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会叫他的名字。
[为什么要叫‘海瑟姆’?]
[‘艾尔海森’是通用语的叫法,而须弥语里的发音,是不会发‘艾尔’这个音的。所以,我其实叫‘海瑟姆’。]
隔着纸杯电话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你如果想在须弥定居,那么学好须弥语的第一步,至少先叫对名字吧。]
[……嗯,我知道了。海瑟姆。]
但事实并非如此。
须弥男性的名字是极少被用须弥语称呼。多数用姓氏,职称,或是干脆用通用语的名称以示尊敬,而用须弥语叫人,则通常是在家人或极为亲近的人之间。
所以,纳伊不会叫他的名字。
她会叫学长,会叫先生,也会叫大人,但唯独不会用名字来称呼他。
“海瑟姆”成了一段绝对不会被她念出口的音节。
但他想听。
他已经离开这个称呼太久了,久到他听过这个声音喊各种各样的人的名字,却快忘记十年前那个纸杯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怎么喊他的了。
被手臂圈住的身体一滞,紧接着肩头微微起伏,像是有些呼吸不畅。但很快,那份动摇就被恢复平稳。“……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阿如村了,在此之前,请好好休息吧。”
艾尔海森还记得,在‘朋友’离开后,他的习惯改了很多。
他每晚都会在窗边读书到十一点,确定她不会再来后才睡觉。
他把从‘朋友’那拿到的各类书籍都收纳入了自己的书柜,他还用这些过去他们或讨论或争吵过无数次的主题写了篇论文,收到了须弥的学院早早向他抛出的橄榄枝。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回忆着当初‘朋友’说的那些‘魔法’,但他最习惯的还是吹泡泡。
偶尔在大街上看到别的孩子吹泡泡或是其他‘朋友’提到过的玩意,他都会习惯性的去观察对方,然后确定他们和‘朋友’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他依旧会去那个孤儿院。他不能进去,只能在外远远的望着,看那里是否会钻出一个拿着纸杯电话的孩子,又或是某处墙壁边会升起几簇泡沫。
但都没有。
他逐渐长大,大贤者换了一代又一代,最终变成父亲昔日同窗的阿扎尔。而潜移默化的,身边逐渐不再有人议论他父母的死亡,所有人记忆中的艾尔海森都逐渐从‘研究禁忌、触犯禁忌而死的学者后代’,变成了那个‘十多岁就被学院青睐、收到橄榄枝的天才’。
他一下子从众人冷眼的对象变成了前途无量的好青年,而他优秀的头脑也让他有了一批潜在的崇拜者,生日时祖母每次都能收到好几份来自其他学术家庭的孩子们的礼品。
他的生活依旧平淡。须弥学界的炎凉帮他练就了一身宠辱不惊的漠然,他学会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价,也清楚礼物只是一种示好,但他还是会珍惜这些礼物。
他不确定那里面会不会有‘朋友’给他的东西,哪怕那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时间会稀释一切,包括将过去无比清晰的回忆变为模糊一团的幻觉。曾经属于他的伤感被岁月无限拉长,散落在他生命的点滴之间。
然后,他的祖母也在某一天,安静的离世了。
老人走的很安详,她的死也十分简洁。没有多余的痛苦和挣扎,她在她最喜欢的那张椅子上,如她往日那样抱着线球和织针,听着留声机放她珍藏的书籍朗读节选。祖母曾和他说那是祖父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而她也在那低沉的男声中回归了大地与森林。
艾尔海森平静的哭泣,哀悼,为祖母送终。这感情不苦、不甜、不酸、不涩,就像祖母一直陪伴他的那样,他理解她已走到生命的终点,宣泄完仅属于他的不舍,然后接受了老人的离去。
最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学会了哭泣,学会了面对死亡。他已经成长到没有摇篮曲也可以安稳入眠,没有泡泡水也可以控制情绪。但他还是会记得那个曲调,留着曾被从窗口抛进房间内的、那个已经空了无数次的旧瓶子。
他带着这被他记住的一切步入祖母的葬礼。葬礼没有限制参加的人员,只要是认识死者的人都能来祭拜。他看着四周布置精巧的摆设和庄重的白色葬礼服,在台上念完固定的悼词。台下有人在小声抽泣,他没哭,他已经哭够了。
他的不舍已经和泪水一同散去。而这里是留给生者怀念逝者的地方。他安静的接待每一个来人,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累。
他一个人蜷在葬礼仪式的会场的塑料椅上睡着了。椅子对他而言有些小,姿势又不对,他睡得并不安稳,而这次已经没人会偷偷将他抱回床上,给他盖上被子了。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可等到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身上却多了一条厚毯子。款式是仪式场提供的公用物品,不知道是谁给他盖上的。
他听到脑内的理性说,这是意外,只是偶然,须弥学者圈多熟人,有人愿意发发善心照顾一下年幼独自操办祖母葬礼的青年,不是奇怪的事。
但另一种更为明确的预感冲击着他。那预感不讲道理,不听指挥,他抛开所有客观事实和与之相对的可能性,以只有宗教信徒才能够理解的祈使冲动,让他去寻找那个过去的影子。
——是她做的。
——她回来了。
他几乎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拿着毯子跑向后勤室。那对于艾尔海森而言是极为陌生的动作,他几乎从不刻意浪费自己的力气,好让自己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中做完他期望做的事情。
但身体的每一个部件都对这多余的行为毫无异议,甚至干劲比他的思维还要充足。
理性后知后觉的给出同样的反馈:身上的毯子热度不高,应该才盖上不久。有人找工作人员领取毛毯,那这段时间附近一定会有那个好心人留下的踪迹。
他跑过走廊,将一间间葬礼仪式的房间甩在身后。他从没见过‘朋友’的长相,也不知道她具体外貌在这几年变化后又成了什么模样,但他却觉得他一定能认出对方——只要看到一眼,他就绝对能认出来。
而他也的确认出来了。
女孩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站在生死交融的地界,活像个白色的幽灵。她似乎没有想到艾尔海森会追过来,那双透明的眼睛微微睁大,但又立刻若无其事的移开了。过一会儿,那眸子又折回来,悄悄的回望他,却发现艾尔海森根本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于是她干脆垂下头,不再看他了。
她和他想象中的外貌完全不一样,但又完全一样。她比想象中的更为年轻,没有艾尔海森曾暗自期待的包容一切的母性。但她又的确是她,安静、平和,带着一丝和世界不同的异质感,一如她过去从窗口传来的各种各样的观点和魔法。
他想要求证,想要道歉,想要将过去数年没能说出口的话在这一刻倾数补完。但他又感到一股无所适从的迷茫,他堆积着一肚子的话想和她说,但真的遇到她时,却哪一句都显得过于轻飘了。
“——纳伊?”
而在他踌躇间,身后传来的男性声音打断了这场再会。“不是说要去书店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艾尔海森看着女孩的表情明显开朗起来,哪怕那笑容几乎稀薄到类似于没有,但他能感受到那股从对方身上陡然蒸腾起的热切。
他看着名为‘纳伊’的女孩跑向他,但又与他擦肩而过,在另一个男性——红发的男人面前停下,回答他的问题。“……稍微有些事情。”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朋友’的名字。
——从迪卢克·莱艮芬德嘴里。
Q:怎么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甚至把爹妈挣来的女朋友一脚踢给别的男人。
艾尔海森:请看VCR。
以及,查了一下印度人妻子反而是不会直呼丈夫名字的(似乎是佛教影响还是某些歧视性文化导致),所以文中的含义是我瞎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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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沙海夜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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