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鹤鸣九皋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诗经·小雅·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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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荧一进大堂就觉得愁云密布的,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打算讲个笑话,可话还没出口就被张良堵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这里?《孟子》抄完了么?”显然张良是在有意瞒她什么。

姬荧一脸赔笑:“快了快了!看你们都这么严肃,是出了什么事吗,当年孔夫子厄于陈蔡,也不至于这样!”

姬荧此话一出,三人纷纷侧目,张良更是直截了当的问:“你见过?”

“《论语》里写的!”姬荧挠了挠头。

伏念瞅了一眼张良问:“你又罚她了?”

张良叹了口气:“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不守规矩的掌门人。”

“伏念先生不必责怪子房,他做的没错!”姬荧摆摆手道,“只不过规矩这种东西,有些是用来守的,有些是用来破的,不破旧如何立新?时代变了,规矩自然也要变!”

“前些天,丞相王绾向皇帝陛下提出分封诸公子,却被李斯直言反对,你怎么看?”伏念问。

姬荧想了一下道:“帝国初立,根基不牢,人心浮动,王绾提出分封诸公子,自然是为了大秦长远考虑,但李斯也决不能允许新制定的政策因此受到威胁。事实上,再坚固的规则,时间一长也会松动,分封是以血缘为纽带的,一旦血缘变淡,分封制就会崩溃,随之礼乐制度也会形同虚设,但就算有血缘存在,很多人也抵不住权力的诱惑。郡县虽好,但时间久了也会有空子可钻,欺上瞒下,层层盘剥,受苦的也是尽是百姓。”

“帝国派人送来拜帖,扶苏公子不日将拜访小圣贤庄,其心难测,我们务必要做好万全准备!”张良道。

“扶苏么——”姬荧默念,脑中似乎有些思绪在缠绕。

“你可是想起了什么?”张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姬荧定了定神:“扶苏公子——我倒是也略有耳闻,若是这位公子的文治武功确实十分优秀,倒是可惜了。”

“扶苏公子的母亲亦是出自小圣贤庄,耳濡目染之下,他与始皇帝铁腕统治不同,主张以怀柔安抚六国遗民。”颜路介绍道,“而李斯再次拜访小圣贤庄,也必定有着其他目的。”

姬荧思考了一会:“扶苏此来,虽为试探,但也是为了求教,毕竟帝国初立,人心不稳,治国之策与乱世相比也该有所改变。作为大秦帝国的长公子,这也是他应该做的。”姬荧转头正色道,“而我们该做的则是,有礼有节,不卑不亢,方能不失儒家之威,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帝国知道儒家的立场与态度!”

临走之时,姬荧叫住张良,嘱咐道:“那个孩子,是个可造之材,若好好培养,定会有所成就的。”

“我明白!”张良点点头,转而又问,“到了那天,你会来吗?”

“在子房看来,这次论剑意味着什么?子房是想让我出现,还是不想让我出现呢?”

一只白鹤引颈长鸣,落于藏书楼顶端,引得众人驻足观看。李斯更是把把扶苏的注意力引向藏书阁,显然是不怀好意。整个比试的过程十分精彩,第一场张良对罗网六剑奴,第二场颜路对农家胜七。姬荧都在暗处看在眼里,扶苏倒是也做的有礼有节。

伏晓二人比试过后,众人直接回到剑道馆。从前都没见过儒家的几位当家出手,今天可是大开了眼界,不过说来,儒墨道法虽是泾渭分明,却也是殊途同归,毕竟总有渊源,千丝万缕。十数年前,自己与韩非最后一次来稷下学宫的时候,正遇到道家天宗赤松子带着年幼的晓梦前来,那时候晓梦虽然还是个小女孩,却已经能控制水流,没想到她的内功竟如此精进。

忽然,扶苏身旁的鹿鸣剑发出阵阵响动,似乎是在与什么力量共鸣。终于,鹿鸣挣脱出剑鞘,向剑道馆外飞去。

“好精彩的比试!”女声柔如幽谷,又带着些许刚劲。姬荧握着鹿鸣,信步走入剑道馆,如入无人境,仿佛这是她的佩剑。

“你来了!”伏念没想到她真的会来。

“你来的也太晚了些!”晓梦似乎有些不满。

“不晚不晚,刚好赶上!”姬荧笑着看向晓梦,目光又移到扶苏身上,“我还道是谁大驾能请的出刚刚出关的晓梦大师,原来是公子殿下。”

眼前的人戴着面纱,不能让人看清楚她的长相。扶苏却隐隐觉得这气息有些熟悉,不自觉的起身行礼:“不知前辈是?”

“这位是——”伏念刚欲介绍,便被姬荧抢去了话头。

“在下端木媭。”姬荧缓缓说道,轻轻抬头,正对上扶苏的目光,“是小圣贤庄的主人!”

