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月见里清也久违的做了个梦。
在梦里,他自己一个人在借景之馆中醒来,馆内风景百年如一日,仿佛脱离了时光的掌控。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应该做什么,醒来或者沉睡对他来说并无区别,即便醒着,他也只是呆呆地坐在一处,盯着某处的空气发愣。
渐渐的,一种违和感自月见里清也心中而生。
他总觉得,这里不应该只有自己一人。
这个念头促使他穿过每一处回廊,推开每一扇门,直到他翻遍整个借景之馆,都未曾找到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
在后来的一天,有一个人打开了借景之馆的大门,将他带到了一个名为“踏鞴砂”的地方。那里的大家待他极好,耐心的教他常识,教他如何待人接物,引导他认识这个鲜活的世界。
可随着他接触的人越来越多,那份违和感便越发强烈。
他好像弄丢了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可那人是谁?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月见里清也一概不知道,他甚至跑回过借景之馆,接近偏执地将不大的庭院翻了个底朝天,却仍未找到那人的一丝痕迹。
就连丹羽都忍不住劝他,说他太过执着找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了,应该多注重现实生活。
是这样吗,那个人真的从未存在过吗?
梦里的月见里清也问自己,可他并不知道答案。
他选择听从丹羽的建议,将那个模糊的身影归为自己的臆想,塞进心底的角落里,再也不提及。就在生活本该步入所谓的“正轨”时,一场意外不期而至。
一群走投无路的野伏众冲进村落,火光与刀光撕破了夜晚的宁静,就在一片混乱之际,有个人影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人的面容,后颈便传来一阵钝痛。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感觉自己被那人稳稳抱起,迅速带离了那片混乱。
等到月见里清也再次恢复意识时,那人将他安置在远离踏鞴砂的街角,他还未睁开眼,就听到了一句极轻的低语,“好好活着。”
这四个字轻得仿佛是月见里清也的错觉,可就是这一瞬间,他几乎就认定这人就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人。
月见里清也想要伸手抓住那人的衣服,可那个身影却直接消散在自己眼前。
从那之后,月见里清也过上了一个人流浪的生活,他走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
可他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仿佛那晚上的身影只是他的错觉,是他的幻想。
后来,有个小孩问他:“月见里清也,你为什么要姓‘月见里’呢?是因为家乡能看见很漂亮的月亮吗?”
月见里清也闻言一怔。
……对啊。
我为什么要叫“月见里”呢?
是因为月亮吗?可踏鞴砂的月亮与其他地方的月亮并无不同。
在自我介绍时,他好像十分顺口的就将“月见里”说出来了,即使自己之前从未遇到一个姓月见里的人。
在这一个瞬间里,他愕然的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月见里清也”。
那轮月亮为什么一直会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让自己如此念念不忘?它代表着谁,那个从未存在的人吗?
我到底忘了谁?!
这个念头产生的那一刻,月见里清也猛地从梦中惊醒,来不及细想那段记忆是怎么回事,他疯了一般冲向隔壁房间。但在握住把手的一瞬间,冰凉的触感唤回了理智,让他丧失了打开房门的勇气。
差点忘了,散兵昨天冲进世界树抹除自我,虽然只是记忆上的变动,但眼下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总之,绝不可能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月见里清也缓缓地将把手松开,背靠着墙往下滑,直到坐在地上,他单手遮住脸,想起自己在梦中苦苦寻找,但又被自己遗忘的身影,突然嗤笑一声。
“真可笑啊,哥哥。”月见里清也哽咽道,“我竟然能把你给忘了。”
没能拦住散兵的绝望与无力,被抛弃的愤怒,以及发现自己彻底遗忘散兵时的恐惧,这些被他压抑一整天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百倍反噬到月见里清也身上。
