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起了风。
低垂的樱枝在柔软的清风中摇曳。
清晨的水露遍布野樱垂落的密匝小道,昨夜的春雨埋藏了黑夜余留的忧思,顺山而下的泉眼化作深幽的绿水流经石缝花叶,也从她的指缝间潺潺地流过。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鸟鸣,山石上覆着青苔,泛着花香的枝叶盖下树阴,她坐在山楂树下,若有所感地仰头,抬手,张开五指,将其放在眼前,感受到温暖的阳光在自己的面上游离。
只听得咕咚咕咚几声响,有这样的声音一下一下砸落在脚边的草地上。
头顶上,枝桠被人为摇晃得窸窸窣窣的,很快,她就被劈头盖脸淋了一身的花雨水露。
罪魁祸首立马从树上跳下来,像做了错事一般,不知所措地为她拂去满身冷凉的水雾。
“别担心,素,这点程度我不会生病的。”
她这样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梨窝。
但少年细细地把她身上的花瓣捻掉,捧住她的手说:“你的手很冷。”
她没有否认,任由他捧着,直到自己的双手被他的温度烫软后,他才像安心下来了一样,转身放开她,去捡草地上那些他方才从树下摘下来的野果。
他们坐在山楂树下,明日朝接过了他递来的一颗果子,小小地咬了一口。
……嗯,又酸又涩……
但是,不能挑食。
于是,她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希望自己不会因为食物中毒死掉。
可是,下一秒,手上就又多了一颗果子。
素说:“这个,是甜的。”
他将那颗沉甸甸的果子放进她的手心里,平静地补充道:“我咬了一口,帮你试过了,和你给我的糖味道有点像,你应该会喜欢。”
闻言,她寻着声音的方向偏头看向他。
没有实质的目光透过眼皮和纱带落在了对方身上,她歪头,眉眼被浅疏的光影掠过,朝他弯起嘴角道:“谢谢你,你真好。”
“……嗯。”他的喉咙轻轻发出这样轻快的音节,似乎因为这个夸奖而变得开心起来,还有些害羞地晃了晃双脚。
黎明时分的那些呢喃好像已经化作了一颗不知名的种子,扎根于他那副纤瘦的身躯之下,当他再次牵起她的手时,少年吹过的风也开始变得热烈且狂乱起来。
这样的素除了缺乏常识外,也不会识文写字,可以说,除了日常的交流外,他基本没有学习过多余的文化。
会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她无聊时在他手心上写字。
本只是午后休憇时打发时间,没想到他却认真地问她那是什么意思。
她一愣,才轻轻笑道:“是「素」,你的名字。”
闻言,他指节微屈,赶在她没来得及将手抽回前勾住了她的手指,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你不会写字吗?”她稍稍有些惊讶。
这放在任何一个贵族公子身上都不太正常,但若联想到他所说的过去,好像也不太叫人意外。
但她依旧忍不住说:“你的家人对你可真过分。”
在公家贵族中,就算是遣车送信的下人也能基本识几个字,而原先作为联姻工具的自己就算再花瓶也能得到这方面的教导,她实在没想到素这样的好孩子竟会目不识丁。
对此,素却也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是含糊地应了几声。
她一顿,觉得这个家伙有点傻白甜。
若是以往,她可能高兴还来不及,因为这样的人非常单纯好糊弄,但若放在素身上,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些许惆怅。
她不禁又在他的手心上写了一遍他的名字,笑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迟疑地问她:“……那你的名字怎么写呢?”