所有的人都为这不速之客感到莫名其妙,儒家弟子就如同从不知颜路的真正实力一般,从不知儒家还藏着这样一号人物。

“比试已经结束!”李斯开口,似乎并不欢迎她的到来,“不知前辈到此?”

“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再不出现,岂不是太不给公子和相国大人面子了?”姬荧笑笑,忽然正色道,“更何况,今日有人欺到儒家头上,我又怎能坐视不理?”

李斯亦觉得气息颇为熟悉,而且他感到这个女子话里话外所暗示的就是自己,又瞥到一丝嘲讽的目光。来人自称是端木夫人,那岂不是——

“请前辈上座!”扶苏彬彬有礼地指着身旁的座位。

“不必了!”姬荧说着,将剑横在面前:“这把剑,公子难道不想要回去了么?”

扶苏直起身,却面露忧伤。“此剑乃故人遗物,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姬荧正色道:“公子若是想夺回此剑,须赢过我!”

“放肆!”李斯吼道,扶苏身旁的护卫立即挡在他身前。

“无妨!”扶苏起身,拦下身旁的护卫,从姬荧手中接过剑,“既然前辈如此请求,扶苏自当奉陪!”

“我这把剑,亦是一位故人所赠,名为正冠。”姬荧缓缓拔出自己的佩剑,介绍道:“冠者,礼之始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公子刚刚行过冠礼,不知能否通过考验?”

正冠?子路乃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为人亢直勇武。鲁哀公四十年,卫国发生内乱,当时有人击落子路冠缨,子路道:‘君子死,冠不免’,死状十分惨烈,孔子闻讯十分悲恸。难道这把剑与季路有关,颜路想。

扶苏并不知道为何要应下这个女子的要求。姬荧感觉,扶苏的招式其实与儒家剑术更为相似。而扶苏则觉得,这场比试更多的相是在引导,他甚至想起了幼时母亲教授自己剑术时的情景,而眼前这个人,与母亲的气息何其相似。他自是不敌她的,她几乎能够轻易夺走他的剑,但他也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极不稳定,很容易被干扰。也就在此时,扶苏握紧剑向她刺去。剑身发出鸣响,她听到不同的人在叫她的名字,她被扰得无余力去设防,只好闭上眼,剑锋就停在她的咽喉间。

最后一声是阿齐在叫母亲,她缓缓挣开眼,扶苏已收剑站在她的面前:“前辈?”这时,厅堂上出现一头雄鹿昂首而鸣,若隐若现,脚下一片绿荫。雄鹿向她走来,她走过去抵住鹿的额头,抚着鹿的皮毛,鹿才渐渐消失。

“呦呦鹿鸣!”众人大惊,李斯当然见过这招,当年荆轲刺秦,明月使的就是这招,而姬荧的招式中,则是杂百家剑术之所长,虽不能称精,正能互相弥补。

扶苏更是惊得睁大了眼睛,自母亲去世后,呦呦便再没有出现过,无论他如何努力练功,哪怕他的手上被割得全都是伤口,也从未将呦呦召唤出来过。“前辈——”

姬荧转过身,欣慰地一笑:“公子赢了!”

“扶苏于剑道上本就不精,此次乃是侥幸!”扶苏捧上鹿鸣上前:“儒家剑道一招一式皆是儒家思想的精髓,儒家剑术光明磊落,剑如其人,君子坦荡,剑道中正,小人戚戚,剑走偏斜。修炼剑术,在于练剑而练身,修剑如修心,心若中正,方可修身齐家,进而治国平天下。”姬荧抚着剑身道:“此剑名为鹿鸣,出自墨家,墨家尚贤,鹿鸣又有招贤之意,而秦之崛起亦得益于任用各国贤士,公子贤德,此剑传与公子之手,还望公子不负其名!”

“扶苏受教了!”扶苏又躬身向她深深一礼,众人都觉得惊讶,只是扶苏觉得,这个礼应当行,“前辈所用招式及言辞,让我忆起一位故人,她亦是当世剑术高手,只可惜——”

“想必她也与我一样,只是希望公子能平安度过一生吧——”姬荧忽然觉得心里疼了一下,“如今朝中风波暗涌,公子一味仁慈退让,恐来日他人不会给你还击的机会。我观公子也并非醉心于国政,不如及早身退,隐于江湖,方为上策!”

扶苏正色道:“前辈此言差矣,扶苏身为大秦公子,也有必须担当之重责,即便面对刀斧鼎镬,也不会退缩!”

