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机后，拍摄一直顺利进行。

年关将近，黎臻接到剧组通知，腊月二十九到正月初三，停工放假五天。黎臻的家人已过世，其他的亲戚也没有专程回老家拜访的必要，于是便选择留在岩南市过年。

黎臻想起小时候的除夕夜，总是一家四口在一起。爸爸在门口放鞭炮，点燃引线的那一刻，妈妈就把一盖帘的白菜饺子都下到锅里，念叨着“恭喜发财”“红红火火”。她和姐姐总会比赛谁从饺子里吃到的硬币多，谁吃到的红枣多。吃完年夜饭，一家人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看晚会，她和姐姐看着看着觉得没意思，于是跑回卧室，窝在被子里一起看《名侦探柯南》。姐姐看完之后不敢一个人睡觉，就跑到她的房间，硬要和她挤在一起。她一边笑话姐姐胆子小得很，一边掀开被子，把靠里的位置让给她。

黎臻读高三那年，姐姐结婚了，除夕夜要和公公、婆婆、丈夫一起过，于是家里只剩下她和爸爸妈妈三个人。吃饺子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和她比赛，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半夜十二点，外面的鞭炮爆竹声不绝于耳，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的是：“姐姐终于能有个人一直陪在她身边了，她不会再害怕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不这么想了：“凭什么结了婚就要在男方家过年呢？如果将来我也结婚了，是不是就只有爸爸妈妈两个人一起过年了？明明他们有两个女儿，却都不能陪在他们身边，那该有多孤单。我将来就算结婚了，也一定要回家陪爸爸妈妈一起过年。”

黎臻一直以为，“回家陪爸爸妈妈一起过年”是件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但她没想到，他们会这样猝不及防地离开。她突然很嫉妒姐姐：姐姐比她大十岁，本来就比她多陪在爸妈身边十年，比她多十年和爸妈在一起的记忆；如今，姐姐和他们在天上团聚了，却把自己一个人留在世间。

黎臻的心中说不出地悲哀。越是在团圆的时刻，思念越无法抑制。

幸好，她不是独在异乡。

*

早在一星期前，何昊雯就约好了黎臻，除夕夜去她的小姨、文斐然的母亲家一起过。

“你不回弘港吗？五天的时间，回去过年足够了。”黎臻问道。

“我从读大学之后，就没在弘港过过年了。”何昊雯道，“这几年都是在小姨家过的。”

何昊雯的爸爸何世嘉是弘港富豪家族的三公子，妈妈席晓则出自宝岛的书香世家。二人在美国读大学时认识，自由恋爱。何世嘉作为幼子，无需继承家业，于是拒绝了商业联姻，和席晓结婚。何昊雯出生后，一家三口曾度过几年幸福的时光。

但是，人总是会变的。何世嘉的大哥因意外残疾后，继承人的位置按理该由他二哥来坐。但他的二哥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成天声色犬马，难堪大任。这令何世嘉陡然间萌生了争家产的野心和**：“若是由大哥继承家业，我心服口服。可若是二哥，我却绝不能接受。争一争，总好过每月领着固定数目的家族信托。”

在何世嘉的苦心经营下，他最终如愿以偿，成为了家族的新一任话事人，但同时，他与席晓的感情也渐渐疏远。席晓身上曾经吸引他的文艺气质，如今看来，反倒化作伤春悲秋、无病呻吟。席晓的与世无争，也与他的雄心壮志格格不入。他不需要一个吟诗作赋的才女，而需要一个能在商场上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但是，何世嘉不想做那个主动背弃承诺的人。他不会出轨，不会当一个负心汉。他只是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最后，是席晓主动提出了离婚。

席晓本就比常人更敏感一些，对于何世嘉的变化，她看得一清二楚。她晓得白月光变成白米饭的道理，于是选择离开，给双方留个体面。

1995年，离异的席晓带着七岁的何昊雯回到宝岛，就住在自己的妹妹席晚一家隔壁。席晚一直希望生个女儿，所以对何昊雯视如己出。在何昊雯的记忆里，她一直觉得自己和母亲、小姨、姨父、表弟文斐然是一家五口人。

2002年，何昊雯十四岁时，她的第二个表弟文超然降生。一家五口变成了一家六口。

2003年，席晓因抑郁症自杀。一家六口变回了一家五口。

2004年，何昊雯转学到弘港，与父亲何世嘉、继母、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起生活。依旧五口人，却不是一个家。

2006年，何昊雯以弘港籍被大陆的水木大学录取，从此再没回过何家。

何昊雯不知道自己在怨恨父亲什么。小时候，他对自己百般宠爱，视作掌上明珠。随母亲到宝岛后，他一直支付着抚养费，每年生日和节日都寄来昂贵的礼物。母亲去世后，他把自己接回何家，提供了和两个异母弟弟一样的物质条件。大学毕业时，他无条件支持自己从事导演工作，提供大量的资金人脉。他所做的，比天底下许多父亲为女儿做的还要多、还要好。

但是，何昊雯还是忍不住怨恨父亲。小时候，他常常很多天不回家，回家了也很少和母亲说话。随母亲到宝岛后，他每次探望自己都刻意避开母亲，不与母亲碰面。母亲去世后，他不曾出现在葬礼上，也不曾去墓地悼念。大学毕业时，他为自己举办了隆重的庆祝派对，在致辞时感谢了家族的每一个人，唯独漏下了自己的母亲。

何昊雯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父亲，所以干脆选择逃避。

*

“总觉得，我和他们不是一家人，和小姨、姨父、斐然、超然才是一家人。”何昊雯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十分平静，但眼神里难掩落寞。

黎臻陷入了沉默。失去家人的，又何止自己一个呢？

何昊雯的落寞只是一瞬，她很快平复了情绪，道：“跟我一起去吧，我小姨做饭可好吃了！你要是来了，还能让她多做两个菜，大饱口福。”

黎臻闻言一笑，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不去了，别给你小姨添麻烦。你们一家人也难得能聚在一起，好好庆祝庆祝。”

何昊雯道：“什么你们我们的。你是我的好朋友，现在也是斐然的朋友，那咱们就是一家人，应该一起庆祝。”

黎臻道：“我就是怕添麻烦。”

何昊雯道：“一点儿也不麻烦。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那咱们就一起吃顿年夜饭，吃完饭我再陪你回公寓。”在岩南市的这些日子，黎臻一直住在何昊雯的公寓里。

黎臻道：“你难得能和他们聚一聚，不用陪我。那……咱们就一起吃年夜饭，吃完之后我自己回公寓就行，你陪你小姨多聊会儿。”

何昊雯道：“嗯，那也行。你放心，我小姨和姨父人都可好了。尤其是我小姨，她一直想要个女儿，可惜斐然和超然都是男孩儿。她要是看见你这么漂亮，肯定喜欢你。”

黎臻笑道：“那我争取好好表现，绝不给你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