“あすあさ——「明日朝」。”
她一笔一划地在他的手心上落下。
恰逢飞鸟掠过树梢,惊落了山中的白花。
身下的草地柔软,泛着泥土与晨露混合的清香。
空气中有尘埃和光晕浮动,草尖摩挲着脚踝,漆黑的长发虚虚地披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她发现素有些怕痒,每次碰他的掌心,他都会不自在地蜷动指尖,那些春日的阳光好像跳跃在他的掌心上,她的每一笔都让他觉得滚烫。
反复写了几遍自己的名字后,她示意他也可以在她的掌心上写一遍。
于是,他牵过她的手,学着她在上面划来划去的。
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每一笔都在努力地还原她所写的字,他写得很慢,慢得好像一笔一画都在颤抖,同时,他笔划的力度也很轻,就像害怕因此划伤她似的,轻得比草叶拂过还要微弱。
她忍不住打趣道:“感觉像蚂蚁在爬。”
他一顿,似乎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这不是个多好的形容,便试探性地加大了力度。
于是,她又道:“这次感觉像猫挠似的。”
“……”
左右抓不准她的意思,他似乎有些郁闷,连带动作都变得踌躇不前。
她却因此笑得花枝招展,狡黠的笑意明晃晃地在春日里绽放。
见此,明白她是在逗弄他后,许是为了报复她,他先是安静了一会,然后突然低头,用虎牙轻轻咬了她的手指一口。
她一惊,下意识飞快地收回手来。
他也是一愣,茫然的目光随之抬起,好像才从她的反应中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什么错事。
“对不起。”他选择立马道歉,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
“没、没关系。”她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对他说:“手比较脏,不能乱咬。”
他“嗯”了一声,这才又试探性地来牵她的手。
等到确定她肯继续让他碰后,他好像才相信了她的说辞,并为自己取得了原谅而松了一口气。
说是这样说,但明日朝刚才真的有一瞬间产生了自己被野兽咬到的错觉。
那种被尖利的獠牙擦过肌肤时的寒意,一路从她的背脊蹿起,在黑暗中,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头安静蜇伏的野兽盯住了眼睛,惊得她在须臾间颤颤巍巍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但是,这肯定是她太敏感了。
素是那么纤瘦,又是那么善良,他给她的感觉一直都像听话的猫一样可爱又温顺。
也许是她这次逗得太过了,惹得他也有了小脾气。
思及此,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被她遗忘,明日朝也决定不逗他了,而是转头教起他别的字来。
素的悟性快,基本上写过两遍的字他都能照葫芦画瓢默写出来,她这个老师当得很有成就感。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他们才作罢,一起手牵手再次启程。
很快,傍晚到来。
落日的余辉带走了白昼的温度,山间的鸟雀陆陆续续地飞远栖息。
素为她拨开了前方挡路的灌丛,率先跳下去,然后一只手牵着她,示意她可以跳下来了:“我会接住你的。”
明日朝仅仅犹豫了一瞬就跳了下去,很快就被一双臂弯稳稳当当地抱在了怀里。
但是,他刚放开她时,一个小小的东西就突然从树上掉下来砸在了她的头上,她没忍住像受惊的猫一样,炸毛地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她失声叫道:“素!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掉我头上了!”
她会这么慌张是因为自从不久前开始,一路走来,她总是隐约听见周围传来了动物咬合啮齿的声音。
她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在山里若是遇到蛇虫野兽,那也不比遇上山贼好多少。
但越是这样想,她就越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变成一只受惊的兔子。
对此,素却很淡定,他安静地从她的发丝上摸了摸,然后才说:“只是树叶。”
“真的吗?”明日朝怯怯地问:“不是什么毛毛虫之类的吗?”
“……不是。”他诡异地停顿一下,然后才说:“别怕,我已经拿下来了。”
明日朝松了口气,也没有加多怀疑,便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但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她头上,这次可不是什么轻飘飘的像树叶一样的东西,而是一颗坚硬如石子的松果。
她吃痛地捂住脑袋喊疼,少年几乎立马就为她抓住了那个罪魁祸首——是一只大尾巴的松鼠,天知道他是怎么抓住它的,在她的印象里,松鼠这种动作敏捷得很,蹿起来快得不得了。
但是,这好像不是素关注的重点。
“不要再欺负她了。”
他平静无波地声音在这样轻轻诉说着,紧接着将那只松鼠倒提着蓬松的尾巴递到她面前,她几乎可以听到它磨牙擦爪时叽叽喳喳的声响。
“原谅它吧,它不是故意的。”
素这么说,声音低低软软的,好像在代那只松鼠请求她的原谅:“它只是想和我们一起玩。”
她抬眼,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突然觉得素真是个善变的男人。
明明之前还担心她被草划伤,现在却要她饶恕一只砸痛她的坏松鼠。
这让她忍不住坏心眼地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它想和我们一起玩?”