姬荧苦笑着摇头,坐到了张良旁边的位子上,笑着冲伏念、颜路、张良点头:“我今日来到这里,是想与公子和李大人商议一事。”

“前些日子,小圣贤庄收到了书同文的诏令。车书一统本就是利在千秋的好事,也是小圣贤庄多年游走各国想要促成之事,现今天下一统,正是最好的时机。”姬荧继续道,“只不过小篆笔画繁复,民间使用颇为不便,需要一种更利于民间传播的简洁字体。帝国若是需要,小圣贤庄和各地书馆也可从旁提供协助推广。”

“书同文之事,若是小圣贤庄能配合,那便成了一半!”李斯倒是没想到小圣贤庄能够支持帝国政令。

“儒家本就提倡出仕有为,从未游离于帝国统治之外,更不欲与帝国为敌。”姬荧强调,“只是,六国文字虽被废除,但不可被毁灭,我们希望诸多典籍仍可集中保留在小圣贤庄,以传后世,望公子能如实将小圣贤庄的请求转告陛下。”姬荧说着向扶苏一礼,又正色道,“若如此,帝国还将小圣贤庄视为眼中钉,那我们不惜代价也会让陛下看到儒家的决心!”

遗世居的门被一股强大内力冲撞开来,晓梦摇着秋骊坐在了正在运气调息姬荧身后,将一股至纯内力灌入她体内,助她恢复平静。

见姬荧将体内淤滞的血呕了出来,她才开口问道:“你好些了没有?”

姬荧擦了擦嘴边的血:“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种场合,扶苏的面子可真不小呢!”

“我替你来试试儒家后辈弟子究竟如何,有何不可?”晓梦说着收了内力。

姬荧笑着问:“那你可满意?”

“虽是不错,不过,能不能守住儒家,却还是个未知数,刚者易折,而那几个,却又都是倔强的性子!关键的时候,还是要你出面!”晓梦淡淡地说,“扶苏派人求到我门前,能看出来,作为帝国的继承人,他是来探寻治国之道的。而这些年你隐迹江湖,如消失一般,连十年前小圣贤庄大火都不曾回来,如今竟如此出现在世人面前。”

姬荧摇摇头:“你错了,儒家有他们就够了,儒家并不需要我!”

“帝国来着不善,如果儒家将有一场劫难,你也会觉得与自己无关吗?”晓梦问,“你的事情,师兄和我讲过,那些年你在秦国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除了我本身所了解的,我不记得有关秦国的任何事。”姬荧细细回想扶苏的样子:“可是公子,总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罢了,忘记对你说不定是件好事。”晓梦说,“不过还好,你到没把我给忘了!”

“你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能忘呢?”回到小圣贤庄的这几年,姬荧在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恢复记忆,只要让他遇见相关的人或类似的事。“帝国建立后,稷下学宫的讨论也停滞了,这两次辩合论道,倒也让我想起了当年在稷下!”

晓梦摁住她的手腕,为她把脉:“你颈上的伤乃天下至坚利器所伤,旁人伤至此处,已然毙命,而你却能活到今日,你的体内有一丝阴阳咒术的气息,应是有人在你重伤之时施下阴阳咒法,保你性命。今日你与复扶苏论剑时内息不稳,应是被封印的记忆受到的波动,或者说是鹿鸣引起了你记忆的共鸣。”

“哟,一向不问世事的道家天宗掌门晓梦大师竟也开始关心人了,真是稀奇!”姬荧调笑道。“道家老子所想,一半被庄周承了去,一半却让韩非学了去!韩非的法没能保住韩国,却让秦国成了这个天下的主宰。可惜法能成就秦国,亦能毁了秦国。”

“秦国如何,与我无关!”晓梦说着,走到书柜前,默念咒诀,一挥手,刻有“道”字标识的门应声而开,将手中的书简放了进去,“这些东西放在这里,比放在那座显眼的藏书楼中安全得多!”

姬荧笑了一下:“谢谢你,晓梦丫头!”

“师兄所托罢了!”晓梦笑笑,“对了——你知道——逍遥子在哪里吗?”

“前段日子,我倒是见过他一面,他跟墨家的人在一起。不过这是你们道家的家务事,我也不便插手。”姬荧说。

晓梦淡淡道:“果然——”

“晓梦——你年纪尚轻,很多事情还是要多多经历才能下定论,天道与人道,本就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姬荧虽不知道家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很想跟晓梦说说道理,这小姑娘是被道家当做重点培养对象宠大的,然而再高的天赋也不如尘世的中的一场经历,未有入世又何来出世,无情忘情皆因有情。何为天道何为人道,晓梦其实并没有参透。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应是子房!”

“张良是聪明人,他不会一直留在儒家!”晓梦说。

“我知道!”说话间,晓梦已不知踪影。“子房,进来说话吧!”

关于正冠的来历,会用单独的番外来解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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