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信三戴一副金属方框眼镜，留着一头齐肩的长发，颇具文艺气质。他大学时在美国留学，执导的一部短片意外获得了当地电影节的奖项，备受鼓舞。回到日本后，便开始执导电影长片。

本世纪以来，日本的电影界一直是动画电影的天下，真人电影不受重视。因此，安藤信三主攻欧洲市场，在一些小众的国际电影节积攒了口碑。五年前，他拍摄了一部以精神失常患者为题材的影片《梦游者》，不仅斩获了有“日本奥斯卡”之称的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导演，而且在整个亚洲都引起了不错的反响。他得奖时才三十岁，在导演界算是“年少有为”了。

正是因为《梦游者》的成功，徐莞向安藤信三抛出了橄榄枝。二十年前徐莞当演员时，正是宝岛电影的辉煌时期，诞生过不少知名导演和佳作，可谓华语电影的领头羊。然而本世纪以来，由于本土市场体量小，大陆市场崛起，宝岛电影衰落的势头日益明显。徐莞与安藤信三合作，便是希望藉此扩大宝岛电影在亚洲的影响力。

安藤信三对于进军中国市场也颇有兴趣，因而愉快地接受了徐莞的邀请，然而正式开始合作后他才发现，徐莞作为制片方的权力大得有些过分。剧组的工作团队，除了他的御用摄影师之外，摄影组?、美工组?、录音组?几乎全是徐莞的人。如果说这是因为签证问题，不方便启用日本的工作人员，那么在选角过程中他依旧没什么话语权，就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成年聂静没有经过试镜，直接由徐莞拍板敲定；成年张家树只是客串，无需试镜，但完全没有参照他的意见选人，而是定下了一位与徐莞长期合作的男演员；小张家树更是夸张，直接由执行导演何昊雯推荐自己的表弟出演。这一系列操作，都令他这种有艺术追求、有性格的导演颇为不爽。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强压下怒火。

今天这场小聂静的试镜，他料定自己的意见依旧无足轻重，于是便采取消极合作的态度，既不主动提问，也不参与讨论。倒是轻松了翻译，只需要汉译日，不需要日译汉。

在江立榛进门后，安藤信三依旧保持沉默，对于翻译的话，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到听翻译说江立榛会日语，才终于提起了精神。他抬头打量江立榛，这个女生显然和前面几位候选人都不一样，不仅仅因为她是大学生，而是本身散发的气质，仿佛鹤立鸡群。身为艺术工作者的直觉，让他认定这个女生不同凡俗。

安藤信三难得提起了兴趣，却见徐莞摇了摇头，猜想她应该是不满意。一时间，他更是起了叛逆的心思，暗想：“影片总共四个主演，三个都由徐决定了，这最后一个主演，我必须要争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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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姐，你说你担任过话剧的编剧，请问你最满意的一部剧本是什么呢？”安藤信三直接用日语开口询问，并不给翻译留出思考和表达的时间，也不管徐莞和选角副导演听不听得懂。

“我写过两个原创剧本，一个是时空穿越的故事，一个是亲情的故事。但说起来有些惭愧，我最满意的还是改编剧本，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这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主人公于连大篇幅的心理描写。在以往的影视作品中，这些部分都借助演员的面部特写来展现，观众透过演员的表情和眼神，间接体会人物丰富的内心情感。但是在话剧的表演形式中，这种做法并不可行。而如果让演员以独白的形式讲出自己的心理活动，又会很生硬、很奇怪。所以，我设置了‘红于连’与‘黑于连’的对话，持有不同立场的‘于连’，在质疑对方的同时也在诘问自己，从而让观众理解于连的矛盾挣扎。”江立榛用日语应答自如，完全不需要翻译从旁协助。

安藤信三似乎对此并不太认可：“这种处理确实很有新意。但是，你不觉得这会让‘于连’的形象割裂吗？我的意思是，他们本身是同一个人的想法，而不是什么对立的阵营。”

江立榛很想用哲学的矛盾辩证法来回应：“人性是充满矛盾的，这些矛盾既彼此对立，又统一于人性之下。人，就是人与人的对立面的统一体。”但是她的日语水平支撑不了如此深奥的表达，而翻译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参与过对话，此刻也不能贸然求助。她思索片刻，道：“一张红纸，一张黑纸，确实是对立的。但是如果把两张纸粘贴在一起，一面是红色，一面是黑色，那就是同一张纸了。”

安藤信三笑了一下，道：“这个比喻很有趣，也很有深意。你说服了我。我还有第二个问题，你说你的优势是有更好的理解能力，那你对《恋恋情书》的剧本有什么独特的解读吗？”

江立榛对这个问题也事先有所准备，此刻娓娓道来：“我相信，每个创作者都有自己坚持的主题。所以我觉得，《恋恋情书》和您之前的作品有共通之处。我看过您的三部作品，《梦游者》讲的是精神疾病患者，《花之物语》讲的是孤独症少女的幻想，《天使计划》的主人公则对心理学很感兴趣。所以，我觉得您的电影一直在探索内心，探索精神世界。当我阅读了《恋恋情书》的剧本大纲后，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纯爱故事。青春期的爱恋只是表面的情节。事实上，聂静从高中开始就陷入了内心的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而通过这场跨越十年的来信，她最终认清了自己的内心，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她在十年后寄出的情书，并不是为了收到回信，而是希望给自己一个交代，然后迈向新生活。”

安藤信三道：“原来如此。”

江立榛听不出安藤信三的语气是赞同还是反对，于是补充道：“这只是个人的粗浅理解和大胆想象，毕竟我没有读过《恋恋情书》完整的剧本。如果有所曲解，我很抱歉。”

“没关系，想象力是创作者的天赋。你的确有过人的理解能力。”安藤信三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冒昧地问一下，你创作时坚持的主题是什么吗？”

江立榛没想到安藤信三会提出这个问题，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道：“爱与时间。有时候只关于爱，有时候只关于时间，有时候同时关于两者。”

安藤信三笑着点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爱与时间，就是你的红纸与黑纸。”他说话时的语气颇为轻松，就像和熟人开玩笑一样。

江立榛看到安藤信三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也笑着点点头道：“是。”

1、安藤信三的人物原型是日本导演岩井俊二。平行时空设定，经历纯属虚构。如有冒犯之处，在此致歉。

2、《梦游者》《花之物语》《天使计划》三部作品皆为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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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首次试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