他嚅动嘴角,发出含糊的嘟囔:“我就是知道……”
但她歪了歪头,说:“我才不想和一只砸我的松鼠玩呢。”
“那真是遗憾。”他轻声说:“它可能会有点伤心。”
明日朝只当是他哄她的戏言,但他又说:“你说你养过宠物,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
闻言,她一愣,没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宠物和宠物之间也有很大差别的,我不一定都喜欢呀,像毛茸茸的蜘蛛和毛毛虫就很讨人厌,有人喜欢养鸟,因为它们会飞,但是我保证没人喜欢同样会飞的苍蝇和蚊子,狼和狗它们也长得很像,但是,狗一般让人喜欢,狼却叫人害怕,这些都不一样的。”
“唔。”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放开手,任凭那只松鼠跑远。
他的呢喃轻得几乎听不清:“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也还是不要……”
几乎在他这样说后,周围那些一直隐隐约约的啮齿声就消失了,取为代之的,是山丛中突然惊起的鸟雀,以及前方深处突然传来的低沉的咆哮。
她被那样的声音狠狠吓到,下意识跳到了素的背后躲了起来。
很快,有什么东西就懒洋洋地踩着断裂的枯枝走来,一种像大型野兽的叫声由远及近,独具特色,咕噜噜的,低沉而嘶哑,让人不寒而栗。
但是,少年挡在了她的面前,没有移动半步,她紧张又害怕地抓紧了他的衣角,双腿吓得发软。
寒意从脚底升起,她能感觉到某种可怕而危险的气息正慢慢怼近他们的脸,那种呼嗤呼嗤的喘息含着腥燥的血气,毫不掩饰地向他们靠近。
是什么?熊?狼?还是老虎?
她害怕得几乎要晕过去了,心脏跳得飞快,傍晚的夕阳都无法温暖她冷得颤抖的身体。
她很担心自己和素下一秒就会被一张血盆大口咬断脖子,也更担心素会突然扔下她逃走。
但是,没有,相反,他还反过来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在给予她安慰和庇佑一样,也将自己保护她的姿态展现给对方看。
时间慢慢地过去,意想之中的危险却没有来临,渐渐的,那样的气息也退去了,世界好像再次恢复了寂静。
她跌坐了草地上,被眼泪打湿的脸颊被少年轻轻捧着。
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别怕,那只是一只鹿罢了。”
……骗人,那怎么可能是鹿?
她心里这样想,却没力气反驳他。
她觉得素在这方面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他的每一个善意的谎言好像都能恰到好处地安抚人心。
非旦如此,他还又对她说了那句话:“就算不是也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黑暗中,好像有温热的水滴坠落,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她什么都不再说,而是依赖般地躲进了他的怀里啜泣。
她觉得这个人真的履行了他的承诺,有在好好地保护她,这让她近乎动摇。
等到情绪好些后,她的手还是有些凉。
她根本没有心情探究他们是怎么死里逃生的,而是趴在少年的背上,任由他背着自己往前走。
在某一刻,她听到他说:“山脚下有烟……”
闻言,她才终于动了动,慢慢惊喜地笑了起来,说:“应该是有人的村落,这个时间的话,也许是他们做饭的炊烟。”
素没有多问,而是选择毫不犹豫地相信她。
但是,明日朝很快又愁了起来。
因为她不确定遇到的人是好是坏,若是不是什么村落,而是山贼的寨子或妖怪的巢穴怎么办。
不怪她这样想,虽然这一路都还算顺利,没有遇到山贼和所谓的妖怪,但是都说黄昏是逢魔之时,当他们终于站在了能看到希望的选择点时,她却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兴许是察觉到了她隐秘的不安,少年的脚步一顿,随后像之前一样,用颤动的声带发出了一如既往平和的声音:“没关系的,我会保护你的。”
他又开始唤她的名字了:“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明日朝。”
她先是一愣,然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蜷了蜷指尖。
“笨蛋……”她这么说,可是,伴随着这样的嘲笑,她却感觉自己心中好像突然拥有了莫名的勇气。
经由他给予的安心感像春日里不断争先恐后往上冒的气泡,她感觉自己在黑暗中坠入了温热的绿水中。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对她如此坚定又不移。
在家中,她没有靠山,没有倚靠的力量,只能像风中的花一样,自己摇摇晃晃地长大。
生母不爱她,疯癫也成了他人攻击她的武器。
姨母和姐姐不喜她,日夜担心她长大后随了母亲的容貌会夺去她们应有的地位。
下人们看上面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总会偷偷欺负她,小到食物缩减,大到打死了她的猫。
而那些因为她的容貌而聚集过来的公子,见面时总爱说着动听的言语,却在事后又很有眼色地不会掺和进她的麻烦里。
从来没有人坚定地说会保护她,就算接下来可能遇到山贼或妖怪,就算可能遭遇生命的危险。
就此,她又险些在春日里落下泪来。
也是在那一刻,明日朝好像听到了乌鸦的叫声。
她不禁抬头,寻声望向前方的枝桠,恍神地出声道:“啊,是乌鸦……”
素正背着她下山,她能感觉到逆流的晚风从下边涌来,吹乱了她纷纷扰扰的长发。
说不出名字的花香萦绕着他们,少年柔软的发梢擦过她的脸颊,她听到他问:“乌鸦怎么了吗?”