他下意识的想把自己缩起来,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这些情绪透露出一丝一毫。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许久,久到窗外阳光驱散了黑暗,月见里清也才将这些翻江倒海的情绪重新压下,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次睁眼时,他的眼角还湿润着,但那双堇色眼中已经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月见里清也面无表情的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转头看向屋内的钟表。
现在是早上六点,他昨晚和青羽澈的夜谈凌晨三点才结束,满打满算,他也不过休息了三个小时。可现在他毫无睡意,也没有时间休息了。
月见里清也收回目光,扫过一旁的橱柜,橱柜上还留着昨晚和青羽澈打斗时的刀痕,他看了一会,伸手抚上那处痕迹。
……果然。
这一切都如青羽澈所说,世界树的修改只是记忆上,不然按照世界树强加给他的新记忆来看,他的生活中只有自己一人,没有理由跟青羽澈打架,也就不会在橱柜上留下刀痕。
他起身走向书房,扯过一张空白的纸,拿起笔,沉思半天才在上面写下第一个词:“借景之馆”。
随后笔尖没有一点停顿,迅速写出“踏鞴砂”和“弥生长月”这两个词。
月见里清也需要理清世界树修改过后的记忆,虽然他知道这些记忆是虚假的,可对特瓦特的世人来说,这些就是真实的历史了。
也因此,他有了一个之前完全不同的人生,换句话说,世界树已经把他的人际关系全部打乱了。
他垂眸看向这三个词,世界树将散兵的存在抹除掉,在踏鞴砂生活的只有自己这一个人偶。那么后续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御影炉心泄露,去鸣神岛求援……这些本该由散兵完成的事,从逻辑上来说只能由自己代替他完成。
可散兵将他带离了踏鞴砂,使他提前开始了流浪的生活。或许散兵的本意是想让他避开博士,但是很显然,有些东西不是想避开就能避开的。
月见里清也在纸上重重写下“愚人众”三个字。
回想起这段被编排的经历,月见里清也几乎要发出一声冷笑。
博士对他所做的那些事,一件不少,只不过从背地里的算计,变成了光明正大地将他抓进第二席的实验室进行“研究”。最终,他在多年前找到了一个机会,从实验室里逃了出去,正好和柯莱逃离愚人众的时间重合,从那之后流浪至今。
“从执行官副官,到今日的实验品。”月见里清也说着没忍住叹了口气,把笔一扔,“我这境遇真是每况愈下。”
也因为他没有加入愚人众,跟卡斯珀的联系也就断了,说不定现在卡斯珀都不认识自己。
月见里清也花了几秒消化完现状,指尖电弧萦绕,将那张写满词语的纸张销毁。
既然世界树的修正只能作用于记忆层面,那么散兵必然还在须弥境内,不可能凭空消失。但即便只搜寻雨林地区,仅凭月见里清也一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好在世界树还算有良心,没把他的情报网一块收走。
暗线可以帮助他搜寻须弥城之外的地方,至于须弥城,月见里清也打算自己找。
他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将长发规整的束在脑后,转身推门走入清晨的须弥城。
空气中还带着露水的湿润,路边的商贩们正支起摊位,学者们行色匆匆往教令院走去,一切都与昨日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还没走出多远,月见里清也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他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迅速的用余光向后一瞥。
几个慌乱拐入另一条街上的身影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起初月见里清也并没将这几个人当回事,只想着把他们甩掉了事,但这几个人明明跟踪技术不怎么样,仅凭着对须弥城街道的熟悉,愣是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
甩又甩不掉,在城里又没法动手,惹得月见里清也心里颇为烦躁。
啧,麻烦。
他在心里嘀咕着,当即转变策略,脚下步调不变,动作极为自然地拐上了一条通往须弥城外的路。
他不知道这伙人的目的是什么,但经过世界树修正后,跟自己还有联系的人总共就那么几位,有私人恩怨的恐怕就只剩下那一位了。
左右跟愚人众脱不了干系,月见里清也不想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须弥城郊外,一伙愚人众已经接到城中同伴的消息,埋伏在月见里清也的必经之路上。队伍中的火铳兵架起自己的枪,瞄准了远处身着稻妻服饰,留着长发的少年。
“砰——”
“哇啊,怎、怎么会有枪声?”远处突然响起的枪声下了派蒙一跳,也打断了树下三人的对话。
“听起来距离这里不远。”在她一旁带着斗笠的少年开口提议道,“过去看看?”
