁机翻过来,将他压在下边,他银白的发梢刹时像落雪一般,与满地的白芦苇融为一体。

他好奇又耐心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行为。

但明日朝只是垂下眼睛,盯了他一会,叹了口气,说:“不要闹了。”

伸手将还缠在自己腿上的蛇尾一点一点地掰开,当冰凉的蛇鳞即将从掌心里滑走时,又化成了纤细苍白的脚踝。

明日朝握着那截脚踝,将其轻轻放下,对方还是不依不饶,在她将白衣和红裙拢好之际又来扯她的衣服。

她终于一顿,不得不抬眼认真地看向他。

这一眼定住了他,他不再纠扯她的衣物,反倒倚着她的红裙,面上扬着轻飘飘的笑,突然就倾过来,仰头,将冰凉的嘴角映上了她的唇珠。

明日朝倏然愣住。

……她觉得神明大概是没有性|欲的,特别是八岐大蛇这种无心无情的邪神,眼前这个存在到底是不是八岐大蛇也存疑,她更愿意相信他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但只是一瞬,她就感觉到有尖锐的獠牙轻轻刺进了嘴唇里,他轻轻映着,上挑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她,其浅薄的嘴角似笑非笑,和他放在她胸口上的手一样冷。

某一刻,她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立马剧烈地挣扎起来,但是,来不及了,她感觉到他指尖锐利的手猛然剖开了她的胸口,刺进她心脏的位置,然后握住,往外一扯,鲜红的血瞬间随着他伸出来的手喷涌而出,刹时染红了她柔软白皙的胸口和白衣。

眼睛溅上了自己的血,视野变成一片红,阳光倏然失去温度,她感觉世界在倾倒,自己的身体裹携着红裙在他的臂弯中软绵绵地倒下去,被放在了雪白的芦苇地上。

方才因为折腾而稍显凌乱的银发随风拂过了少年完美无缺的脸,他微微睁大惊艳的眼睛,小心翼翼捧着手中那颗温热跳动的东西,像终于得到了肖想已久的玩具一样,露出了好奇心被满足的、开心的微笑。

原来它是这样子的。

这是他没有的东西。

它鲜红,柔软,温热,美丽得令他为之动容。

鼻尖凑近,轻轻嗅了嗅,第一次生出的饥饿之意促使他试探性地、轻轻地咬了一口,就像吞咽一颗鲜活饱满的果实一样。

一种天真的残忍。

但是,味道好像让他有些失望,手中的东西也突然就不再跳动了。

他安静了一会,神情恢复平静,很快,他就不甚在意了。

嘴角被鲜血染红,脸上的微笑第一次刻意染上些许委屈与撒娇的弧度,他转头去看身边的存在,想要得到对方一如既往柔软的目光。

但留给他的只有流淌的寂静。

绯红的落樱在愈来愈多的灰烬中飘飘洒洒。

白衣上流淌着艳红的血,与铺展满地的红裙融为一体。

雪白的芦苇溅上热烈的血色,在轻轻摇曳。

他一愣,道:“明日朝?”

没有回应他。

他茫然了一瞬,又慢半拍地笑了起来。

原始的、属于神的宽容。

纤细的瞳孔垂怜地阖下,少年饱含慈悲地将手中捧着的东西轻轻放回了她寂静的身体里,好像这样就会再次跳动起来。

但是,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动静。

明晃晃的日光中,他又不紧不慢地俯身,侧脸,像是极具耐心般,贴近她的胸口,不顾银白的鬓发染上血色,只是想要再次聆听生命的律动:“明日朝……”

“明日朝……”

“明日朝……”

但是回应他的只有逐渐褪去的温度。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敛去了笑容,冰冷而空白地眨了一下眼睛:“明日朝,痛吗?”

头顶上的樱花依旧在飘落,又在他的周围化为灰烬。

美丽而脆弱的生命。

最后,像是要留住残余的一丝温度一样,他化出蛇尾,盘起来,尾巴尖绕着纤细的指尖,少年的身形则是蜷缩进她的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再次一起奔跑起来一样。

……

也不知道黑暗的时间持续多久,隐约间,她似乎听到有遥远而庄严的声音在说:

【吾乃天照大御神,吾将建起众神之所,让其高居于天,故名高天原。】

【汝乃这个世界诞生之初就已存在的古神,高天原理应有汝的一席之地。】

【蛇神八岐大蛇,汝可愿拥戴吾为众神之首,高居神位?】

对此,黑暗中传来低沉而温柔的笑声:【听闻你拥有创造和孕育生命的力量,那么,你将为这个世界创造什么,让众神甘愿拥你为众神之首呢?】

【吾为世间创造的东西,名为「爱」。】

【……爱?】

【呵呵哈哈哈,听来倒是让我有些好奇,那就让我看看那是什么东西吧,天照。】

芽从入世到被高天原招安的过程【bushi

给明日朝约了张简单的稿,放封面了

可以有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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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传记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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