她便笑道:“在传说中,乌鸦是天照大神派下人间的使者,也是太阳的象征之一,它就居住在三重县的熊野深山中,曾经解救了因为迷路被困在熊野山中的神武天皇东征军,带他们回了家……”
对此,素也抬头,目光追寻着那只乌鸦放远。
他说:“竟还有这样的事吗?”
少年似乎垂下眸子,也轻轻地笑了:“这么说来,也许天照大人也正在指引着我们。”
“不,我不是想说这个……”
明日朝轻笑着反驳了他。
他茫然地顿了顿。
他们好像终于走到了山脚,漫进了一片油菜花田中。
她嗅到了来自油菜花的清香。
不远处,有属于孩童的嘻笑声空灵而嘹亮,隔着一段遥遥的距离由远及近地传来,山间也隐约响起辽远的歌声。
春日的傍晚,风中传来候鸟的啼鸣,她想象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在落日的大海中翻涌。
天边的晚霞犹如火烧,远方的山际掠过撕裂的云絮,太阳即将坠落,温柔的晚风吹动满目金黄摇曳的油菜田花,像后退的浪潮一般,化作此起彼落的璀璨麦海,拥簇着他们往前走。
思及此,她不禁垂眼,示意对方放她下来。
素乖乖照做了。
当踩在踏实的土地上时,她走前两步,手心忍不住去拨弄那些绕过指尖的油菜花。
记忆里的夕阳突然就好像变得浓烈起来,她迎着落日,感觉到黄昏的温度好像终于企及了她。
就此,她转身,犹如撞入春日独有的橘子海一样,即便看不到少年的样子,她也能想象到他的色彩浓郁得如同一幅化不开的画。
他的发丝扬起来时也许会像火烧一般飘舞,他的眼睛也许会像坠入落日的光辉一样闪闪发亮,他青涩的脸庞也许能被残阳烧烫,少年颤动的眼睫也许流动着圣白而柔软的光。
她知道,黑夜又将来临,但是,在那之前,她已经折下了一朵金灿灿的油菜花,在夕阳下笑得花枝招展,也在少年惊惶且恍然的屏息中,轻轻别进了他的鬓间:“我是想说,素,也许你才是那只乌鸦也说不定。”
“你找到了我,帮助了我,保护了我,指引着我……”
“我从你这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也许……”
她的笑容突然就变得异常的轻。
“你就是我的太阳。”
晚风拂动衣角。
落日带来了璀璨的光辉。
他们面对面伫立在那片金黄的油菜花田中。
好半晌,他才轻轻回应她:“……我怎么能与天照大人相提并论呢?”
这么说的人,声音呆滞又空白。
但是,某种温热的液体骤然落下来,砸在了她伸上前去的指尖上。
她的笑容忍不住加深,染上柔软的诱意与温热,反过来为他拭去了安静落下的眼泪。
没有询问他为什么哭泣,也没有探究他在那一刻怀抱着怎样的触动,她只是转瞬抱住了他,像是摇曳的花枝撼动苍白的大雪一样,在那一刻,她好像也终于触碰到那个少年纤细而脆弱的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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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传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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