这位少年的衣着打扮像一位稻妻的修验者,跟空和派蒙自我介绍时自称为没有姓名的流浪者。
可尽管眼前这位流浪者的性格,还有衣着服饰都与空记忆之中的散兵千差万别,但空知道,他就是昨天冲进世界树修改历史的散兵。
“我们去看看。”空拿定了主意,说着看向流浪者,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那你……”
“我跟你们一起去,”流浪者说。
等到三人顺着声音追过去,却发现几个愚人众正在围攻一位少年,说围攻也不对,从局势来看,更像那位少年单方面压着几个愚人众打。
火铳兵的子弹非但没有命中目标,反而月见里清也周身环绕的水珠挡住,他轻轻一挥手,水珠迅速蒸发,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光。随即以更快的速度沿着来路飞驰而去,将伤害尽数返还。
为了速战速决,月见里清也下手难免重了一些,刀锋掀起数米的浪潮,瞬间将一个愚人众士兵狠狠掀飞。
水雾蔓延间,月见里清也灵巧的躲开手持雷锤的前锋军的重击,就在他的身影即将隐入水雾时,他余光一瞥,看到了匆匆赶来的三人。
当他的目光触及三人中那个青白色身影时,月见里清也一怔,死死地瞪着他。
……斯卡拉姆齐?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给了愚人众可乘之机,火铳兵催动邪眼,连发数枪,灼热的子弹直冲月见里清也而来。
“小心!”派蒙惊呼道。
然而她话音刚落,余光中人影一闪,流浪者突然从藏身的地方冲了出去,他的下意识地抬起手,一缕微弱紫色电弧在他指尖迸发。
那些电弧撞上炽热的子弹,堪堪将子弹的轨迹炸偏了几分,擦着月见里清也的衣角击入地面,激起一片尘土。
流浪者的突然加入显然令愚人众措手不及,前锋军迅速调转目标,巨大的战锤裹挟着雷元素直冲流浪者而来。
月见里清也猛地回神,见他哥手上并没有任何武器,身形化作水雾消散。与此同时流浪者眼前水线交织,月见里清也闪身而出,一手将对方护在身后,右手挥刀迅速将水线全部斩断,水珠如同利刃般向着眼前的愚人众身上削去。
如同骤雨一样密集的攻击暂时拖住了愚人众的脚步,月见里清也这才回身,目光复杂的看着被自己护住的人。
月见里清也跟散兵共同生活了将近五百年,哪怕对方化成灰,他都能一眼认出来,更别提现在对方只是换了一身衣服。
在他的印象中,除了在稻妻的那段时光里,散兵再也没有穿过白色的衣服,基本上以黑色为主。
他也曾跟多次跟散兵提议,让想让对方多尝试些明亮的颜色,但这些建议总是被散兵嗤之以鼻。
月见里清也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看到身穿青白色衣服,打扮像修验者的斯卡拉姆齐。
“你……为什么要救我?”月见里清也声音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这个问题流浪者自己也说不上来,在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会受伤时,他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在那个一瞬间里,他甚至无意识使用出了一丝从未使用过的元素力。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如果真要流浪者说一个理由,好像在他心里,就是单纯的不想看见眼前的这个人受伤。
“算了,不重要了。”月见里清也看见他眼中的茫然,心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知道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了,飞快地转移了话题,“会打架吗?”
他说着转头看向重新集结愚人众,没有再看那张熟悉的脸,压抑住内心的酸楚,脸上是一贯的若无其事。
反正演戏向来是他最拿手的事。
流浪者站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会。”
月见里清也闻言回头冲他笑一下,说:“伸手。”
他的语气自然的像是在招呼老朋友,流浪者不明所以,将右手伸了过去。月见里清也握住他的手掌,流水在二人手掌之间汇集漫延,逐渐勾勒出一把长刀的形状,与月见里清也手里的青璃谭一般无二。
“我就当你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月见里清也收回手,轻轻弹了一下那把流水化作的长刀,冲流浪者眨了眨眼睛,“你现在掺和进来了,想要脱身也不容易,不如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一个小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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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倾落伽蓝(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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